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章 我沒做錯

面前有祖宗先人看着,頭頂是丹書鐵券壓着,身邊的鞭子揮得呼呼地響。

宗法家法壓着,更何況還是在祠堂裏。許觀塵又固執,有點兒迂,此時不能動,也不想動,若是動了,若是求饒,那就算是認錯兒了。

他打定主意,要跪就跪,挨打就挨,索性捱過這一陣就好了。

因此,他也不開口,就是跪着。

柴伯恨鐵不成鋼道:“近年來金陵城裏大半公子哥兒好男風,我信哥兒心中還記挂着國公府,不會與他們一樣胡鬧。誰知道、誰知道哥兒直接與……攪和在一處了?”

他一拱手,對着定國公府列位祖先道:“哥兒沒有其他長輩,今日當着列位祖宗的面兒,老奴鬥膽,勸他改了這毛病。若是泉下怪罪,我百年之後,自當領罰。”

許觀塵舉着丹書,跪在地上,實在是舉不動了,腦袋也嗡嗡地響。低着頭,身形單薄,支持不住,晃了一晃。

“哥兒也別急着倒。”柴伯道,“前幾日我問過玉清子道長了,他說哥兒的病,跪一個時辰,不妨事。”

鞭子狠狠地抽在地上,揚起地面上的細小灰塵,撲着迷了許觀塵的眼。

柴伯再問了他一遍:“斷袖的毛病,能不能改?”

“我改不了。”許觀塵閉了閉眼睛,聲音輕卻堅定,“祖宗面前,我不敢妄動。柴伯既是覺着我有錯要改,想打我一頓出出氣,我且受着就是。”

原本那鞭子,柴伯拿着,只往地上抽,連許觀塵的衣角也沒有碰到。

如今他這樣說,柴伯怒道:“哥兒就是覺得自己沒做錯了?”

許觀塵抿了抿唇角:“我沒錯。”

——我沒有為了自己,不顧定國公府,我為定國公府謀算好了,還有十來年的時候,讓定國公府重新立穩。

——與蕭贽之間,不是佞幸與屈辱。不靠他讓定國公府站穩,也不靠他位極人臣。僅僅只是喜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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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觀塵咳了兩聲,沙啞着聲音,道:“我不改。”

聽他這話,柴伯也惱了,原本怎麽也打不到許觀塵身上的鞭子揮了兩下,一下打在他左邊肩上,另一下打在了小腿上。

衣裳破了道口子,兩道鮮紅的血跡很快就洇出來。

很尖銳的疼痛,許觀塵倒吸一口涼氣,身子晃了晃,左邊肩膀半塌下去,手裏舉着的丹書也歪了半邊。

他面色蒼白,就連唇色也開始發白。咬着牙緩了一陣,又支撐着,端正地跪好了。

他大可以丢開丹書,跳起來斥責柴伯不懂得上下尊卑,但他是許觀塵,他不會。

柴伯也是摸準了這一點,才會對他用這一招。

柴伯一時氣急,用鞭子抽了他兩下,其實心裏也記挂着他的病,怕他撐不住。

原本見他半邊身子都塌下去,忍不住要收回丹書,叫他起來,而後又看見他重新撐着,跪得端正,固執不改,叫他起來的心思,也都沒了。

還要再揮鞭子時,外邊仆從叩門道:“柴爺,端王府的小王爺遞帖子來,要見公爺。”

柴伯道:“只與他說,公爺不在府裏。”

“端小王爺說,他看見公爺的馬車回來了。要是公爺不在,見見中午到府上的那輛馬車裏的人,也行。”

“公爺不見,請他回。”

又過了一陣子,依舊是那仆從,在外邊敲門:“柴爺,那端小王爺領了一群人,說看上了府門前的兩叢竹樹,非要挖走,已經拿了鐵鍬來,引得不少人在府門前看。”

柴伯氣得一揮鞭子,使勁抽在地上:“知道了,去見,馬上就去見。”

柴伯收起鞭子,拿過許觀塵手裏的丹書鐵券,用紅布裹好,重新放回匣子裏,奉在供案前。

許觀塵還是跪着不動,他只道許觀塵是與他怄氣,把人給扶起來,再看了看他肩上腿上兩道傷,便道:“那位端小王爺,老奴去打發了,公爺還是先回去包包傷口吧。”

原本疼得麻木了,現在放下手來,扯動傷口,疼得許觀塵眼角都浸着淚。

他隔着衣裳,摸了摸傷口,又小心翼翼地動了動胳膊。忍着疼,自自然然地向三列靈位做了個揖,緩緩地退了出去。

柴伯見他,肩上的傷口還在流血,暈透了衣裳。腿上傷口也在淌血,有衣擺遮着,倒看得不怎麽真切。

他行得慢,不仔細看,也看不出他走路有些跛。

柴伯忽然想,或許就是因為許觀塵小的時候活得太自在了,家中一衆父兄叔伯,雖然都是行軍打仗的将士,但是對他這個将軍府裏的小小文人,都是疼着寵着的,要揪胡子就揪胡子,要拔眉毛就拔眉毛。他自個兒又與當時恩寵正盛的七殿下交好,在金陵城中還有個神童的名頭,想做什麽便做什麽,想要什麽便有什麽。

或許就是前邊的路走得太順了,及至後來,才多病多災,顯得格外地難。

此時柴伯見他身形瘦弱,卻還是挺直了脊背,不曾低下頭顱的模樣,再看看定國公府三列靈位。忽然有點明白,許觀塵固執得讓人無奈的文人骨頭是怎麽回事了。

将軍府裏養出來一個小文人,着實有些怪。

柴伯不再想其他,出去應付端小王爺蕭絕。

許觀塵忍着疼,慢慢地走,拐過走廊拐角,再沒見別人,他這副模樣也見不了別人。後來實在是忍不住了,靠在牆邊喘會兒氣。

還是疼,疼得他直冒冷汗。

許觀塵從未被家法鞭子抽過。小的時候有一回,跟着兄長許問點炮仗,把姑母老太太吓得滑了一跤,所幸雪地松軟,沒有大礙。只是當着老太太的面兒,老定國公請出了家法,他與兄長跪在地上,兄長挨了幾下,他身邊的地板也挨了幾下。

老太太走之後,老定國公冷了他一盞茶的時間,很快又重新把他抱到膝上,他仍舊是乖孫。

只此一次,他見識過,卻沒有挨過家法。

這回倒是,叫柴伯打了他兩下。

等緩過神,他擡起受傷的腳,扶着牆,單腳跳着往前走。

許觀塵揉揉腦袋,卻不回房去,單腳跳着要去找師父治傷。

那時玉清子正拿着黑褐色的小藥丸擺弄,面前擺着七八種藥材,還有紙筆,塗抹修改,正開藥方。

門大開着,許觀塵便跳進來,險些被門檻絆了一下。

玉清子沒有擡頭,只笑道:“還像小孩子似的。”

許觀塵輕聲喚道:“師父。”

聽着他的聲音不太對,玉清子放下藥丸,擡頭去看,見他面色蒼白,肩上腿上各一道傷,血淋淋的。

“你在自家還能挨打?是……”玉清子很快就反應過來,不再多說,上前去,把他拖過來,放在榻上,轉身去找藥。

“你先把衣裳解下來,等血凝了,粘住衣裳,要扯下來就更疼了。”

玉清子找出一盒藥膏,抹了一點在手心,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,自言自語道:“這還能不能用?”

許觀塵忙道:“師父,要不還是……”

這是仆從在外邊敲門,将盛着藥粉與細布的木托盤放在案上:“柴爺說,小公爺一定在道長這裏,要奴才送點東西過來。”

許觀塵不願意說話,玉清子再看了一眼,便道:“行吧,謝謝柴爺,把門帶上。”

門掩上之後,許觀塵脫了鞋,把褲腿撩起來,又解下半邊衣裳。別着臉,也不看玉清子。

“前幾日柴爺去行宮,臨走的時候問為師,你這病,跪一兩個時辰要不要緊。”玉清子拿帕子幫他擦擦身上血污,“後來你二人講和,為師也就沒放在心上,誰知道他竟然還動手了。”

玉清子拿起藥粉瓶子看了看,又對他道:“這是行軍的時候用的藥,抹上去不疼,沒兩日就好了。”

許觀塵不語,玉清子便拖了把小凳,在他面前坐下,先幫他包腿上的傷口:“哎呀,我乖徒細皮嫩肉的,哪裏經得住?”

許觀塵再不說話,他也覺得沒意思,便嘆了口氣。

半晌,許觀塵趴在案上,把臉埋在臂彎裏,悶聲道:“我沒做錯。”

那時候,玉清子正給他弄肩上的傷,聞言一愣,忙軟和了語氣,道:“乖徒乖徒,沒錯沒錯。”

“跪也跪過,打也打過了。”許觀塵擡起頭,“柴伯年紀也老了,我這幾天挑挑人,把他給換下來吧。”

玉清子道:“你是公爺,你想幹什麽便幹什麽。”

許觀塵嘆了口氣,道:“是啊,我是公爺,我原本是該想幹什麽,就幹什麽的。”

這時候,門外傳來争執的聲音。

“诶,端小王爺,小王爺,您怎麽能一轉頭就翻牆進來呢?”

這是柴伯的聲音。

小王爺道:“我說我看見白衣裳的小公公進你們家門了,你非跟我說沒有,又不讓我進門,分明是做賊心虛。我怕你們定國公府綁架了我的小公公,特意深入虎穴,前來查探。”

柴伯道:“白衣的小公子,确實沒有別人。”

“那就讓你們家小公爺出來見我。”

“公爺有些不大方便……”

“我看你這個老刁奴就是在騙我,說不準我的小公公已經被你給害了。”小王爺大手一揮,“來人,把這個老刁奴給本王扭送官府。”

許觀塵匆匆穿好衣裳,一瘸一拐地走出去,打開房門。門前空地上,果然是蕭絕與柴伯,兩方還各帶了人,簡直就要打起來了。

蕭絕看見他出來,眼睛都亮了:“诶,我可找了你好久了,我就說‘你人真好,有緣一定會再見的’。”

許觀塵卻不看他,擺了擺手,讓府裏的仆從退下去。見他這樣,蕭絕一揮衣袖,也叫與自己一同翻牆進來的侍從們退下去。

正好此時柴伯也在,許觀塵便扶着門扇,道:“老柴,這幾日不用伺候了。管家的事兒,你若不願意管,我另找人。”

“公爺……”

“是您說的,在祠堂裏,不論身份,出了祠堂,也該論起身份來了。”

蕭絕一聽便笑了,撞了撞柴伯的肩,道:“喲喲,我們小公公脾氣這麽軟和,你怎麽把他惹成這樣的?”

許觀塵只是看向柴伯,提高了音量:“去罷。欠長輩的,在祠堂裏,我算是還清了。老柴既然不願意跟着我這個公爺,我也不便勉強。”

當着外人的面,柴伯面上挂不住,青一陣白一陣的。

蕭絕笑着靠近:“我找了你很久,小公……”

許觀塵無奈道:“我是小公爺,不是小公公。”

“那也挺好,你看你是小公爺,我是小王爺。”蕭絕向他抛了個眼神,“咱倆還挺有緣的不是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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