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章 雲停風驟
午後時分,許觀塵帶着飛揚回了一趟國公府。
上回解開藏在丹書鐵券裏的秘密,那兩半丹書也沒辦法再用,蕭贽着人重新給他鑄了一塊,讓他重新帶回去。
許觀塵親手把丹書交給看守祠堂的柴伯,縱使丹書之中不再藏有什麽金令,到底也是十分重要的物件。
柴伯雙手捧着,将丹書放在供案上。
許觀塵與他略說過兩句話,便去玉清子的院子。
途中遇見許月,小姑娘把入府半個月以來的賬本交給他看,雙手背在身後,仰着腦袋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。
許觀塵正經誇了她兩句,卻把賬本還給她:“讓你管家,就是讓你管所有的事情,你也是主子,哥哥不看賬本。”
許月點點頭,忽然想起什麽似的,道:“近來玉清子老道長一直待在房裏,也不出來吃飯。”
“師父大約是在辟谷。”
“老道長還要了很多藥材,在房裏搗鼓,我說找兩個藥房的小二幫幫他,他也不要,只是關着門做事情。”
“師父就是古怪一些,人很好的。”許觀塵想了想,“應該是在為飛揚治病的事情操心,飛揚哥哥的病有點厲害。”
許月神色正經,問道:“那哥哥的病怎麽樣了?”
許觀塵笑了笑:“哥哥快要好了。”
如許月所說,玉清子這幾日都在房裏搗鼓藥材。離得還遠,許觀塵就聞見很濃的藥味,飛揚掩着鼻子,拉住他的衣袖。
許觀塵拍拍他的手背,帶着他往前走。
房裏擺滿了竹簡、絹帛,塗畫滿的紙張,地上散落着藥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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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中一個爐子,藥壺咕嚕咕嚕地響着,玉清子随手拿着書冊給爐子扇風。因為坐在爐邊,熱得很,他解了半邊衣裳,還是滿身大汗。
飛揚嫌臭,又怕玉清子給他紮針,趁許觀塵不注意,一點腳尖就跑了。
許觀塵站在門前,叩了叩門:“師父。”
玉清子擡眼看他,卻似是有些驚訝,随後反應過來:“今日就初七了?”
“嗯。”許觀塵在他身邊坐下,接過他手裏的書冊,給爐子扇風。
“忘記了,忘記了。”玉清子連聲道,“文火就好。”
許觀塵随口道:“師父這幾日,是在忙着給飛揚治病?”
“啊?”玉清子一愣,很快應道,“是,怎麽不見飛揚?”
“今日不該輪到他紮針,他有些怕,跑去玩兒了。”
“噢。”玉清子抓過他的左手,“你近來覺得怎麽樣?”
“還是迷糊得很,坐着坐着就跑神,有的時候覺着暈乎乎的,站着就要倒下去。”許觀塵自個兒倒不十分放在心上,“還有點兒嗜睡,有一回坐着就睡着了。”
玉清子神色凝重,看向他的時候,卻輕松地笑了笑:“不妨事。”
“嗯。”
玉清子閉着眼睛,號了一會兒脈。随後松開他的手,起身出門。
他拿回來一個小藥碗,放在邊上,徒手就要去拿藥壺。
“師父。”許觀塵連忙喚了一聲,把邊上的巾子遞給他,“你也迷糊了?”
玉清子接過巾子,墊着握住了藥壺柄。倒在碗裏的湯藥,不多不少,剛好一碗。
他把藥碗遞給許觀塵:“還燙,吹吹涼。這幾日換個方子吃,等會兒我把方子給你,你過三日再來。”
“嗯。”許觀塵低頭喝藥。
玉清子看着他,抿了抿幹裂的唇,忽問道:“師父聽說,那個什麽西陵國的三皇子要來?”
許觀塵不疑有他:“是。”
“他什麽時候來?”
“從停雲鎮到金陵,只有六七日的路程。不過有事耽擱了,恐怕要遲一些。”
“要遲一些。”玉清子似乎有些着急,“遲到什麽時候?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玉清子揉揉眉心,很是頭疼的模樣。
“師父?”許觀塵放下藥碗,走到他身後去,給他揉揉太陽穴。
“你要記着日子,十六日一定過來吃藥。”
“我記得的。”許觀塵笑了笑,“前兩個月都是這麽吃的,怎麽會不記得?”
見玉清子狀态不是很好,許觀塵便陪了他一個下午,幫他整理屋子,抄寫藥方,扇風熬藥。
直至傍晚,才辭行回宮。
還沒駛出多遠,長街那邊,由遠及近,響起整齊的腳步聲。
馬車被要求停下盤查,許觀塵掀開簾子,問了一聲:“出什麽事了?”
那是兩個軍營的小隊,為首的人一開始見是宮中的馬車,後來又看見馬車裏一個身着道袍的年輕道士,心下明了,抱拳道:“問小公爺安,臣奉命,例行巡查。”
許觀塵點點頭,應了聲“好”,帶着飛揚下了馬車。
那人仍是抱拳:“多謝小公爺。”
許觀塵看向他:“往常并不曾這樣盤查,可是出了什麽事兒?”
“臣只是奉命行事,這條街上往來,都要例行查問。其他內情,一概不知。”
許觀塵了然,他或許是不知,又或許是,瞞而不報。
既然他不願意說,許觀塵也不再逼問,待他們結束盤查,便上了馬車。
此時城中燈火漸起,他再回頭看了一眼,在街口盤查的隊伍也點起了火把。
馬車徑直入了宮門,第三重宮門外,守城的卻是裴将軍。
“舅舅?”許觀塵掀開馬車簾子,“怎麽……”
裴舅舅面露急色:“等你呢,此處說話不便,回去再說。”
“诶。”
将裴将軍讓上馬車,飛揚下意識往邊上挪了挪,不想挨着他。
只是今日,裴将軍緊鎖眉頭,也沒有作弄“肥羊”的意思。
馬車一路到福寧殿前,下了馬車,一面往殿內走,一面低聲說話。
裴将軍道:“之前刺殺西陵三皇子元策的刺客,停雲鎮那邊,今日中午就捉到了,方才傳來了消息。”
“是?”
殿中燈火通明,蕭贽卻不在。許觀塵想着,他大約是為這事兒,又去了勤政殿。
裴将軍定定道:“是鐘家的人。”
許觀塵一愣:“什麽?”
見他模樣怔怔的,裴将軍嘆了口氣,又說了一遍:“是雁北鐘家,你表兄鐘遙的鐘家。”
許觀塵深吸一口氣,穩了穩心神:“還是請舅舅把事情,完完全全地說一遍。”
他二人在桌案兩邊落座,裴将軍道:“我們這邊的人,那位小王爺蕭絕,昨兒傍晚才到的停雲鎮,昨兒晚上,元策就遇刺了。”
“他一遇刺,時辰又正好與咱們的人來的時辰撞上,他帶來的那些人就不依了,非說是咱們梁人有意報複,把驿館全圍起來了。還把元策掖得死死的,我們連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。”
“今日早晨,咱們那邊的人據理力争,還說一定會幫他抓住刺客,那位小王爺拍着胸脯說,刺客絕不是咱們這邊的人。”
“事自驿館而起,自然先從驿館查起,于是兩邊都派了人查,查來查去,整個驿館,就少了一個人。”
許觀塵心中咯噔一響:“該不會是……”
“那個人叫陳舟。”裴将軍拍了一下桌案,“他原本是鐘遙帶來金陵的人,後來不知怎麽的,陪蕭絕走了一趟停雲鎮,一直跟在蕭絕身邊……”
“怪我,怪我。”許觀塵扶額,懊悔不已,“當時鐘遙要指人給他,我應該再看看的。”
“整個驿館,只有那個陳舟不見了人。今日中午,就在停雲鎮後邊的沙丘裏,發現了他的屍首,還有一封血書。”
“證據确鑿,他自個兒在信上也承認了,他與元策有殺父之仇,所以他行刺,給他爹報仇。”
“可是這個陳舟牽連得太廣,他爹是蕭絕父親、端老王爺的部下,他爹随端老王爺戰死之後,他就跟了鐘遙。不論是端王府,還是鐘家,在雁北與元策都有大仇。”
“他去行刺元策,說是為父報仇可以,說是受端王府指使、受鐘家指使都可以。西陵人就抓着這個不放,原先那位蕭絕還拍着胸脯說不是咱們這邊的人,現在是麻煩了。”
“西陵人說陳舟一定是受端王府或者鐘府指使的,還說前些日子,鐘遙與鐘夫人來金陵,是早就有所謀劃。要咱們一定發落了這兩府,給他們個交代,否則他們在金陵待不下去……”
“不行。”許觀塵猛地擡眼,“處置了鐘府,那雁北……”
“那是自然,鐘家守着雁北守了十來年,忽然之間,處置了鐘府,給他們可乘之機,也動搖咱們的軍心。”裴将軍長嘆一聲,“西陵人如今調轉了馬頭,不依不饒,若是要打,我們自然是不怕,只是又要回到原先那樣的情形,百姓苦啊。”
許觀塵問道:“陛下怎麽說的?”
“先将鐘府與端王府裏一衆人等……圈起來,送去雁北、讓鐘将軍暫時卸甲的诏書,勤政殿還在商議。”
許觀塵喃喃道:“難怪……”方才他在長街上遇見的那個小隊,分明是去鐘府的。
他想了想,又道:“舅舅沒有去勤政殿?”
“沒有。”裴将軍道,“我同那群文臣一見面就要打起來,圈禁卸甲的主意,都是他們想的。”
朝裏兩派,主戰與主和,文臣大多是主和派,想出這樣的主意來,也是尋常。
許觀塵再問:“那元策,到底傷得怎麽樣?”
“還不知道,他們還是把元策藏得死死的,誰也見不到,不知道是不是死了。那個陳舟,倒是以為元策死了,大仇得報,才自盡的。”
“這樣。”許觀塵點點頭,“蕭遇之該有打算,等他回來罷。”
可是再等了一會兒,也不見他回來。
許觀塵撐着頭,想了很多事情,最終站起身來:“舅舅,我去勤政殿看看。”
他到時,勤政殿殿門大開,朝中幾位老臣從裏邊走出來,看了看天色,再看看兩邊同僚,一起嘆了口氣。
許觀塵躲到邊上的柱子後邊,一直等到他們都走了,伺候的小太監也離開了,卻不見蕭贽出來。
他走出去,試探着叩了叩門。
裏邊人沒有說話,他便推開門進去了:“蕭……”
忽然之間,對面砸過來一個裝滿水的青瓷筆洗,許觀塵閃避不及,被清水潑濕半幅衣裳。
蕭贽原本扶着額頭,靠在圈椅上出神。也知道随手抄起的什麽東西砸到了人,此時不聞那人說話聲音,擡眼看去,才知道是許觀塵。
他豁然站起,快步上前,就踩在瓷器的碎片上,雙手扶着他的肩,将他上下都看過一遍。
許觀塵輕聲道:“沒有砸到。”
蕭贽反手一推,把門關上,另一只手迅速攬他入懷,緊緊地抱住了。
許觀塵的手攬着他,拍拍他的背。
蕭贽道:“軟禁待查都是權宜之計……”
許觀塵擡眼看他,直望進他眼底:“我明白。”
再沒什麽要解釋的了。
他一句“我明白”,就已經把世間的話都說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