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顧命大臣
地下陰冷潮濕,許觀塵忍不住打了個寒戰。
執着蠟燭那人,與他穿着同樣的衣裳,背對着他,彎着腰,恭恭敬敬地點起靈位前的兩支白蠟燭。
那是蕭啓的靈位。
而那個人,許觀塵也認得,那是楊尋。
他點起蠟燭,在蕭啓的靈位前上了三炷香,回頭看向許觀塵。
許觀塵閉上眼睛,垂着頭,佯做尚未醒來的模樣,也想看看他要做些什麽。
楊尋行走無聲,緩緩地踱着步子,就走到了許觀塵面前。
他擡手,卸下許觀塵戴着的蓮花冠。
方才一通折騰,許觀塵發絲散亂,楊尋索性解了他的頭發,用木梳幫他重新理過一遍。
楊尋幫他理順頭發,嘆着氣喚了一聲:“小師弟。”
他的動作很輕,戴在許觀塵發上的禮冠卻很重。
許觀塵想,這大概也是所謂顧命大臣的冠子,楊尋這人,或許是要他給蕭啓陪葬。
不能再裝睡了,再裝下去,恐怕楊尋就要直接動手了。
他微微睜開雙眼,恰逢楊尋覺着他面色蒼白,氣色不好,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一盒胭脂,要往他臉上抹。
胭脂掃過面頰,楊尋又用拇指沾了一些,往他的唇上按。
許觀塵一張嘴,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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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尋吃痛,收回手指,那上邊牙印很深,咬得出了血。
“小師弟,你醒了?”楊尋垂眸,不舍得從身上衣裳扯下一條包裹傷口,只能甩了甩手,任由他去。
蕭啓的靈位放在對面,方才楊尋也只端着蠟燭站在對面。如今,楊尋挪了一只蠟燭到他身邊,許觀塵才看清自己周圍的情況。
他被麻繩吊在梁上,腳下是一口黑漆描金的厚重棺材。
在他的左右兩邊,又各有一口棺材。他左手邊的那口棺材還是空的,右手邊的棺材,已然躺了一個人——何祭酒。
何祭酒已然死去多日,縱使近來天寒,屍體不曾腐化太多,卻也已經變得僵硬。所以楊尋沒有給他換上衣裳,只是把顧命大臣的衣裳疊好,枕在何祭酒的腦袋下邊。
許觀塵如墜冰窖,恍然反應過來,四肢都泛起冷,咬牙恨恨道:“是你害了老師。”
提到何祭酒,楊尋的眼底也微微濕潤:“不是。”
許觀塵被吊着手,晃動着用腳去踹他:“就是你,就是你!”
楊尋推了他一把,冷聲道:“我都說了不是我。”
許觀塵強壓下喉間湧起的鮮血,啞着嗓子問他:“那老師是怎麽死的?”
楊尋并不答他,轉過身,留許觀塵在他身後大喊:“我問你啊,老師是怎麽死的!”
還是不理會他,楊尋從地上搬起右手邊的棺材蓋,将何祭酒的屍首封起來,又拿出六只長釘,把棺材釘上。
楊尋不緊不慢地敲着釘子,許觀塵默不作聲地啐了一口鮮血,別過眼不再看他。
他大概明白了,老皇帝病重之時,給蕭啓欽點了三位顧命大臣,他自己、何祭酒和楊鎮。
他是定國公,雖不會武,任的卻是個武爵,又與雁北戍邊軍鐘家有聯系,這是兵權。
何祭酒是天下八分士子的老師,這是聲望與人才。
楊尋是恩寧侯府的世子,又是金殿上皇帝欽點的探花郎,這是才學。
他們三人,何祭酒是蕭啓的外祖,又是蕭啓的老師,許觀塵和楊尋與他,既是君臣,又是自小一起念書的師兄弟,老皇帝會選他們三人,也是自然。
蕭啓身死之後,楊尋暗中籌謀了三年,要拉着何祭酒與他,他們三個顧命大臣,給蕭啓陪葬謝罪。
按照棺材的排列來看,楊尋雖然恨極了他,卻仍舊把他放在中間一位,說明當時老皇帝囑咐過他們,三人之間,要以許觀塵為尊。
許觀塵環顧四周,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,不知道蕭贽是不是還在何府外邊等他,沒等到他,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這裏來。
此地陰冷,寒意透骨,許觀塵瞥見角落裏堆着書冊,心想這應該是何祭酒藏書的地下,他們還在何府裏。
只是何祭酒的藏書太多,這樣的地下暗室,也不知道會有多少,要找起來,恐怕很難。
那頭兒,楊尋已經敲好了兩顆釘子,正在敲第三顆。
許觀塵抿了抿唇,輕聲道:“師兄。”
楊尋一時失神,竟像從前一般,随口應道:“怎麽了?”随即回過神來,他冷冷道:“你有事?”
“老師……”許觀塵頓了頓,“到底是怎麽死的?”
楊尋手上動作不停:“我不是你這種欺師滅祖的人,你少用你那種肮髒心思揣度我。”
“你既問心無愧,那你說出來,也無妨。”許觀塵咬了咬舌尖,“老師是怎麽死的?”
“除夕夜裏,守過一歲,老師飲酒服藥,自盡而死。”楊尋道,“是你害死老師的。”
“怎麽會是我?”
楊尋擡手拂過何祭酒的棺材,道:“倘若不是你,七殿下與何鎮又怎麽會死?是你弄得老師家破人亡,晚年凄苦。若非如此,老師又怎麽會絕望服毒?”
許觀塵低低地笑了兩聲。
“我早就該知道,你是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。”楊尋嘆了口氣,自顧自地道,“總歸你也要去見七殿下了,要怎麽處置你,那是七殿下的事兒,我與你說這麽多做什麽?”
許觀塵笑了笑,道:“我笑你傻。”
楊尋不語,許觀塵又問道:“為這事兒,你籌劃了三年?從七殿下死的時候,就開始籌劃?”
“是。”
“你還以為,這件事兒,沒人知道?”
“難不成還有人知道?”
許觀塵深吸一口氣,定定道:“老師知道。”
楊尋嗤笑一聲:“老師怎麽會知道?就是怕老師為難,我才等了三年。否則早在殿下發喪的時候,我就該把你掐死在殿下墳前。”
“老師只是不說。”許觀塵輕聲道,“其實老師早就知道了。”
楊尋開始敲第四顆釘子。
“我最後一次來見老師時,因為你在外邊,老師不敢與我明說,怕你那時候就動了手。”許觀塵道,“你想不想知道,那時老師,對我說了什麽?”
楊尋不答。
“老師說的頭一句話,他說我沒做錯。這是為了安我的心。”許觀塵想了想,“第二句話,讓我專心事君,不要三心二意,不要再來找他了。”
許觀塵輕嘆一聲:“我那時不懂老師對我的暗示,還以為老師是怨恨我。老師讓我不要再來,其實老師是叫我不再來見你。”
楊尋拿着錘子,狠狠地往棺材上一砸,換了個位置,開始敲第五個長釘。
許觀塵道:“老師太了解我們了,他一早就知道你在想些什麽。”
“老師這三年來,之所以裝出一副癡癡傻傻的模樣,是為了應付陛下對七殿下舊人的查探,恐怕……也是為了應付你。”
“你說你顧忌着老師,這三年來才沒有對我下手。你說你不能欺師滅祖,所以你不能殺了老師給七殿下陪葬,你只能等到老師死了,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。”
“可是,師兄——”
許觀塵一雙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:“午夜夢回的時候,為了你的七殿下,你有沒有盼過,要老師快點去死?”
楊尋連最後一顆釘子也不管了,暴怒跳起,喝道:“我沒有!”
“好吧,就算你真的坦坦蕩蕩,從未盼望過老師去死。但是——”許觀塵說話的聲音很輕,卻慢慢地透到楊尋的心裏去,“老師是因為你死的。”
楊尋扼住他的脖子,手漸漸收緊:“不是我,是你。”
“是你……”許觀塵喘不過氣來,斷斷續續地道,“如果……你一定要有人給七殿下陪葬,老師為了你,已經、先去了。”
許觀塵被掐着,嘴角流出鮮血:“我猜……書房案上那本《南華經》裏,應當有老師給我的信。某一本書裏夾着……應當……也有老師給你的信。”
“你猜的對,《南華經》裏确實有老頭給你的信。初三那日,你來書房之前,我就把信拿走了。”血跡沾染到楊尋的手上,他嫌髒,便松開了手,“不過你又猜錯了,老頭卻沒有給我留什麽信。”
現在想來,初三那日,楊尋取了信,就退到了院子外的竹樹下。許觀塵進去時,他就已經在裏邊等着了。
後來在廊下,楊尋無聲無息地走到他身後。在那時候他就想動手,只是被忽然進來的小成公公打斷了。
迫不得已,為了掩飾,楊尋才與他演了一出師兄弟就此決裂、各不相幹的戲。
許觀塵道:“有的,一定有的。”
楊尋滿不在乎地笑了笑:“說到底,老頭子還是最喜歡你。為了你,連殿下和孫子都不管了。”
“不是。”許觀塵滿口的鮮血,說起話來,含含糊糊的,“老師從來都一視同仁。老師……為他二人立了牌位,以死殉了七殿下與何公子,也全了你的意思,還想在你鑄成大錯之前……把你給救回來。”
“師兄……老師一直都待你很好。”許觀塵吐出鮮血,幾乎染紅半幅衣裳,到最後,只能用氣聲說話。
楊尋見他模樣,心下一驚,面上卻不顯,只擡手抹了抹他嘴角血跡。
許觀塵嘔血,竟是止不住的。
他被吊在梁上,毫無生氣,只有吐血的時候,才無力地晃蕩兩下。
“你這是……”楊尋推了他兩下,“怎麽回事?”
鮮血與胭脂混在一處,許觀塵森森然地笑了:“師兄……就算你不殺我,我原本就、活不長久了。”
“你什麽意思?”
楊尋猛然想起,許觀塵被他打昏的時候,幫他換上朝臣禮服時,他背上盤着一道長蛇似的刀疤。
楊尋忙問道:“背上那道疤是誰弄的?你是不是被蕭贽威脅,被扣在宮裏了?”
“不是蕭贽。”許觀塵笑了笑,啐了一口鮮血,染在他的衣襟上,“你不會看不出來,傷我的人不精通武藝,又怎麽會是……蕭贽?”
許觀塵微擡起頭,目光漸漸澄澈清明,落在面前蕭啓的靈位上。
他輕聲道:“師兄,你說我背主忘恩,負了七殿下。我且問你,我是怎麽負的……七殿下?”
最後那三個字,許觀塵是咬着牙,從喉嚨裏、從滿口的鮮血裏擠出來的。
血水濺了楊尋一臉,他自亂了陣腳,目光微閃,喃喃道:“除夕宮變,七殿下說你貪生畏死,從前又與蕭贽有了茍且,定國公府的轎子,擡着你進宮去了。”
許觀塵繼續問道:“我進宮時,師兄又在哪裏?”
“我在城外。”
許觀塵了然地笑了笑:“那也就是說,原來那時,你不在……”
“我從城外回來,正好看見你定國公府的轎子進宮。蕭贽連盔甲刀劍都沒來得及卸下,就親自在宮門前迎你,好深的感情,好厚的恩遇。”楊尋道,“你一入宮,未有多時,七殿下在城門外遇險,你敢說這事,與你無關?”
“我……”
楊尋不想再聽他說下去,捏住他的下巴,擡起他的頭,要他別再說話,也別再吐血了。
而許觀塵微張着唇,鮮血自嘴角溢出。他險些被自己口中的鮮血給嗆死。
過了一會兒,楊尋終于放開他,轉頭看着蕭啓的靈位,發了會兒呆。
許觀塵昏昏沉沉的,實在是沒力氣說話,只能勉強睜着眼睛,看着他。
楊尋一撩衣袍,在蕭啓的靈位前跪下,磕過三個響頭,再擡頭時,面色陰沉。
放置蕭啓靈位的小案上,只有兩支白蠟燭,卻沒有貢品。
楊尋對許觀塵道:“總歸是你害死了七殿下,是你負了他。倘若不是那時你同蕭贽說了什麽,七殿下怎麽會就死在城門前。”
案上沒有貢品,卻有一把檀木長弓,一支藍羽箭。
楊尋拿起弓箭,轉過身,對着許觀塵架起弓箭。
許觀塵恍恍惚惚的,眼前犯花,只看見箭尾那一抹藍顏色。
如今想來,初三那日,他來何府奔喪,在何府附近尋到的那只藍羽箭,應該也是楊尋的。
楊尋不知道蕭贽在馬車裏,他一開始要殺的,其實是許觀塵。
在老師的書房外,是這樣;在何府門前,也是這樣。
楊尋略眯起眼睛,将箭頭對準了他:“你還欠七殿下一箭。那年在圍獵場裏,七殿下是替你擋了一箭,你先還給他,我再讓你給他陪葬。”
“這支箭……”
楊尋厲聲打斷了他的話:“七殿下替你擋箭,你的命是七殿下給的。可是你呢?前幾日在何府門口,你又想要替誰擋箭?”
“這支……”
楊尋執着弓箭,向他走近:“我問你,那一日在何府門口,你喊了一聲什麽?你又把誰撲在馬車裏了?你要用七殿下救下來的命,給誰擋箭?!”
“你喊的是蕭什麽,你給蕭贽起的別號愛稱?你把蕭贽按倒在馬車裏。你是七殿下救回來的,你卻要為蕭贽送命!”
楊尋在他面前站定,用抹了毒的箭頭抵在他胸前,一字一頓道:“亂臣賊子,背主忘恩。”
“那時我不過試你一試,你卻認得比誰都快。”
“這麽說你,說錯了嗎?”
“你還要說你問心無愧,還用老師說的話讓自己安心。那是老師心善,不願意教訓你,你若真是問心無愧,你同蕭贽是怎麽回事?”
“你十五歲從青州回來,在蕭贽府上住了三年;去雁北一年,從雁北回來,又與蕭贽混在一處;現在更是住在宮中,住了三年。要我說,你該不會早就與蕭贽勾搭好了,假意賺取七殿下信任。”
“七殿下那麽看重你,你怎麽敢?”
許觀塵緊緊地閉着雙眼,喘不過氣來,掙紮着,好幾次想要說話,都被楊尋堵回來了。
他垂着頭,蓄了一會兒氣力,才緩緩擡起頭,定定地看着他:“我問你,你手裏這支箭……是你的嗎?”
楊尋嚅了嚅唇,終是說不出話來。
“若是你的,這樣看來,當年行刺七殿下,恐怕你也有嫌疑。”
“不是我。”楊尋握着藍羽箭,箭頭沒入許觀塵胸口幾分。
許觀塵疼得倒吸一口涼氣:“那是誰的?”
“是……”
“想來……”許觀塵恍悟,“這支箭是七殿下的遺物,你保留下來的、七殿下的遺物。又想來……七殿下,應該不止有這一支箭,他應該還有、一個箭囊的箭。”
他死咬着下唇,忽然之間,有個荒誕無比的念頭,冒了出來。
當年圍獵場行刺蕭啓,之後在驿館裏對他暗放冷箭,如今看來,如果不是蕭贽,那便是蕭啓做的。
到底沒有證據,許觀塵也不敢再想。
只是想見自己從前的掏心掏肺,再看看現在楊尋對他的忠心不改。
許觀塵扯着嘴角,輕笑一聲,眼角卻滑落兩行熱淚:“你看,他自己也有這種東西,卻從不告訴我,直到現在,我才知道。”
許觀塵能想到的東西,楊尋自然也想到了,或許他一早就想到了。
只不過他不信。
“徒費口舌,搬弄是非。”楊尋将藍羽箭拔出,猛地往後退了幾步,搭弓射箭,“你閉嘴!”
藍羽箭穿過吊着許觀塵的粗麻繩,釘在後邊的牆上。
手上麻繩一斷,許觀塵就掉下來了。“咚”的一聲,準準地落在腳下的棺材裏。
尚有些許清醒的意識,許觀塵偏過頭,将口中鮮血吐出來,喘着粗氣。
楊尋放下長弓上前,擺弄他的手腳,叫他在棺材裏,躺得好看一些。
“你別動了。”楊尋按住他的手,“你想再挨一下嗎?”
“你是不是以為……你方才強撐着,與我東拉西扯的,拖延了不少時候,好讓蕭贽尋你?”
“老師了解你,我也那麽了解你,我怎麽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麽?”
楊尋溫柔地撫了撫他的鬓角,低聲喚道:“小師弟。”
“我不過是在等時辰,現在時辰到了。”
楊尋扶着他的腦袋,用玉枕墊着他的腦袋,一個一個掰開他握成拳頭的手指,要他溫溫順順的放在身前。
楊尋理好他的衣袖,扯好他的衣擺,又重新給他梳了梳頭發,勻開他唇上鮮血,做胭脂用。
許觀塵面色蒼白,唯有唇角血色還是紅的,眼中一點光還是亮的。
最後楊尋站起身。
蓋棺。
眼前變得全黑的時候,楊尋伸進一只手來,撫了撫許觀塵的眼睛。
“到了地府,你我都會變成從前的模樣,那時你再喊我一聲師兄,我便應你。”
“每回上早課,你都藏在我身後睡覺。我坐得直,幫你擋着老師,摸摸你的眼睛,叫你好好睡。”
許觀用盡最後一點力氣,擡手擋了一下,卻被楊尋按住了。又張了張口,還想咬他一下,也被楊尋捂住了嘴。
“這回也一樣,你好睡啊,小師弟。”
棺材終于蓋上。許觀塵靜靜地躺在裏邊,微微側過頭,放緩呼吸,聽着外邊楊尋敲釘子的聲音。
一聲,兩聲……
一顆,兩顆……
六顆釘子全部敲入棺材之中,楊尋好像是起了身,來來回回的,不知道搬了什麽來,砸在棺材上,砰砰地響。
後來許觀塵明白了,那是老師的藏書。
他要把自己,連同棺材裏的何祭酒與許觀塵一起燒死,這裏又是老師從前藏書的地方,別的東西沒有,就是書多。
許觀塵嘆了口氣,又不知過了多久,外邊隐隐傳來熱氣,還有燃燒時的劈啪聲響。
地下陰冷,一開始還覺得暖和,很快就覺得熱了。
濃煙從棺材的縫隙之間透進來,原來楊尋不怎麽會釘棺材,這棺材蓋上了,還留有縫兒。
許觀塵笑了笑,卻被嗆得直咳嗽。虧他方才還害怕棺材裏沒氣兒了,放緩了呼吸,還憋着氣。
再沒有別的動靜,大概楊尋也趟進棺材去了。
他與楊尋,好好的師兄弟,怎麽就變成互相殘殺的呢?許觀塵不明白。
與蕭啓,好好的君臣,怎麽到頭來變成了一場騙局?與何祭酒,好好的師生,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?許觀塵都想不明白。
但是這樣多人,他這輩子,最對不起的,還是蕭贽。
他從前就覺得蕭贽陰鸷,很是嫌棄,不大喜歡和他一塊玩兒。就算在他府上住着,也常常往蕭啓府上跑,夜不歸宿是常有的事情。
之後蕭啓遇刺,他也不信蕭贽,好武斷地就給他定了罪,不容他辯解,一卷鋪蓋就走了人。
再後來他忘了三年的事情,懷疑與顧忌橫在其中,他對蕭贽也不怎麽好。
才與蕭贽簽了婚書的人,過了個年就沒了。
許觀塵覺着自己對不起蕭贽,不僅因為他待蕭贽不好,還因為他害得蕭贽年節還沒過完,就成了個鳏夫。
民間有點不待見鳏夫,鳏夫要再娶,那也太不容易了。許觀塵心想,蕭贽啊蕭贽,你也太慘了罷,偏生遇上我這混賬。
熱氣将他面上淚痕與血跡都凝住,許觀塵哭不出來,吐血的症狀竟也止住了。
将睡未睡的時候,外邊響起一陣雜亂的聲音。
熱氣散去,許觀塵身上漸漸發起冷來。
他試着擡手,在棺材板上敲了一下。
棺材蓋兒竟然應聲而開,轟然一聲,被人推倒在地上。
差點就成了鳏夫的蕭贽站在他面前,或許因為自己險些成了鳏夫,面色狠戾,眼神陰鸷。
雖狠戾陰鸷,蕭贽的雙手卻是顫抖的,顫抖着把他從棺材裏抱出來。
許觀塵吸了吸鼻子,腦袋靠在蕭贽懷裏,卻聞見很濃重的血腥味。
他含含糊糊地抱怨:“疼死我了。”
抱怨完,就睡着了。
許觀塵受的傷不多,給毒箭紮了一個口子,手腕上幾道被麻繩磨出來的紅痕,還有就是楊尋掐了他兩下,脖子上有兩道痕跡。
處理好傷口,又灌了兩口湯藥,不見他醒轉,只是昏昏地睡着。
大約是他身體情況特殊,當夜就發起高燒,燒得糊塗了,就開始說胡話。
一開始說胡話,喊的是“兄長”。
他兄長許問,十三年前就戰死在雁北,要到哪裏去尋?
蕭贽守在榻邊,幫他掖了掖被子,轉頭吩咐小成公公:“把鐘遙喊過來。”
表兄也算是兄長。
鐘遙一收到消息,說許觀塵人在何府不見了,一揮佩劍,就兵進何府了。後來蕭贽一言不發,把人給抱走了,他試圖跟進去,但是失敗了。
小成公公一出宮門,便看見鐘遙正蹲在宮門口,抓着頭發,想法子要進宮。
鐘遙被請到福寧殿,衣裳也未換,佩劍也沒摘,就被抓到許觀塵的榻邊。
“道士。”蕭贽捧起許觀塵的手,放在鐘遙的手上,“你兄長來了。”
許觀塵皺了皺眉,又換了夢話:“娘親。”
他娘親十三年前也死在雁北,這又要到哪裏去尋?
蕭贽扣住他的手,擰着眉頭想了一陣,轉頭去看鐘遙:“修書,叫你娘過來。”
鐘遙很是為難,拱手回話:“回陛下,臣的娘親還在雁北,快馬加鞭,至少也得一個月,恐怕是……趕不及。”
“你自去修書,讓她盡快過來。”
“是。”
蕭贽揉了揉眉心,仍舊吩咐小成公公:“派幾個人去幾個世家公爵府上,讓那幾位一品、二品夫人進宮一趟。”
小成公公也為難:“陛下,現下才三更天。”
哪裏有大半夜的把人喊起來的道理?
蕭贽不語,只盯着榻上的許觀塵出神。
小成公公斟酌一番,很快就叩首領命:“即食君祿,當解君憂。幾位大人應當會體諒的。”
深夜急召,幾位命婦只得匆匆理了發髻,換上衣裳,随着入了宮。
小成公公特意囑咐過她們,一個一個進去,進去了不要多看也不要多問,握住榻上躺着的那位小公爺的手,應一句“娘親在呢”就成了,不允許摸鬓角、摸臉、摸脖子的多餘動作,因為陛下的情緒還不大穩定。
說了一句“娘親在呢”,小公爺若是沒反應,就快些退出來;小公爺要是應了,就看陛下的意思。
內室裏站着一列侍奉的小太監,蕭贽坐在榻邊,正給許觀塵擦臉。
第一位夫人進去,誠惶誠恐地坐在榻邊的小凳上,半攏了許觀塵的手,輕聲道:“娘在呢。”
許觀塵沒反應,睡裏夢裏,還是喃喃地喚“娘親”。
第二個、第三個……
竟是沒有一個像許觀塵的娘親。
幾位夫人都試過一遍,最後被請在偏殿歇息。小成公公親自暗示過了,這件事情,除了向家中解釋宮中為何傳召,對其他閑雜人等,就不要提起了。
夫人們也都明白,垂眸應了。
而這時,福寧殿正殿裏,許觀塵又換了夢話。
他這回說得小聲,蕭贽湊到他唇邊,才聽清楚他說了什麽。
許觀塵輕聲道:“騙人。”
蕭贽問道:“什麽?”
“你騙人。”
“我騙你什麽了?”
蕭贽被他鬧得沒脾氣,擺了擺手,就讓房裏伺候的人都退下去了。
許觀塵又久久不語,蕭贽便取下他額上貼着的帕子,要重新換一條。
他才轉頭,就聽見許觀塵抽噎着道:“娘親和兄長……早就不在了,老師、殿下和師兄也都不在了。”
蕭贽洗帕子的動作一頓,低聲道:“原來你也知道。我是皇帝,又不是天帝,到底要我哪裏去給你找?”
一邊說着,一邊又在榻邊坐下,笨拙卻小心地幫他擦臉,裝兇道:“要娘親,要兄長。”
“你就不能要一個,我有的東西麽?”
許觀塵倒像是聽見了他說的話,又張了張嘴,不知道說了什麽。
蕭贽靠近了聽他說話:“要什麽?”
許觀塵呢喃道:“蕭遇之……”
“在呢。”蕭贽握住他的手,再問了一遍,“要什麽?”
他再不說別的,只是喊蕭贽的名字。
而蕭贽好像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。
——你就不能要一個,我有的東西麽?
蕭遇之,他是要蕭遇之啊。
蕭遇之扣緊他的手,摸摸他的臉:“在這裏。”
許觀塵果真也不鬧了,安安分分地躺在榻上,呼吸勻長,應該是睡着了。
蕭贽終于松了口氣,握着他的手,在榻邊陪了他一會兒,才敢慢慢地松開他的手,緩緩地退着步子離開。
陪着許觀塵折騰了一宿,不見蕭贽有半點困意。
他在外間洗漱整理,外間與內室之間的門開着,伺候的小太監不敢多看,是蕭贽時不時要看許觀塵一眼,怕他不見。
很快就重新回到榻邊,蕭贽握了握他的手,又試了試他的額頭,還是滾燙。
蕭贽撥開他額前散發來看,眉間一點朱砂還是紅的,所以不是犯病,只是尋常的發熱,不能帶他去寒潭底下。
傳一衆太醫再來診過脈,也都說是許觀塵的身子骨原本就不好,地下陰冷,又受了驚吓,所以發燒,出了汗就好。
蕭贽想了想,遣散宮人,只留一支蠟燭放在榻邊。他解了衣裳,如尋常一般,在許觀塵身側躺下。
注意避開許觀塵身上箭傷,蕭贽的手摟着他的肩,蕭贽的腳勾着他的腳,把他往懷裏帶了帶,按着抱緊了。
就借着榻邊一點微弱搖曳的燭光,蕭贽把這個險些被自己弄丢的人,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。
定國公府是武學世家,但許觀塵長得并不英氣,溫溫柔柔的,更像是書香門第養着的小公子。近些年他修道修得勤,眉眼之間,隐隐的有通透出塵的意味,越來越像個小道士。因為病着,才有的眉心一點朱砂,此時看來,也很好看。
那時候在何府的地下找到他,那裏邊都是濃煙,嗆得人直咳嗽。
蕭贽站在濃煙裏找人,面前并排着三個棺材。
那個楊尋,自己被嗆得受不了了,坐起來就往外邊跑。蕭贽抓着他的衣領,照着臉揍了他兩拳,問他哪個是許觀塵,他也不說。
剩下的兩個棺材釘得很死,宮中的侍衛沒帶其他工具,便用腰間佩劍又敲又打的,弄開了幾個釘子。
蕭贽一刻也待不住,等不得,雙眼通紅,像殺紅了眼的猛獸,也混在他們之中撬釘子,更混在他們之中……落了兩滴淚。
那時侍衛用水滅火,兩滴淚也算不得什麽。
右邊的棺材被打開,裏邊是何祭酒,只剩下中間那個了。
中間那個棺材蓋兒釘歪了,要拆開,更難一些。
還剩下最後兩個長釘的時候,蕭贽猛地推了兩把,竟生生把還釘着的棺材蓋兒給掀開了。
許觀塵就躺在裏邊,身上的禮服像是壽衣,面色蒼白,唇卻紅得要滴血,看上去……真有幾分死人模樣。
而許觀塵睜開眼睛,眼珠一輪,目光不自覺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兒,了無生氣。
蕭贽喉中幹澀,說不出話來,只能顫抖着雙手,把他抱出來,重新捧起這世上最好的人。
許觀塵就靠着他,咕哝了一句:“疼死我了。”
陰恻恻的蕭贽原本沒有長心,因為許觀塵在,才慢慢地養起來。又因為許觀塵險些被他弄丢了,險些死了。最後因為許觀塵一句喊疼,碎得不成樣子。
蕭贽現在想起這件事,仍舊心有餘悸,為他鬧得兵荒馬亂。
此時把人抱在懷裏,仍舊感覺不大真切,若不是顧忌着許觀塵身上有傷,蕭贽恨不能把他按着,融進自己的骨血裏。
鬧了一個晚上,蕭贽抱着他,再躺了一會兒,只覺得隔着衣裳,許觀塵似是出了一層薄薄的熱汗。
他随手撈起帕子,從許觀塵的衣擺裏探進去、衣領裏伸進去,幫他擦了擦汗。
再抱着他發了一會兒的呆,很快天就亮了。
晨光透過窗紙照進來,透過榻前帷帳,照在許觀塵面上。
他皺了皺眉,沒有睜眼,只是輕輕地推了一把蕭贽,咕哝道:“你又這樣。”
“道士?”蕭贽把他抱得更緊,摸摸他的額頭,不怎麽燙了,又低頭吻了吻他的發頂,
許觀塵有點惱了,不依不饒,使勁摁了他一把,抱怨道:“你怎麽一直這樣?”
“道士……”蕭贽貼過去,挨得緊緊的,“小祖宗啊,現在是早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