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章 改或不改
次日,許觀塵與師父玉清子、飛揚一同下了山。
清晨出發,輕車簡從,将近正午的時候,也就到了金陵城城門前。
正午時進城的人不多,守城門的士兵剛要上前盤查,馬車車夫從腰間摘下銅制的令牌,遞給他們。
守城士兵仔細看過令牌,很快就往後退開,讓馬車進城去。
随着一同回來的人,都是小成公公安排的。許觀塵坐在馬車裏,見如此情狀,想也是他安排好的,便沒有多說話。
做了大半日的馬車,飛揚确實悶了,掀着馬車簾子往外看,此時不知看見了什麽有意思的東西,噗嗤一聲就笑了。
因着天氣漸熱,有個全副武裝、披着盔甲的守城士兵,抱着武器,躲在城門後邊的陰影處躲懶乘涼。
飛揚見他實在有意思,毫不顧忌地就笑了,笑得還挺大聲。
那人聽見有人笑,天熱的火還沒散下去,心頭的火就冒了起來。追出去兩步,用手裏武器指着,喊道:“笑屁啊笑!沒見過小王爺體察民情啊?”
原是小王爺蕭絕。
上回蕭贽要把他趕出金陵城,許觀塵改“流放”為“授職”,讓他去守城門了。
他這一喊,城門邊上認得他的人,全都用衣袖掩着嘴,開始咳嗽,想笑卻不敢笑。偏他平素橫行金陵,城中很多人都認識他,一時間各處都是詭異的咳嗽聲。
飛揚是孩子心性,想笑便笑了。
末了,他還把馬車簾子往上一抛,朝蕭絕扮了個鬼臉。
馬車簾子大開,蕭絕才要回個鬼臉給飛揚,不經意間卻瞥見坐在馬車裏的許觀塵。
“诶?”蕭絕将手裏長刀往同僚懷裏一抛,摘下頭盔,就去追馬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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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一邊追,還一邊喊,只喊了一聲“小公公”,卻住了口。
看看四周,想着還是悄悄跟上去,看他住那兒,也就沒有再喊。
因近正午,馬車行得急了些。蕭絕一路跟着,跑得氣喘籲籲,扶着街口牆角喘氣兒,看見那馬車在定國公府門前停下了。
他在街口站定,又看見方才笑話他那少年人先跳下了車,然後一個穿道袍的老人家也跳下馬車——
蕭絕抓抓頭發,心道這小公公身邊都是些什麽人啊,那個小的看起來就很傻,那個老的,看起來就不正經。
蕭絕再看,馬車裏再下來一個人,果真就是他尋了很久的“小公公”。
興沖沖地想過去認人,蕭絕腳步一頓,低頭看看自己渾身臭汗的盔甲,腳步一轉,預備先回家換衣裳去。
才一轉頭,就看見有三個黑着臉的暗衛站在他身後,眼神銳利得要變成刀子殺人。
其中一個問他:“你做什麽?”
蕭絕忽然覺得,這些黑臉,好像在哪裏見過類似的。
蕭絕一拍大腿,是那個上回穿黑衣裳的,小公公的道侶。他人沒來,卻還派了一堆人跟着。
又一個道:“怪可疑的,直接掐死吧。”
大白日裏,忽然一陣冷風吹過,蕭絕覺得脖子一涼。
定國公府裏,正巧用過午飯。
許觀塵想了想,方才回來的時候,并不見府裏還有其他人在,實在不像是柴伯從遠房挑了孩子來。
只是他也不願意懷疑柴伯,便想着要問他兩句。
柴伯見他要說話,搶在他之前,道:“公爺要看人,也不急在這一時。才用過飯,等會兒還要吃藥,歇一會兒再說罷。”
許觀塵看了他一會兒,終究是點了點頭:“好。”
柴伯又道:“公爺的房間前幾日就收拾出來了,帳子被褥都換過新的,香也是新的。”
他還是不做多想,垂眸道:“謝謝柴伯。”
回了房,才知道師父與飛揚都住在離得很遠的院子裏。許觀塵忽有些頭疼,抱着靠枕,坐在榻上扶着額頭出神。
柴伯還陪着他,許觀塵擡眼見他,想起前幾日與他吵架,便想着說兩句軟和話,與他講講和。
只是話還沒開口,柴伯站在門前,不知道看見了誰,忙迎了上去。
柴伯問道:“月丫頭,藥好了?”
許觀塵也沒在意,還是出神。
柴伯将藥碗連同蜜餞一起放在案上:“公爺,趁熱喝藥吧。”
“好。”
許觀塵回神,才看見柴伯身後,站着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,拘謹地雙手相扣,見他看過來,連忙行了個萬福。
柴伯見他看見了,便陪笑着道:“這是阿月丫頭,前幾日老奴去城外遠房走一趟,正遇見她爹娘要把她賣給風月樓,見她可憐,就把她給帶回來了。”
尚且摸不準柴伯的意思,許觀塵心想,柴伯總不會老糊塗到這種地步,因此只是喝藥,也不說話。
柴伯道:“算起來,公爺還算是月丫頭的本家哥哥,公爺懷裏抱着的枕頭,也是她……”
話沒說完,許觀塵心思一沉,推說喝藥不方便,就把枕頭放下了。
說罷,他又看向許月:“國公府裏做主的還是公爺,給公爺道個謝罷。”
許月想了想,撲通一聲就跪下了,磕頭道:“謝謝公爺。”
“免了。”還餘了半碗藥,許觀塵放下藥碗,用帕子摁了摁唇角,“柴伯帶你回來的,還是多謝謝柴伯吧。”
柴伯道:“老奴想着,公爺身邊還缺一個……”
“不缺。”許觀塵笑了笑,“身邊不能再添人了,再添人,有人就要吃味了。”
柴伯沉下面色,輕聲喝道:“公爺。”
“柴伯。”許觀塵看着他,“我說是飛揚要吃味,他是小孩子心性,哄起來很麻煩的。”
再無他話,許觀塵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藥,将碗底藥渣都喝幹淨,放下碗,抿了一個蜜餞在口裏,下榻穿鞋。
柴伯問道:“公爺是不是睡一會兒?”
“我去看看飛揚。”許觀塵攏了攏外裳,“他一個人住得那麽遠,我不放心。”
許觀塵回頭看了他一眼,輕聲道:“柴伯,還是在我房間附近收拾個屋子出來,叫飛揚過來住吧。”
柴伯答道:“飛揚年紀小,又不懂得輕重,夜夜都來鬧騰公爺,打擾公爺養病可怎麽好?”
“那就別收拾了……”
“是。”
“讓他直接來我房裏住。”許觀塵似是随口道,“若是我們飛揚在,一定要反駁說,他長大了,懂得輕重。其實在行宮時,他住的也不遠,我的病,也養得好好的。”
柴伯咬咬牙,把許月打發下去,稍稍提高音量,喊了一句:“公爺。”
許觀塵回頭問道:“柴伯還有事?”
“公爺怎麽就這麽……聽不進去話?”
“柴伯。”許觀塵輕嘆一聲,快步上前,見許月已經走遠了,關上門,回身對柴伯道,“你不該做這一出戲,硬塞一個女子給我,害了人家。”
“公爺好好待她,便不算是害她。”
許觀塵半舉起雙手,無奈道:“我什麽都沒做。倒是柴伯就這麽塞人給我,就不怕陛下惱火起來,誅國公府九族?”
“公爺可別诓我,師出無名,陛下拿什麽罪名誅國公府九族?”柴伯深吸一口氣,“公爺自去與陛下解釋,就說喜歡女子了,不願意了,陛下身邊漂亮的讨歡心的少年如雲,過一陣子,陛下也就忘了。”
“我……”許觀塵氣得眼眶微紅,“柴伯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輕了一些,若是真鬧出什麽事情,他是皇帝,他要治誰,用得着什麽名頭?”
“這怎麽……”
許觀塵定定道:“柴伯常年在金陵管家,倒不會沒有聽過從前的五殿下的名聲,旁的人說他什麽,柴伯也不會不知道。就這麽,柴伯還要硬塞個姑娘家給我?”
蕭贽還是五殿下的時候,旁的人說他戾氣重,是個瘟神,就算是現在,也有許多人這樣說他。
見柴伯不語,許觀塵便擺了擺手:“趁着柴伯想的事情還沒成真,快把那姑娘打發走吧。”
柴伯嚅了嚅唇,終是沒有反駁,應了一聲“好”,又道:“公爺難得回來一趟,是不是去祠堂祭拜一回?”
“好。”
許觀塵看看他,上前握住柴伯的手。柴伯從前在戰場上行走,手上滿是手繭與傷口。
他嘆了口氣,道:“柴伯,原本回來,也不全是為了挑人。前幾日說話說重了,還想回來與您說說話的,弄成這樣,我很難受。”
祠堂裏,三列牌位,許觀塵彎腰作揖。
柴伯點起三支香,遞給他。
許觀塵雙手執着,跪在蒲團上,拜了三拜。
禮畢,柴伯接過香,安安穩穩地奉在銅制的香爐之中,卻道:“公爺先別起來。”
許觀塵疑惑,卻在蒲團上跪好了。
柴伯奉好了香,從放置祭品的高供案上,雙手捧下一個木匣子,他打開匣子,将裏邊用來包裹的紅布解開,取出裏邊的東西。
這是丹書鐵券,定國公府的丹書鐵券,封爵的時候,皇帝賞的。
“公爺。”
柴伯将丹書交給他,許觀塵心道不妙,嘆了口氣,心想該受的且受着,于是雙手接過。柴伯卻又把着他的手,要他将東西舉過頭頂。
“在國公府裏,公爺是公爺,我是奴才。現下在祠堂裏,只論輩分,不論身份,哥兒是小輩,我是長輩,陛下再厲害,也管不到別人家祠堂裏來。”
柴伯緩緩道:“如今當着定國公府歷代先祖的面兒,當着公爺的父親兄長,哥兒實話跟我說,這個斷袖的毛病,到底能不能改了?”
那丹書是鐵鑄的,又大又沉,許觀塵不敢叫它掉下來,因此只是很艱難地舉着。
許觀塵咬牙,脊背挺直,身形單薄,輕聲道:“我改不了。”
柴伯反身拿了軟鞭來,那是定國公府的家法,用油浸透了,軟卻韌。“啪”的一下,打在許觀塵身旁的地上,打得很響。
柴伯厲聲喝道:“我問哥兒,這斷袖的毛病,能不能改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