第28章 風吹石走
許觀塵趴在案上,帕子墊着,拿着一支藍羽箭出神。
最早的藍羽箭,是在獵場出現,用來刺殺蕭啓。
第二支在金陵去雁北的路上,險些要了他的命。
現在是第三支,就出現在何府附近,看模樣,是用來行刺蕭贽的。
他想不明白,這三支箭之間是不是有什麽關系。
倘若是同一個人所有,那個人是誰?
不過,現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,因為這支箭,蕭贽生氣了。
那時蕭贽道:“說不定,你那七殿下蕭啓手裏也有。”
許觀塵默了一會兒,認真道:“不會的,七殿下應該不會想要殺我,更不會對自己下手……”
話沒說完,他就發現蕭贽的臉色,陰沉得能滴水。
蕭贽不說話,扭頭就去批折子,一直批到現在。上好的紙張被他翻得嘩啦嘩啦地響,許觀塵聽着,很是心虛。
他拿着箭出神,箭羽劃過臉頰,疼得他嘶了一聲。
許觀塵丢開藍羽箭,用指尖碰了碰傷口,流血了。
蕭贽嗤了一聲:“廢物。”
“廢物”許觀塵太沒用了,氣得蕭贽都拗斷了手裏的筆。
蕭贽再看了他一眼,朗聲道:“來人,去裴将軍府上要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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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用。”許觀塵抹了把臉,又沾了一些血跡,“不是箭頭劃傷的,是箭羽劃的,應該沒有中毒。”
于是蕭贽又說了一遍:“廢物。”
許觀塵起身,預備找一面銅鏡看一看。
蕭贽卻道:“你過來,朕看看。”
他都用上自稱了,許觀塵不敢不過去,再搓了搓臉,就過去了。
“其實應該沒什麽關系……”
蕭贽全然不聽他的話,捏起他的下巴,吓得他直往後靠。
方才蕭贽喊人,小成公公在這時正好推門進來。
小成公公的反應很快,待看清房中狀況,緩緩地就退了出去:“奴才打擾了。”
順便還攔下了來找觀塵哥哥玩兒的飛揚,小成公公對飛揚解釋道:“觀塵哥哥沒空,觀塵哥哥和陛下正玩兒呢。”
彼時許觀塵平躺在地上,困在蕭贽的雙臂之間,一動也不敢動。
這大抵是……木頭人的游戲。
許觀塵終于鼓起勇氣,準備跑開,跑到一半,就被蕭贽握着腳腕,拽回來了。
蕭贽用手抹去他面上一點血跡,好不避諱,直接問他:“你該不會為了那個老頭兒,要守孝吧?”
“什麽老頭兒?”許觀塵氣得擰他手背上的皮肉,“那是我的老師。”
“噢。”蕭贽根本就不在乎,又問了一遍,“你不會為了……你的老師,要守孝三年吧?”
“你簡直是有……”有毛病。
許觀塵沒敢把這話說出口,捂着臉,憤憤地扭開了。
蕭贽再抓着他的腳,把他給拉回來。
“我病着呢。”許觀塵反手推他一把,“我都這樣了,你還這樣。”
就只有這個,蕭贽還是顧忌的。
蕭贽深吸口氣,揉了揉他的腦袋,就放開他了。
許觀塵忙不疊跑開,跑回屏風後邊打坐。
這日晚上,蕭贽連抱也沒敢抱他,兩個人離得遠遠的睡。
後來到底沒忍住,以為許觀塵睡着了,一面輕聲喊着“道士”,一面拉着他的手腕,把他帶進懷裏,抱緊了。
還沒來得及做什麽,蕭贽一擡手,就摸見他面上一片濕漉漉的。
完了,道士躲在被子裏哭了。
蕭贽頓時就六根清淨了。
恐又是為了那個老頭……不是,是老師。
他從來不會安慰人,有時候連話也不會好好說。遇見許觀塵哭,就更不懂得要說什麽了。
蕭贽抹了抹他的臉,笨拙地用衣袖幫他擦擦眼睛,最後只能好心疼好心疼地把人越抱越緊。
蕭贽親親他的面頰,說話卻還是冷腔冷調的:“不哭不哭,蕭遇之疼疼你,蕭遇之疼疼你。”
許觀塵念着老師,抓着他的衣袖哭了一陣,眼睛都哭紅了。最後緩過神來,發現腰也要被蕭贽抱折了,氣兒也要斷了。
蕭贽這個人,沒別的優點,就是手勁兒大,抱住了就只有越抱越緊的份兒。
許觀塵親自問卦,把何祭酒出喪的日子,定在了正月十四。
何祭酒祖籍在更南邊的閩州,許觀塵又做了主,要把老師安葬在故鄉。
正月十三這一整日,許觀塵都在何府,親自置辦出喪事宜,這也算是他給老師盡的最後一點孝心。
這日傍晚,許觀塵給何祭酒上過晚間的三炷香,轉身去了何家祠堂。
何家的祖宗們他是不認得,但那堆靈位裏邊,有兩位他認得。
蕭啓和何鎮。
一個是從前的七殿下,因為皇家沒有給他設靈位,何祭酒作為他的外祖,給他置辦了一個。
另一個是何府的小公子,何祭酒的小孫兒。
此二人生前都是極其倜傥的人物。
蕭啓與何鎮的靈位,不與其他牌位放在一處,單設了一張小案來放。
許觀塵站在他二人的牌位面前,用火折子點起靈位前兩支白蠟燭——近來何府事情頗多,竟沒人顧得上祠堂,祠堂的蠟燭熄滅了很久,也沒人來重新點起來。
燭光朦胧,照在黑漆牌面上,金粉描的字樣。許觀塵看着,恍恍惚惚的,不大真實。
他想了想,給二人上了香,才又重新站在他二人面前。
“明日老師發喪,我帶他回家鄉安葬。聽何府的旁支說,那兒很清靜,還有道觀,神仙會請老師去幫他們講經的,老師應該會很喜歡那裏的。”
“我不記得很多事情了,也不知道日後能不能想起來。”
“但是老師說,我沒做錯,所以我也一直……問心無愧。”
“何府的門房說,這三年裏,我沒怎麽來過何府。”
“等老師的喪禮辦完,欠老師的,我還不清。但是從前我就沒怎麽來過何府,往後恐怕也不會常來。”
“到底是君臣一場、朋友一場,你們是要留在何府,還是随我回定國公府吃吃香火,都随你們吧。”
許觀塵将別在腰上的三枚銅錢握在手心,預備算一卦,還沒來得及抛出銅錢,案上的白蠟燭閃了一閃,就熄滅了。
想來是蠟燭質量不好,此刻天色昏昏,四周都陷入黑暗。
許觀塵笑了笑,把還未丢出的銅錢重新收好,了然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他最後作了一揖,轉身離去。
他出去時,小成公公正到處找他:“小公爺,宮裏派來接人的馬車,已經在門前等着了。”
許觀塵不做多想,看了看天:“離宮禁還有些時候,我去老師的書房走一走,很快就出去,你先去吧。”
小成公公欲言又止,可許觀塵攏着手,已經走遠了。
何祭酒的書房也還是老樣子,好幾日沒人打掃,已經落了薄薄的一層灰。
許觀塵點起蠟燭,巡行似的,将四壁藏書都看過一遍。
案上還是那本《南華經》,上回許觀塵走時,把這本書合上了。
如今他平複了心境,再翻來看,看見何祭酒做在上邊的小字批注,鼻頭一酸,又險些落下淚來。
許觀塵捧着書冊,借着燭光細細地看了一陣,忽又想起一件事來——
方才小成公公說,宮裏派來接人的馬車在門前等着。他忽然想起,那個馬車裏,是不是還坐着一個人,不知是馬車在等他,而那個人,其實也在等他?
許觀塵恍然反應過來,心道不妙,竟是把蕭贽晾在外邊晾了許久,合上書冊,就要趕出去,卻不料還未走出一步,就被人照着後頸,狠狠地打了一棍。
他沒了知覺,軟軟地倒在地上。
而蕭贽在外邊等他,等到想摔茶盞:“再去看看,讓他別玩兒了。”
小成公公應了,再回來時,腳步匆忙,面色緊張:“陛下,小公爺不見了。”
這回真摔了茶盞,再顧不得有什麽冷箭或暗器,蕭贽掀開簾子,跳下馬車,一雙眸子陰得不見底:“把何府圍起來,找,掘地三尺找。”
手指粗的麻繩在許觀塵的手腕上繞過兩圈,麻繩的那一頭挂在梁上,把許觀塵吊了起來。
後頸還疼得厲害,疼得他頭腦發昏。
許觀塵掙紮着睜開雙眼,眼前卻一片漆黑。
他晃了晃雙腳,找不到可落腳的地方,只是在空中亂晃,徒然引得手臂酸疼。
身上的衣裳被換了,不是他來時穿的粗布道袍,是很繁複的錦繡綢緞,像是定國公的禮服。
他喊了兩聲,也不見有人,只有回聲回應他。
再認真聽了聽四周的聲音,也沒有別的聲響。
此處該是什麽偏僻地方,又或許是在地下,冬日寒冷,這地兒更加陰冷一些。
許觀塵就這麽被吊了一會兒。
黑暗中,忽明忽滅的燭光漸漸靠近。
許觀塵裝作還沒醒的模樣,垂着頭眯着眼睛,只看見那人的衣擺。
也看見了自己被換過的衣裳。
他二人所穿衣裳一樣,确是錦繡綢緞。玄色莊重肅穆,雲水紋流動別致,正紅顏色編的穗子,勾玉配飾。
許觀塵認得這樣的款式,這是本朝顧命大臣所穿的衣裳。
本朝一貫的規矩,先帝給新皇欽點幾位顧命大臣,不看年歲,不看輩分,只看忠心與才能。
顧命大臣職位特殊,朝拜祭天,織造府給他們制的衣裳也不同。
那人點起案上兩支蠟燭。
兩支白蠟燭照着的,是七殿下蕭啓的靈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