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星冕缁衣

華服公子勒馬,落了地,振振衣袖,走到卦攤前。

身後侍從拿來軟墊,放在卦攤前的小板凳上,鋪得平整:“小王爺,請。”

第一單生意,還是幫別人看攤子,許觀塵不好得罪人,擡眼看他:“貴人算什麽?”

站在不遠處的蕭贽眉頭一皺,快步上前,推開那位小王爺身後的一衆侍從。

彼時小王爺潇灑地一揮衣袖,在卦攤前落座,笑着問道:“小美人……咳,小道長會算什麽?”

蕭贽的眼神銳利,落在那小王爺身上,手指已經在動了,準備要把他丢出去。

“蕭遇之,過來坐。”許觀塵朝他招招手,空出半邊板凳讓給他。

蕭贽便收了手,在他身邊坐下,側了側身子,要把許觀塵擋住。

許觀塵垂眸,撚起白布上三個銅錢:“姻緣仕途,富貴生死,都可以算。”

小王爺搓手:“小道長會不會看手相?”

“會。”許觀塵反手抽出拂塵,“不過貧道學藝不精。”

“我不嫌棄,請小道長看看姻緣。”小王爺撸起衣袖,朝他伸出左手。

許觀塵一手捏着他的手指,一手執着拂塵,時不時用拂塵柄在他手上戳一戳。

那小王爺撐着頭,盯着許觀塵看了一會兒。忽然發現在許觀塵身邊,也有個人也盯着許觀塵瞧,還時不時轉頭,也用駭人的目光瞧一瞧他。

實在是吓人,小王爺倒吸一口涼氣,往邊上挪了挪,繞到另一邊去,低聲問許觀塵:“小道長,你身邊這個黑衣裳的,看起來怪兇的哈。”

許觀塵答道:“他就是這樣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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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是小道長的……”小王爺費力地想了想,“保镖?護衛?”

許觀塵看了他一眼,漫不經心道:“道侶。”

“啊?找道侶找一個這麽兇的啊?”小王爺挑挑眉,“想沒想過換一個溫柔體貼的?”

許觀塵忽然“哎呀”了一聲,手中拂塵一揮,抽了一下小王爺的手心。

他打得不重,就是紅了一道。

許觀塵不等他說話,忙道:“對不住,對不住,貴人手相實在奇特,貧道從未見過,一時驚訝,失禮了,失禮了。”

小王爺猝不及防被拂塵打了,手心一陣發疼,想收回手來揉一揉,卻被許觀塵抓住了手指。

“你別亂動,看不清楚。”許觀塵用手肘碰碰蕭贽,“你幫人家抓着。”

蕭贽伸手,兩根手指夾着小王爺的指尖,疼得他龇牙咧嘴的。

許觀塵笑吟吟地看着他:“我這個道侶是個粗人,不懂得分寸,疼不疼啊?”

小美人當前,小王爺只能硬撐鎮靜:“不疼,不……疼。”

待緩過來,小王爺看看自己的手,再看看許觀塵的手,挑眉道:“小道長方才說,我的手相奇特。我瞧着,我的手相,與小道長的頗為相似,說不準……”

許觀塵一揚拂塵,又打了他一下:“貴人這手相實在奇異,貧道可比不上。”

小王爺也被他這話引起興趣,道:“什麽意思?”

“唉。”許觀塵搖搖頭,嘆口氣,“若是貧道沒看錯的話,貴人是永世孤鸾的命啊。”

“你繼續說。”

“像我這個這麽兇的……”許觀塵指了指蕭贽,“要不比這個還兇的,你都找不到啦。”

小王爺很快也反應過來,知道許觀塵是在逗他玩兒,問道:“無法可解?”

許觀塵搖頭嘆氣:“無法可解。”

小王爺用盡平聲力氣,從蕭贽手中抽出自己的手,看向許觀塵:“我有法子可解。”

“哦?”

“用得着找人這麽麻煩?”小王爺反手要捉住他的手,“直接搶一個回去得了。”

“要這麽說,這命數,貧道也有法子可解。”許觀塵朝他招招手,“我給貴人一樣東西。”

“诶嘿?定情信物?這麽快?小道長放心,你這個道侶,我來解決。”小王爺撸起衣袖,再一次向許觀塵伸出了手。

說到伸手,蕭贽隔着衣袖,摸了摸套在手腕上的香草環結,準備動手。

小王爺一伸手,許觀塵就按着他的手,噼裏啪啦的,又用拂塵抽了四五下:“你是哪家的小王爺?家族百年清譽,都叫你敗沒了。”

小王爺身後一衆侍從要動手,蕭贽陰着臉,坐在許觀塵身邊沒動。

只是原本無聲無息,跟在他二人身後的侍衛,迅速都靠了過來,一個一個,不動聲色地站到了小王爺的侍從身後。

這倒顯得許觀塵的卦攤,很是熱鬧。

許觀塵又道:“你到底是哪家的?安國公家的,建寧王家的?百官朝拜的時候,你爹站哪兒?我找他老人家告狀。”

“都是誤會,有話好說,別扯我爹。”小王爺癟了癟嘴,好委屈地瞟了一眼許觀塵,“我也不知道小道長是宮裏的小公公啊。”

誰是小公公!

許觀塵氣得直咬牙,恨不能踹他兩腳,說誰小公公呢?

小公公,小公爺,雖然就差了一個字兒,可是這差的也太多了。

小王爺收回手,揉揉手心就要開溜:“都是誤會,想不到小……道長認識的人還挺多,要是沒事兒,我就先走了。”

“等會兒。”許觀塵用拂塵敲了敲裝着幾個銅板的銅碟子,“小本生意。”

“噢。”小王爺摸遍衣襟與兩只衣袖,從腰上拽下來一條金鑄的小金魚,丢在銅碟子裏,“喏。”

許觀塵卻撚起魚尾巴,把小金魚丢還給他:“小本生意,找不開。”

“小公……”

他又要喊小公公,許觀塵咬咬牙,翻出幾個銅板:“你住口,現在快走,卦錢我幫你墊。”

“小公公,你這個人真好。”小王爺又溜達回來,留下一句“你人真好,有緣再見”,看見蕭贽陰得不行的臉,一溜煙兒就跑了。

那位小王爺走了之後,就再沒有人到卦攤前面來。

許觀塵無聊地撐着腦袋,左看看,右看看,最後向旁邊賣橘子的婆婆買了個橘子來吃。剝了一半,塞到蕭贽手裏,似是随口道:“方才那個小王爺,是哪家的?”

蕭贽道:“不知道。”

許觀塵把另一半橘子放下,抱着手:“你不知道,你還賞給人家小金魚?”

方才那世子拿來當卦錢的小金魚,是宮中的賞賜,皇帝親賞的。

這些年來,定國公府年年都得三條,除夕、元宵還有中秋宮宴上各一條。別的國公府得的不多,只有一條,也都供在祠堂,哪能像方才那世子一樣,拿出來帶在身上?

所以許觀塵很是懷疑地盯着他瞧。

蕭贽仍道:“真的不記得。”

“算了,吃橘子吧。”許觀塵剝了一瓣橘子塞進嘴裏,“好——好吃啊。”

許觀塵把所有的橘子都塞給他,怕他不吃,還硬給他塞了一個。

蕭贽皺了皺眉,他懷疑許觀塵是不是近來吃藥,把舌頭給吃壞了。

好酸。

跑出去玩兒的小道童忘了時候,直到正午時分才回來。

開春了,日頭正好,該歇息納涼的,都去了。只有許觀塵與蕭贽二人,坐在一張板凳上,守着卦攤兒。

小道士腳踩八卦,手抱太極……手抱蘭草、糖葫蘆、花燈等各色小玩意兒,朝他行禮:“多謝小師叔,小師叔快玩兒去吧。”

“好。”許觀塵起身,也向他回禮,“你師父師兄呢?怎麽讓你一個人出來擺卦攤兒?”

“師父師兄常年雲游在外,年節才回來,今年年節回來,前幾日就走了。”

再說了兩句閑話,許觀塵便作揖告辭。

時近正午,他二人找了間小棚子,吃了碗糯米團子。

此處離金陵路遠,又近栖梧山行宮,栖梧山戒備嚴,所以偏僻,只有春日裏城中人出外踏青,才有些人氣兒。

因此此處,也就只有些臨時搭建起來的木板小棚子。

只是這小棚子也有分別,木板隔開,臨河隔間,開窗可望,實在是雅致得很。

糯米團子軟糯香甜,用熬爛了的紅豆與冰糖混着煮,很是清新可口。

許觀塵擡眼,忽然對蕭贽道:“蕭遇之,我發上是不是粘了什麽東西?你看看。”

蕭贽聞言,果真正經去看,看了一會兒,道:“沒有。”

“你再看一下,我難受。”許觀塵愈發低了頭,湊到他面前。

“好。”

趁着他不注意,許觀塵手裏的瓷勺,悄悄放進蕭贽碗裏,撈走一個團子,又撈走一個團子。

蕭贽察覺垂眸:“你在做什麽?”

許觀塵無辜道:“我沒做什麽。”

“看過了,你頭上沒有東西。”

“這樣啊。”許觀塵乖巧吃團子,“晚上有小道士跳《祝青天》,見者聞者,這一年來都有大道庇佑,但是我們看不到了。”

《祝青天》是道士跳的祈福舞,踏青游春的時候,當地道觀的道士會跳。此間有河,所以祈福舞總是在船板上跳。

不過許觀塵要趕時間回去吃藥,所以看不見了。

他拍拍蕭贽的手背:“你也不用太難過——”

可是蕭贽看起來并不難過。

許觀塵道:“這個舞我也會跳,我在青州的時候也跳過。”

蕭贽擡眼看他,見他笑得彎起來的眼睛裏,閃着隐隐的亮光,很是好看。

趁着他出神,許觀塵眼疾手快,看準了蕭贽碗裏的一個團子,勺子就那麽往前一擺,就把團子給帶走了。

許觀塵鼓着腮幫子,見蕭贽看他,便道:“不就吃你兩個團子嘛,晚上我跳《祝青天》給你賠罪。”

蕭贽垂眸,把碗都推給他。

都給你吃,多跳幾遍。

于是這天晚間,摘星臺上,明月空下。星冕缁衣,素裳木屐。香草拂塵,搖鈴玉環。

大道虛無,許觀塵分明沒有飲酒,卻有幾分醉态。長長的衣袖順着滑落下來,露出白淨綿軟的手臂。

祈福舞,其實就是娛神舞,讨神仙歡心跳的舞。

蕭贽心想,要他是神仙,他也經不住。

許觀塵踢踏着木屐,背着手走到他面前,往他身上貼一道符,傻笑道:“鎮壓惡龍。”

蕭贽早已知道了,什麽鎮壓惡龍?那是大道賜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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