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章 停雲風起(2)
許觀塵閑來無事,在宮中找了點事兒做。
當然不是做拿着個小本子整天跟在蕭贽身後的起居郎,他在蘭臺幫忙抄書。
宮中蘭臺,是藏書之所。
前些日子,何祭酒府上藏書被一把大火給燒了,藏書官們忽然拉起了警鈴。開春以後,就開始整理蘭臺的藏書,要将重要的書冊抄錄一份,放到另一處去存着。
許觀塵某日閑逛至蘭臺,被一個肚子疼的小抄書官拉去代班,幫他抄了一會兒書,之後就日日前來點卯。
初七日清晨,他抄了一會兒書,忽又覺得頭疼,便趴在案上眯了一會兒。
殿中各人都忙着抄書,他的書案又在角落裏,所以沒人注意到他。
後來有人叩了叩他的桌案,把他給吓醒了。
“對不起,我現在抄……”許觀塵迅速提筆沾墨,可是定睛一看,怎的一殿的人都跪下了?
他轉頭,卻看見蕭贽彎着腰站在他身邊。原來是他敲的桌子。
難怪。
許觀塵問道:“怎麽了?”
蕭贽皺眉:“今日去找你師父診脈,不記得了?”
許觀塵很誠實:“不記得了。”
近來他是愈發迷糊了,蕭贽揉揉他的腦袋:“走罷,我帶你去。”
許觀塵起身,随他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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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二人并肩行在宮道上,紅牆琉璃瓦,莊嚴華貴。
許觀塵揉了揉眉心,不知不覺就落到蕭贽後邊去。
蕭贽回頭看他,見他晃晃悠悠的,只怕他要倒下來了,面色也不好看,快步上前,把他給抱起來了。
許觀塵一驚,輕輕捶了他一下,輕聲道:“被後邊的人看見了。”
“沒有。”蕭贽再回頭,目光掃過身後跟随的衆人,衆人愈發低頭垂眸,只作出看不見的模樣。
馬車原本停在三重宮門外,現下直接停在了宮道的那一頭。
蕭贽抱着他走過長長的宮道,忽然問道:“你說你從後往前想起三年的事情,想到這裏了沒有?”
許觀塵不解:“什麽?”
“想到這裏了沒有?”蕭贽再問了一遍,“三年前我抱着你走進宮裏。”
許觀塵認真地想了想:“還沒有。”
他在馬車前落地,提起衣擺,上了馬車。
才坐穩,就掀開窗子布簾去看蕭贽,卻看見小成公公從遠處小跑上前,雙手呈給蕭贽一封折子:“陛下,停雲鎮急書。”
蕭贽腳步一頓,接過折子掃了兩眼。
許觀塵見他面色不對,便試探着道:“你若是有事,我一個人回去吧?就是讓師父診脈,很快的。”
蕭贽轉頭看他,見他堅持,最後還是應了,指小成公公陪他一起走一遭。
許觀塵雙手搭在窗子邊,朝他揮揮手:“你快去吧。”
蕭贽點頭,正了正衣襟,邁開步子,往與馬車相反的方向走。
宮道長且寬,起了風,蕭贽一面往前走,一面略偏了頭,吩咐身後內侍辦事兒。
一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,許觀塵才放下簾子。
小成公公與他同乘一駕,看他模樣,便笑道:“小公爺同陛下這樣多好,從前怎麽還總吵架?”
許觀塵輕嘆一聲:“同他總是聚少離多,從前還不大覺得。”
默了一陣,馬車停下,這是要出宮門了,守門的侍衛在例行盤查。
想想方才那一封折子,許觀塵轉頭問小成公公道:“方才那封折子,都寫了些什麽?”
小成公公笑道:“小公爺又迷糊了,奴才怎麽會知道?”
這時候侍衛盤查結束,往後退了半步,将馬車讓出宮門去。馬車夫輕輕一喝,馬匹就緩緩地開始動了。
許觀塵頗不好意思,又輕聲對小成公公道:“要不……還是回福寧殿等等他吧?”
小成公公仍是笑:“自然是聽小公爺的。”
他掀開車簾一角,吩咐了一句,馬車随即調轉往回,重新駛過宮道。
許觀塵回去時,蕭贽還沒回來。
料想他是在勤政殿議事,沒有那麽快回來。
後殿的花樹開了花,許觀塵就在廊下坐着晃腳,一時興起,把飛揚喊過來,教他念書識字。
近來玉清子不光給許觀塵看診,也給飛揚看病,飛揚每隔三日到他那裏去紮幾針。
從前許觀塵不是沒有想過要教他讀書,只是他生性好動,靜不下來。如今玉清子給他治了一陣,倒是沉穩了不少,心智有從七歲,長大到十歲的跡象。
案上堆滿許觀塵教他寫字的紙張,小成公公從前邊過來,道:“小公爺,倦了就歇一歇罷。”
他近前,将手中木托盤放在地上,許觀塵與飛揚将寫字的紙張堆到一邊,把茶水與點心擺在案上。
“鐘夫人從雁北帶來的曬幹的知節蓮,說小公爺愛吃。小廚房沒見過北邊的東西,試着做了點心,小公爺嘗嘗。”
知節蓮是雁北特産,初秋的時候開滿山腳的小白花,曬幹了可入藥沏茶,可做點心。
做成的點心也是雪白雪白的,放在粗陶的碟子裏,有些拙氣。
“其實我不喜歡知節蓮。”許觀塵垂眸看着茶盞裏一兩片零星的白花瓣,“只是從前聽兄長提起過,所以那時一去雁北就想看一看,姑姑就以為我喜歡了。”
小成公公了然道:“小公爺多待在南邊,好甜口。”
那頭兒飛揚捏了塊點心塞進嘴裏,嚼了嚼,皺着眉頭咽下去了:“好苦。”
他端起案上茶盞,抿了一口:“還是好苦。”
飛揚翻過廊前欄杆,跑着吃糖去了。
許觀塵掰着點心,一點一點地吃,吃完了便拍拍手,撐着頭,随口問了一句:“小成公公與我兄長同歲,真的沒有見過他麽?”
“奴才是偏房庶出,又不曾習武,許大公子是少年英才,自然不認得。”小成公公笑了笑,他是娃娃臉,笑起來很真誠,“我若認得許大公子,恐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。”
他略一轉頭,就看見蕭贽回來了,忙起身作揖,問了聲好。
乍起長風,穿廊而入,将許觀塵随手堆在一邊的宣紙吹起,忽起忽落。
許觀塵便于墨字白紙之中回頭,向他投去一瞥。他修道,打坐念經,念得骨頭都剔透起來,坐在那裏,不像是道士,像個已然得道的神仙。
不過一瞬,風卷着宣紙,很快就散了。
蕭贽亦看了他一陣,扶着腰帶,繞到內室裏換衣裳。
許觀塵懵懵懂懂地回頭,才發現紙被吹得到處都是,起身翻過欄杆,把東西都給撿回來。
蕭贽換好衣裳出來,他也就把東西都撿回來了。
小成公公換過茶盞與點心,換他二人在廊下坐着。
蕭贽問道:“這麽快就回來了,你師父怎麽說?”
“我沒去找師父。”許觀塵道,“要出宮門的時候,想想還是先回來,下午再去。”
蕭贽看見他放在案上的紙,便問:“回來寫大字?”
“方才教飛揚寫了兩個字。”他撐着頭問,“早上是什麽事情?”
這事情一兩句話說不清楚,蕭贽便拿折子給他看。
是停雲鎮遞回來的折子。許觀塵在心裏算算日子,蕭絕一行人也該到了。
折子是曾任過太子太傅、從前也接觸過西陵的徐大人遞回來的,說的事情很簡單,元策遇刺,生死不明。
西陵的三皇子元策,常年在西北征戰,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梁人鮮血,他來金陵,引起事端,也是意料之中。
只是元策遇刺,在蕭絕一行人到停雲鎮的那天晚上,其中巧合,讓西陵人那捏住了。
此時元策帶來的人,将驿館團團圍住,只說刺客還在驿館之中,來往衆人,不肯放入,也不肯放出。元策在房裏,未曾出門,不知是生是死。
許觀塵恨元策,只是此時,也希望他不要受重傷。
他若是重傷,甚至死了。不僅他帶來的那群西陵人不好處置,引起西陵人在雁北的反撲也是有可能的,西陵蠻武,十多年前就曾經險些将雁北盡數劃歸。倘若打起來,饒不到什麽好處。
許觀塵放下折子,問蕭贽道:“如何?”
“舅舅的駐紮在城外的軍營向北推了三十裏,以備不時之需。雁北鐘将軍那邊,也已經送去急信。”
“停雲鎮那邊?”
“蕭絕在想辦法探消息,我們的人與西陵人對上了。”
許觀塵嘆了口氣:“倘若能找到刺客,元策又傷得不重,事情應該就好辦多了。”
他轉念一想,又道:“元策是個将軍,身邊護衛只多不少,他自個兒的武功也不會差,怎麽這麽容易就被刺殺?其中只怕還有內情,他該不會是……故意刁難?”
蕭贽想了想:“應當不會。”
許觀塵沉吟道:“西陵大京裏情勢複雜,元策原本儀仗軍功,也有一席可争之地。可他分明知道梁人不容他,為什麽偏偏要來金陵?”
他擡眼看向蕭贽:“其實我有時候也很不能殺了他,為兄長報仇。元策的刀下,死了多少人的兄長,可是我兄長的長刀下,又死了多少人的兄長呢?”
“要是不打仗就好了。不過——”許觀塵嘆了口氣,伸手摸摸他的手背,“要打起來,我們也不會怕的吧?”
蕭贽反手捉住他的手:“嗯,不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