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 道長教我
勤政殿裏,燭光搖曳,許觀塵跪坐在案前,提着筆斟酌詞句。
筆尖頓在诏書上,染了一塊墨跡。許觀塵反應過來,用手指按了一下,沒抹幹淨,反倒叫墨跡暈得更開。
左右帛書污了,不能再用了,也就沒了什麽顧忌。許觀塵一手撐着頭,一個字一個字落在上邊,算是草拟。
落下最後一個字,許觀塵擱筆,把帛書推到蕭贽面前:“這麽寫行不行?”
這是給雁北鐘将軍,許觀塵的姑父的诏書,倒不是卸甲待查的诏書,是事急從權的诏書。
西陵那邊要交代,自然是有交代的。但是随留職的诏書過去的,還秘密有另一封诏書,防備着西陵忽然往雁北發難。
要許觀塵來寫,鐘将軍認得他的字跡,也算是叫鐘将軍安心。
蕭贽轉頭看他,卻看見他面上一道墨跡——許觀塵撐着頭,不經意間抹上去的。
他不答,許觀塵就再問了一遍:“這麽寫可以嗎?是不是還得找個信物……”
蕭贽用指尖按了按絹帛上未幹的墨跡,往他另一邊臉上抹。
許觀塵推開他的手,抱怨道:“弄髒了。”
蕭贽一邊捏他的臉,一邊低頭看他拟好的诏書:“就這麽寫。”
許觀塵應了一聲,重新揀起一塊絹帛來寫字。
他一面抄寫勾畫,一面問道:“金陵這邊,你打算怎麽辦?”
“委屈你姑姑和表兄,先在府裏待一陣子。端王府兩個女人,原本也不怎麽出門。”
“嗯。”
Advertisement
又過了一會兒,許觀塵道:“那個刺客陳舟,其實我見過他一面……”
許觀塵擡起頭想了想,憑着記憶道:“是個腼腆的人,不大愛說話,不大像是醞釀着報仇、等待時機的人,表兄點他,應該也是偶然。這件事情,還要再查一查。”
“是。”蕭贽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,也不知道說的是正話,還是反話,“那個姓徐的,事情辦得不錯。”
許觀塵不作他想,只道:“是嗎?徐大人心思确實缜密。”
“元策昨日晚間遇刺,今日中午就找到了刺客,這個姓徐的,似乎出力不少。”蕭贽冷笑道,“西陵刁難,也是他極力從中斡旋,想來明早就會有信兒傳回來了。”
許觀塵反應過來,擡眼道:“他是……倒到那邊去了?”
蕭贽但笑不語,揉揉他的腦袋。
“對了。”許觀塵一拍額頭,“舅舅還等在福寧殿,我一時忘記了。”
“對鐘府和端王府的處置,得過幾天再辦,讓蕭絕先穩着他們,晾西陵一會兒,也先晾舅舅一會兒。”
許觀塵憤憤地看向他,道:“好好兒的,晾着舅舅做什麽?”
蕭贽又捏了捏他的臉:“做戲給西陵看。”
“這樣。”許觀塵想了想,“就算不去見舅舅,還是給他帶張條子吧。已是宮禁,舅舅也回不了府了,還是讓他在偏殿歇吧。”
他随手拿過一張紙,寫了一句“舅舅放心”,讓伺候的小太監帶給裴将軍。
許觀塵寫好了诏書,放下筆,吹吹幹:“你蓋印吧。”
蕭贽專心捏他的臉:“就放在案上,你自拿去蓋。”
好昏庸一皇帝。
許觀塵看了他一眼,伸長了手,捧起沉重的印玺,往帛書上壓了一下。
他把印玺放回去,随口問道:“我要是蓋了其他的怎麽辦?”
“你想蓋什麽?”
“譬如,給定國公府賞金銀萬千啦,給定國公府劃兩個山頭啦……”
“你想要哪兩個山頭?”
許觀塵失笑,用手肘碰了他一下,随口問道:“你既有對策,方才做什麽發那麽大的脾氣?”
“不喜歡他們。”蕭贽絕不會說,在他進來之前,就已經摔過好些個東西了。
“這樣。”
“你快些入朝做事。”蕭贽的手攬着他的肩,吐息在他頸邊,“你站在下邊,就不發脾氣了。”
蕭贽捏着他的臉,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珠:“今日去找你師父,你師父說什麽了?”
許觀塵回想了一下:“換了藥方,讓我過幾日再去診脈。”
“沒囑咐你,離我遠一點?”
每回許觀塵去見師父,玉清子都這樣叮囑他,生怕許觀塵壞了似的,但是這回——
許觀塵認真地想了想:“好像沒有。”
蕭贽把他抱起來,道:“天晚了,今晚你別做晚課了,在勤政殿後頭歇罷。”
“好。”
此時他二人在勤政殿前殿裏,門扇隔開,正殿、外殿,還有內室。
蕭贽抱着他從內室出去,經過正殿,不經意間往邊上一瞥:“你看玉階上的龍椅好不好看?”
許觀塵不解:“啊?”
“今日你做這個晚課。”
蕭贽抱他走上玉階,将他平平穩穩地放在龍椅上,雙手壓在兩邊扶手上,将他堵在中間。
許觀塵心道不妙,擡眼看他,卻見他俯身靠近,把他死死地困在其間。
許觀塵的雙手緊緊地按着椅子兩邊的鑄金龍紋,靠在椅背上,從喉嚨裏擠出來一句話:“昏……昏君……”
蕭贽心情不錯,低頭吻吻他的額角:“既是昏君,還請小道長指點指點,若是不成,那求小道長鎮壓。”
他笑:“小道長教我。”
……
次日清晨,許觀塵醒轉,趴在榻上,第一反應是舉起拳頭,狠狠地往床上一砸:“混蛋蕭……”
身邊沒人,蕭贽起了。
許觀塵一愣,掀開榻前帷帳,弄了弄銅盆裏的清水,還是溫的。
小成公公聽見動靜,叩了叩門,捧着茶水柳枝進來。
見他模樣,小成公公笑着道:“停雲鎮又傳回來消息了,幾位朝臣天一亮就進宮了,陛下也才起,去見了。”
“好。”許觀塵含着茶水,嚼着柳枝,“停雲鎮怎麽樣了?”
“奴才不知。”
“這樣。”
許觀塵洗漱之後,理好衣襟,繞去正殿。
正殿在議事,他站得遠,就站在殿外的柱子後邊,遠遠的看。
蕭贽就坐在他二人昨晚鬧得厲害的龍椅上,許觀塵此時想起昨夜種種,耳朵臉頰都忍不住泛紅。
蕭贽倒是面不改色,衣袖攏着的手,應該還抓着許觀塵串好送給他的念珠,要不這時候,他早就發脾氣摔東西了。
他是想着,許觀塵還在後殿睡着,倘若把他吵醒,實在不好,所以才會拿着念珠。
沒過多久,蕭贽一轉眼,仿佛是看見他,擡手招了個小太監近前。
玉階下朝臣慷慨陳言,小太監領命,垂着手,恭恭敬敬地走到許觀塵面前:“小公爺,陛下請您過去。”
他原本站在後邊,這時候要上殿去,只能繞到前邊。
于是他轉身欲走,只聽小太監又道:“小公爺,這邊走。”
那小太監領着他,竟直接從後邊過去,上了玉階,請他在蕭贽身邊的位子落坐。
許觀塵怔怔的,不知道該不該去,看了一眼蕭贽,卻又轉頭看了看階下衆臣。
蕭贽道:“朕讓你過來,又不是他們讓你過來,看他們做什麽?”
殿中倏地一靜,許觀塵耳根發紅,瞪了他一眼,恨不能轉頭就走,最後還是定住腳步,緩緩地上了玉階。
也沒什麽。他在心裏告訴自己,宮宴時候,在和安殿,他都坐過皇後的位置了,此時朝裏議事,在勤政殿,他坐蕭贽身邊,也沒什麽。
知道他躲在外邊,是想聽聽停雲鎮的事情,蕭贽便從案上抽出一封奏折,遞給他:“你看看。”
墨跡還是很新,應該是今早才送來的。
這封折子,還是那位徐大人遞上來的。
據他所說,他與西陵那邊已經談得很好了,只要朝裏,把鐘府和端王府發落了就行。
言辭懇切,字字泣血,求朝中以大局為重。
可這之後,分明就是沖着鐘府來的。
許觀塵有些出神。
奇怪,從前日晚上元策遇刺,到昨日抓住刺客,再到今日讓朝廷從重發落。停雲鎮發回來三封折子,封封都是這位徐大人寫的。
蕭絕做什麽去了?他就算是第一回 辦差,也不該懈怠成這樣,難不成是被陡生的變局給唬住了?
這位徐大人的表現,像是朝裏的主和派,卻也有兩三分像是倒向了西陵。
他繼續往下看,原來元策傷得不重,只是左肩被匕首刺了一刀。想是夜黑看不清楚,陳舟以為重傷了他,刺了這一刀便逃了。
這元策,莫不是還在打雁北的主意?
折子上把停雲鎮的情勢說得劍拔弩張,說西陵人已經在預備回去了。那位元策,不顧身上帶傷,一定要走,放了狠話,說此仇不報,不死不休。
這是在給梁人暗中施壓。
折子最後,還說西陵人給定了期限,今日晚上,處置鐘府,否則西北兵戎相見。
……
午後,勤政殿散後,許觀塵向蕭贽讨了一道旨,去鐘府與端王府走一趟。
許觀塵一面披上外衫,一面道:“我昨日抽空給蕭絕寫了信,他若是回信,今日應該會到。我表兄與姑姑那兒,應當不打緊,我把事情與他們說清楚,應該沒關系。但是端王府兩位夫人,應該吓壞了,我與蕭絕朋友一場,還是要親自走一趟。”
他還沒來得及往外走出一步,停雲鎮就又來了一封折子。
折子不是那位徐大人遞上來的了,是蕭絕的。
紙上洇開一兩點血跡,許觀塵覺着不對,湊過去看。
原來那位元策遇刺時,只傷了左肩,蕭絕在徐大人與元策商議解決辦法的時候,持着匕首沖進去,往自己左肩上也紮了一下。
“茲事體大,三皇子慎重,莫誤了國家大事。”蕭絕對他說,“是我管教不嚴,現在還給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