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心有所動
許觀塵昏睡了一個上午,與上次一般,他又做了個夢。
上回夢見的是,他與蕭贽大婚的臘月二十五,這回夢見,他與蕭贽定情的那一日。
那大約是在辦禮的前幾個月,天氣漸漸轉冷。
裴舅舅今日要去冬獵,原先說好了要帶飛揚一起去,早早的就入了宮,把飛揚帶去,順便辭行。
夢裏的許觀塵站在福寧殿的臺階上,看着飛揚随裴舅舅離去的背影,忽然有一點兒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感慨。
人走遠了,北風吹過,許觀塵也覺着冷了,攏着手轉身就要回去,卻撞進蕭贽的眼中。
那時蕭贽就站在檐下,目光落在他身上,看得認真。
許觀塵腳步一頓,朝他笑了笑,又喚了一聲“陛下”,就溜回去打坐。
他盤腿坐在草蒲團上,随手抓起案上念珠,閉上眼睛,開始打坐。
這日裴将軍與飛揚出去了,小成公公也不在。福寧殿裏,只有他與蕭贽兩人,隔着一扇屏風,絕不說話。
以至後來許觀塵忽然犯病,也喊不到其他人。
他勉強站起身來,一回頭,還沒走出幾步,就撞在蕭贽懷裏。
他又站在別人身後了。
“小……”許觀塵忽然想起小成公公今日不在,便改了口,“陛下。”
蕭贽很熟練地把他抱起來,喂他吃藥,又帶他到寒潭底下。
寒潭底下昏暗潮濕,許觀塵躺在石床上,蕭贽守在他身邊,等着他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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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次發病并不厲害,許觀塵很快就醒了,發現自己手裏還攥着一串念珠,轉頭又看見蕭贽就在身邊。
他拿着念珠,想要起身,腿腳一軟,卻跪在蕭贽面前。
蕭贽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,拉住他的手腕,想把他扶起來。
許觀塵抿了抿唇,緊張地眨了眨眼睛,看着他的眼睛,道:“陛下,我看清和殿還沒有道士。”
蕭贽誤會了他的意思,皺起眉頭,面色不悅:“你要搬去清和殿住?”
“我是說,陛下好像還缺一個道士。”
“你想說什麽?”
“我是說,我就是一個道士。”許觀塵反手握住他的手腕,用念珠将他二人的手繞在一起,“陛下,想不想要一個道士?”
——想要,做夢也想要。
不過是一時之間,心有所動。
尚在睡夢之中的許觀塵夢見這段,抱着不知道是什麽東西,砸吧砸吧嘴,又傻了吧唧地笑,想不到啊想不到,蕭贽這個人看起來挺厲害,結果定情還是我先開的口。
寒潭底下的蕭贽把許觀塵按在石床上親。
小成公公執蠟燭進來的時候,許觀塵把蕭贽推開,然後躺在石床上裝睡。
蕭贽帶他回去,回去時落了初雪,廊外紛紛然。
夢到這裏,也就完了。
許觀塵半夢半醒,也不知道自己抱着個什麽東西,把臉湊過去就蹭了蹭,把那東西抱得更緊,舒服地“哼哼”了兩聲。
又有一只手伸過來,揉了揉他的腦袋。
許觀塵緩了一會兒神,忽然想起昨晚被吊起來挂在梁上,又被釘進棺材裏的經歷,瞬間就清醒了。
他猛地坐起來,一面揉眼睛,一面問道:“老師的屍首怎麽樣了?楊尋怎麽樣了?”
蕭贽不答,只問:“你怎麽樣?”
許觀塵眨了眨眼睛,才看清楚,蕭贽光着脊背,與他同蓋一床被,就躺在他身邊。
他方才抱着的那東西,是蕭贽;他方才把臉湊過去蹭蹭,讓他高興地直“哼哼”的東西,是蕭贽的背。
“我沒事。”許觀塵幹咳兩聲,“那個、老師他……”
蕭贽不理會他,起身披上衣裳,出去找人。
許觀塵裹着被子,看着他走出去了,轉回目光,卻看見榻前放着一串念珠。
這時已是正午,想來是蕭贽睡不着,被他抱着又沒法脫身,所以數着念珠,念經打發時間?
許觀塵只猜對一半,蕭贽念經,倒不是為了打發時間,他是為了清心。
小成公公捧着東西來伺候洗漱,許觀塵便問他:“老師怎麽樣了?還有楊尋。”
小成公公環顧四周,确認蕭贽暫且不在附近,輕聲道:“小公爺昨晚可把陛下給吓壞了,陛下眼睛都紅了,誰說話也聽不進去。”
“那……”
“把小公爺救出來之後,小公爺就暈了。陛下抱着小公爺回去,要走出何府正門的時候,陛下回頭看了一眼,說……”
“說什麽?”
“說,楊尋要是喜歡給蕭啓陪葬,那就成全他。”小成公公愈發低了頭,“然後就、把楊尋釘死在他自個兒預備的棺材裏,連着何祭酒的屍首,還有整個何府……一起燒了,火到現在還沒滅呢。”
許觀塵心下一驚,忙問道:“那恩寧侯府?”
恩寧侯府就是楊府,恩寧侯就是楊尋的父親。
小成公公道:“恩寧侯府,抄家流放。”
許觀塵忽然想見前幾日除夕朝拜,他看見楊尋扶着恩寧侯,恩寧侯走三步喘口氣兒的模樣,該是纏綿病榻許久了。
個人有個人的命數。
許觀塵嘆口氣,他自個兒都活不長了,楊尋都想着要拉他一起去給蕭啓陪葬了,還管別人呢。
他擡眼,卻看見小成公公垂首低眉,早已站到了一邊去。蕭贽站在門前,陰沉沉地瞧着他。
許觀塵被他盯得心裏發慌,縮了縮脖子,壯着膽子問了一句:“怎麽了?”
蕭贽道:“起來用膳吃藥,換衣裳,帶你出去走一趟。”
許觀塵應了一聲,忙不疊下榻穿鞋。
日頭偏斜的時候,馬車辚辚,從福寧殿直接駛出宮門。
坐在馬車裏,蕭贽一言不發,許觀塵也不敢說話,只是覺得後頸還酸疼,悄悄扭了扭脖子。
不知道馬車往哪個方向走,他只覺得四周寂靜無聲,卻隐隐傳來熱氣。
馬車夫一勒缰繩,馬車的速度漸漸放緩。蕭贽一伸手,掀開馬車簾子,按着他的腦袋,要他仔仔細細地看。
那原本是何府的所在。
小成公公說,楊尋與何祭酒的屍首,還有一整個何府,被蕭贽下令,一把火給燒了,圓了楊尋要給蕭啓陪葬的心願。
侍衛在何府四周,挖出一條溝渠,防止這把火蔓延到隔壁人家。但這一條街上的住戶,大都因為害怕,或受不得熱氣與濃煙,暫且避出去了。
何府府邸很大,這把火從昨天晚上開始燒,一直燒到現在,還沒結束。
烈火熏黑圍牆,燒透屋檐,各處都散落着燒得焦黑的什麽東西。
馬車也沒有靠近,只是停在街口。
蕭贽在他耳邊,低聲問道:“你看清楚了?”
許觀塵木然地點點頭:“看清楚了。”
蕭贽卻道:“你沒看清楚。”
馬車再往前走了一段路,停在何府十步開外。
蕭贽再掀開簾子讓他看:“你看地上。”
許觀塵定睛看去,地面上白雪覆蓋,白雪之下,卻散落着兩三點黑褐色的液滴。
他看清楚了,馬車也不再多做停留,掉頭回去。
馬車裏,依舊無話。
又行了一陣,到了定國公府門前。
老管事柴伯忙迎上來,見是宮中的馬車,便跪在馬車便問安。
許觀塵道:“我沒事兒,正巧路過,過來看看,不用麻煩,柴伯回去吧。”
這回許觀塵自個兒掀開簾子去看,定國公府的圍牆邊,也潑灑着黑褐色的黏稠液體,柴伯正着人清理。
柴伯見他看過去,便道:“公爺不必擔心,再有一陣子,很快就弄幹淨了。”
許觀塵點點頭,放下車簾,轉頭看向蕭贽:“陛下還要帶我去哪裏麽?”
馬車繼續向前,再走了一會兒,隐隐約約聽見哭聲。
這是恩寧侯府。
許觀塵沒有掀開簾子去看,只是道:“方才灑在何府和定國公府地上那個……是石脂水麽?”
蕭贽看向他:“是。”
石脂水産自西北,是可浮在水面上燃燒的奇異液體,近百年來才被開采出來,被當做火油,用作戰事。
許觀塵從前,也只在書上看到過。
原來那時楊尋……恐怕不僅僅要他給蕭啓陪葬,還要整個定國公府與何府陪葬。
這把撲不滅的火一旦燒起來,整個金陵城,說不準都要陪着他一同去了。
許觀塵手腳冰涼,他到現在才算徹底明白。
馬車忽然停下,小成公公通報:“小公爺,有人攔駕。”
外邊傳來婦人低低的哭泣聲:“許哥兒,你與尋兒同窗一場……”
這是楊尋的母親,恩寧侯夫人。
想來,楊尋并沒有把事情告訴她,就連與許觀塵絕交的事情,也沒有告訴她,所以恩寧侯夫人才會來找他求情。
許觀塵紅了眼眶,伸出的手卻頓了頓。他擡頭望望,終是縮回手。喉頭哽塞,一時間說不出話來。
恩寧侯夫人還在外邊哭訴,許觀塵輕咳兩聲,強撐着道:“伯母,我同楊尋……早已絕交,昨晚他……”
許觀塵想了想,還是沒有把昨晚的事情告訴她,只道:“您要托人求情,我人微言輕,在陛下面前排不上號兒,您還是……另請高明吧。”
許觀塵說完這話,抹抹眼睛,嘆了口氣,對小成公公道:“把恩寧侯夫人扶回去,回吧。”
馬車繞過攔車的恩寧侯夫人離去。
許觀塵捂着眼睛,靠在馬車壁邊,默默發呆。
“你也該明白了。”蕭贽摸摸他的頭發,親親他的手背,算是隔着手掌,吻他的眼睛,蠱惑似的在他耳邊道,“這世上,只有我待你最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