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章 銀辔玉铛
馬車行得平穩,許觀塵靠在馬車裏出神。
過了許久,他才反應過來——
這馬車怎麽一直走,都不帶停下的?
他看了一眼蕭贽,難不成蕭贽那臭毛病又犯了?
所謂蕭贽的臭毛病就是,他若坐在馬車裏,願意下車就下;不願意下車,就要馬車繞着金陵城走上好幾圈。
許觀塵再看了他一眼,見他面無表情,便悄悄掀開馬車簾子的一角去看。
路邊百草枯舊,遠處山色盡瘦,是出了城門才會有的景致。
他還沒來得及細看,邊上飛揚拉着缰繩,騎着馬,湊到馬車旁邊,腦袋都要探進馬車裏,歡歡喜喜地喚了一聲:“觀塵哥哥,你好了嗎?”
許觀塵把他的腦袋推出去,道:“騎馬要看路。”
小成公公也知趣,把鼓着腮幫子、正生氣的飛揚喊開了。
許觀塵只看見前邊有裴舅舅和鐘遙在,馬車就在正中。大幾千人的隊伍,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變出來的,他坐在馬車裏,竟只顧着出神,全然不知。
許觀塵緩緩放下馬車簾子,坐在位置上,借着寬袍大袖掩蓋,無聊到撐着手,悄悄晃腳。
他想問問蕭贽這是要去哪裏,可是見蕭贽面色,好像又是不怎麽想說話的模樣,所以他猶豫了好久,也沒有開口。
他自己渾然不覺,猶猶豫豫的時候,明着暗着,看了蕭贽好幾眼。
蕭贽察覺,知道他有話,卻猜錯了。
他叩了叩面前小案,兩聲輕響,馬車應聲停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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蕭贽起身,下了馬車,落地之後,又掀開簾子,看向許觀塵。
許觀塵頓了頓,也順着他的意思,起身下車。
他才起身走了一步,還沒來得及踏上腳凳——
蕭贽一腳就把腳凳給踢翻了。
許觀塵愣在原地,嘴角抽了兩下,心道,蕭贽這是在……刁難他?
趁着他尚在愣神,蕭贽伸手接住他,把他抱到地上。
原來不是刁難他。
小成公公牽來通體雪白的千裏良駒,蕭贽一摟許觀塵的腰,把他往前帶了一把:“去罷。”
許觀塵一怔,很快就反應過來,應了一聲,翻身上馬。
他一看就知道,這馬是蕭贽的馬。
金鞍玉勒,銀辔玉铛。
許觀塵記得很清楚,蕭贽喜歡把自己的東西堆得亮閃閃的。
所以他轉頭去看蕭贽。
蕭贽垂眸,踱着步子,慢慢地走到他身邊,然後敏捷地握住許觀塵還抓着缰繩的手,容不得他推辭拒絕,飛身上馬,與他共乘一騎。
隊伍重新走起來,沒有人敢看。
沒有人敢看,敢看蕭贽教許觀塵騎馬,說一句話便往前傾一傾身,把許觀塵逼得無路可退,幾乎要趴下來抱着馬脖子了。
在蕭贽教他的空隙,許觀塵輕聲解釋道:“我會騎馬。”
他說得認真,蕭贽不能裝沒聽見。于是他同樣認真地看向許觀塵:“你不會。”
陛下說你不會,你就不會。
許觀塵扭過頭,不再理他。
原本他因為楊尋的事情,心中悶悶不樂,窩在馬車裏也只是神游天外。
現下城外地界兒空曠,遠處青山,眼前白雪下的枯草抽了新芽,吹面東風還有寒意,就這麽晃晃悠悠地走了一會兒,許觀塵的心境也開闊不少。
許觀塵想了想,抽出被蕭贽握着的手,輕輕地覆在他的手上。
還沒來得及說話,許觀塵一直起腰,後腦就撞在蕭贽的下巴上。許觀塵聽着,聲音還挺大的。
蕭贽嘆了口氣,最後只用額頭碰了碰他的腦袋,碰得很輕,什麽聲音也沒有。
後來許觀塵問道:“原本在馬車裏坐着,不是挺好的麽?”
蕭贽道:“你看完外邊,就看了我好幾十眼,連着遞了好幾十個眼神,金籠子裏的雀兒似的,可憐巴巴的。”所以帶他出來騎馬。
蕭贽說完這話,還揉揉他的腦袋,湊臉過去,要許觀塵給謝禮。
許觀塵卻辯解道:“我沒有遞眼神,也沒有可憐巴巴的。”
蕭贽全然不聽,沉浸在小道士在馬車裏看我的幾十眼中。
許觀塵轉眼見他嘴角噙笑,知道這事兒,現在算是說不清楚了,摸了摸鼻尖,也不再解釋。
自金陵城南城門南下,半日的路程,是栖梧山溫泉行宮。
鳳栖梧桐,栖梧山原本叫做寒枝山,是光宗皇帝,蕭贽往上再數七代的皇帝在位時修建的行宮。
光宗皇帝的發妻明賢皇後,在光宗尚未登基、兩人的大婚之夜,替光宗擋過一刀,從此痼疾纏身。
光宗登基之後,感念明賢皇後情意,特意修建了溫泉行宮供其休養。就連光宗自己,在明賢皇後還在世的二十七年裏,幾乎每日都陪在行宮。
此後冬春時分,皇帝會規劃着去溫泉行宮待上一陣,也有皇帝大半年都會待在栖梧山中。
冬日裏,天晚得快,他們才到栖梧山山腳時,就已經是日落時分。
栖梧山不高,再有半個時辰也就到了。只是為求穩妥,隊伍在山腳停了一陣,點起火把與燈籠。
臨出發時,小成公公要在白馬的銀鞍邊挂上燈籠,許觀塵道:“我來拿吧。”
小成公公便将燈籠交給他,輕聲囑咐道:“要是不想拿了,還是系在鞍邊,要是連系也懶得系,就……”
許觀塵舉起紙糊的燈籠,燭光映出眼中光亮。小成公公話沒說完,許觀塵便問:“就什麽?”
就撒嬌讓陛下拿着。
行得不急,天色很快就暗下來。
山間落了小雪,也越來越冷,蕭贽擡手給許觀塵扣上兜帽,又捂熱他拿着燈籠的手。
兜帽邊兒的狐貍毛被風吹着,有一下沒一下地碰他的鼻子,許觀塵抽了抽鼻子,随口問道:“陛下怎麽會突然想去行宮?”
“十六就要上朝了。”蕭贽懶懶散散的,也随口答,“不想上朝。”
“那這回,要待多久?”
蕭贽并不回他,大約是随他心意,想待多久就待多久。
許觀塵也不再問,轉過臉去,只看着前邊。
栖梧山的山道修得折回彎曲,很是平穩。
此時行至山腰,前後都是舉着火把的随行侍衛,火光熠熠,在山林間穿行,宛如回旋的火龍。
還有一段路才到山頂。
蕭贽還是冷冷的,道:“栖梧山行宮,是為皇後建的。”
許觀塵以為他說的是那位為夫君擋刀的明賢皇後,點頭道:“我知道。”
蕭贽笑了一聲:“你知道什麽?”
許觀塵便道:“我知道明賢皇後……”
“不是。”蕭贽定定道,“不是明賢皇後。”
“嗯?”
“大婚之夜,明賢皇後就是那刺客,替光宗皇帝擋刀的,不過是一個伺候的小宮人。”蕭贽道,“刺客伏法之後,那宮人在光宗皇帝身邊養傷,朝夕相對,後來就成了明賢皇後。明賢皇後也沒有落下舊疾,只是不喜歡宮裏,所以搬來溫泉行宮居住。光宗皇帝很寵她,把明賢皇後的家世、名頭和位置都給了她,還陪她在行宮裏住着。”
這種皇室秘辛,蕭贽竟然就這麽說給他聽。
許觀塵覺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沖擊,怔怔的,還有些恍惚:“原來是這樣啊……”
蕭贽又道:“後來的皇帝常來此處,也不是因為什麽冬春寒冷,是因為他們在行宮裏藏了人。”
許觀塵繼續晃神:“原來如此……”
蕭贽卻換了話頭,只道:“行宮裏有溫泉池子,後邊還有一個石洞,裏邊很冷。”
溫泉池子是原本就有的,石洞是蕭贽着人開的。
他說這個,意思就是,許觀塵可以待在行宮裏,長長久久地住着養病。
許觀塵還在驚嘆方才明賢皇後的事情,木木地點了點頭,随口應了一聲。
見他出神,蕭贽也不管他。
再過了一會兒,許觀塵還是神游天外,蕭贽便不高興了,伸手一抓他的兜帽,就把他的腦袋兜起來。
兜帽兜帽,能兜得住腦袋的,才叫兜帽。
許觀塵臉小,面皮又薄,小餃子似的。
眼前全黑,還是騎在馬上,許觀塵慌得反手推他,隔着狐貍毛兒,悶悶地道:“你有毛病?”
口不擇言的毛病,許觀塵在他面前犯過好幾回,但是每回都緊急停住了,偏偏這回一時口快,沒停住。
身後的蕭贽動作一頓,緩緩松開手。
許觀塵心道不妙,雖看不見他的臉色,大概也知道他這是惱了,面色定然好看不到哪裏去。
原本周遭除了他二人竊竊地咬耳朵,旁的人就不敢說話,這下他二人都不再說話,更顯得四周安靜,靜得叫人心裏發慌。
他梗着脖子轉頭去看,舉起手裏的燈籠,緊張地咽了口唾沫,輕聲道:“對不起啊,我不是……”
許觀塵手裏的燈籠,橫在他二人之間,隔着幽微燭光,對上目光的時候,許觀塵呆了一會兒。
蕭贽冷着臉,把他舉在自己面前的燈籠按下去。用衣袖掩住燈籠的微弱光亮,蕭贽俯身靠近,半含住他的唇。
扭着脖子自然很不舒服,但是許觀塵腦子轟的一聲響,好像渾身上下,就只有唇上有感覺。
蕭贽擋住燈籠的光亮,卻還有滿山的火光,和滿天的星光。
得虧有許觀塵那個大兜帽擋着,旁的人又不敢多看,只當他二人還在咬耳朵聊天兒,卻不知,他二人已經開始咬嘴巴了。
說好的騎馬看路,倘若他二人多看一眼,就能看見,其實他們……已經到了行宮門前。
連白馬都低頭啃草。啃到半飽的時候,許觀塵使勁推開身上的人,翻身逃下馬,因為腿軟,險些跪在地上。
分明燥得很,他卻用狐裘把自己裹成個粽子,頭也不回地往前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