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章 道隘不容
長街上,許觀塵忽然被一個人拉出人群,慌亂之中,定睛一看。
“師父?”
玉清子拉着他,往定國公府的方向走。小成公公轉頭,再深深地看了元策一行人一眼,也與他們一起走了。
過了這條長街,人也就漸漸地少了。
玉清子放慢腳步,怒道:“跟你說過的話,又忘記了?”
“沒有。”許觀塵抽出手,揉揉手腕,“我記得的,師父讓我今日過來用藥。但是元策一群人堵住道兒了,馬車走不動,我就準備走路回府的。”
玉清子“哼”了一聲,破天荒地問他:“皇帝沒跟你一起回來?”
“蕭遇之事情太多,我就沒讓他跟來。”
“那飛揚呢?”
“飛揚……”許觀塵一驚,環顧四周,“飛揚呢?”
小成公公朝遠處的飛揚招招手,飛揚便跑過來了。
“真是。”玉清子嘆氣,“你一個人都這麽迷糊了,還帶一個小孩子。”
許觀塵問飛揚:“去做什麽了?怎麽不跟着哥哥?”
“飛揚看見……”飛揚抓了抓頭發,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麽向他描述,“就是一個……”
他想了許久,也不知道該怎麽講出來,許觀塵便道:“以後想起來再說吧,不急。”
玉清子神色認真,仿佛還有些微怒,道:“下回讓皇帝陪你一起過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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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又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,宮裏離國公府也很近……”
玉清子稍加重了語氣:“你連師父的話也敢不聽了?”
許觀塵執着拂塵,彎腰作揖:“徒弟不敢。”
國公府門前,許月就在府門前候着,見他過來,連忙迎上來,喚了一聲“哥哥”。
許觀塵笑着問道:“今日怎麽有心思在門前等着?”
“我看老道長最近總是待在房裏,閉門不出,想來是哥哥的病有些棘手,不大放心,所以在這裏等。”
玉清子拂了拂袖,快步往前走去:“有什麽棘手的?你哥哥還有一個月就全好了。”
想是他今日心情不好,許觀塵朝許月做了個噤聲的動作,屏退衆人,一個人跟了上去。
許觀塵從他身後探出腦袋:“師父?”
“幹什麽?”
“師父怎麽了?”
“你不聽話,險些把師父給氣死了。”
“那我聽話就是。”許觀塵乖巧應道,“師父不好生氣嘛,下回我讓蕭遇之陪我過來,也不去湊熱鬧了。”
玉清子一邊說着話,一邊抓起他的手,給他把脈,吹了吹胡子:“近來如何?”
許觀塵下意識道:“好一些……”
“我現在是大夫,說實話。”
“還是老樣子,犯迷糊,有時候犯困。”
玉清子嘆了一聲,擡手揉揉他的腦袋:“你放心,這回的藥吃完,若有必要,再吃一回,你就好了。”
許觀塵點點頭:“嗯。”
玉清子撫在他發上的手向下,拍拍他的臉:“你是師父的乖徒,師父一輩子修道行醫,不會連自己的徒弟也治不好。”
許觀塵隐隐覺着不對,但還是點了點頭,應了一聲“謝謝師父”。
玉清子把着他的手,背對着他,無聲苦笑,把他帶回自己的院子。
他那院子裏,擺滿了醫書與藥材。許觀塵上回來時就是這樣,這回再去,仍舊是這樣。
玉清子不知道又從哪裏弄來了一個小丹爐,就放在房間正中,丹爐尚有餘溫,房裏也有些熱氣,好像是才熄爐不久。
隔着一張小案,兩人相對坐下,玉清子取來手枕,再一次仔細地給他診脈。
這一回診脈,他比尋常都要認真,閉眼擰眉,一言不發,沉吟了許久。
良久,玉清子收回手,從自己的小包袱裏取出裝着烏黑藥丸的小瓷瓶。
這個小瓷瓶許觀塵見過兩次,他前兩回吃的藥,都是從那裏邊拿出來的。
玉清子将瓶口抵住手心,再倒出一粒烏黑的丸藥,遞給他之後,親自起身倒茶。
他凝眸,瞧着許觀塵把丸藥咽下去:“怎麽樣?”
許觀塵将茶碗中茶水飲盡,細細地體會了一下,認真道:“好像還沒有什麽感覺。”
“你先別回去,在國公府等一會兒,看有沒有什麽反應。”
“好。”許觀塵想了想,“只是這回吃的藥,好像與之前兩回吃的不一樣。這回的藥回味苦,前兩回的回味是甜的。”
玉清子彈了一下他的額頭:“還真當自己久病成醫了?”
許觀塵笑了笑:“當然還是師父厲害。”
玉清子摸着胡子:“嗯。”
許觀塵道:“師父近來都在藥材堆裏打交道,今日就歇一歇,我陪師父下盤棋吧?”
“好。”
許觀塵起身,到外邊去吩咐人拿棋盤棋子來,在玉清子面前的案上擺開。
他二人有一下沒一下地往棋盤上擺棋子,說些閑話。
玉清子似是無意問道:“那個西陵的元策,住在哪裏?”
“大約是住在西邊的驿館裏,那兒前些日子就收拾出來了。”
“是嗎?方才師父看見,他的身邊,浩浩蕩蕩的,跟着好多人。”
“是呀——師父,我得了首子啦。”許觀塵揀起盤上一顆黑子,握在手心裏,将棋子捂得溫溫熱熱的,“他上回不是遇刺了嘛,所以身邊跟着的人多一些吧。”
玉清子不再提起元策,時不時問許觀塵感覺如何。許觀塵暫時沒感覺有什麽不對,便打趣他今日怎麽緊張兮兮的。
許觀塵在國公府用了午飯,陪着玉清子下了兩盤棋,又陪他在國公府的花園裏轉了一圈兒。小成公公提醒說,快要宮禁了,他才吩咐套車,準備要回去。
玉清子見他确實無礙,也稍微放下心來,把他送到府門前:“去吧。”
傍晚時分,長街很是空曠,并沒有什麽人。
許觀塵端坐在馬車裏,才走出去沒多遠,便聽見前邊有馬鈴铛的響聲。
飛揚最先聽見這聲音,脊背都挺直了,很是戒備的模樣。
許觀塵安撫好飛揚,掀開簾子看了看,是元策那一行人。
想來他們是方才見過蕭贽,才出宮來,而他們又要進宮,所以便在路上撞見了。
小成公公問道:“小公爺,是給他們讓讓,還是?”
那個元策,是個難纏的人。許觀塵輕嘆一聲,頗無奈道:“給他們讓。”
元策一行人騎馬,馬蹄噠噠,緩緩而行。
馬車夫驅趕着馬匹,挪到了道邊,讓他們先行。
而元策卻在馬車前停下,派了個随從上前。
那随從一抱拳,朗聲道:“馬車內可是定國公府的小公爺?我家主人邀小公爺下車一見。”
小成公公為求穩妥,看了許觀塵一眼,代他答道:“宮禁時辰将至,陛下傳召,我家公爺趕着回宮,實是不便,請見諒。”
元策悠悠地驅馬上前,在馬車前站定,反手抽出腰間佩刀。
西陵人的佩刀,不似梁國的長刀,他們的刀彎如弦月,是很漂亮的弧形。
此時他二話不說,竟抽刀出鞘,許觀塵身邊的人也都警覺起來,紛紛抽出了武器。
那元策不慌不忙,用刀尖勾起車簾一角,将簾子掀起來,斜着眼往馬車裏一睨,一字一頓地喊他:“小公爺?”
不明白他要做什麽,許觀塵朝小成公公使了個眼色,只身一人下了馬車。
他站定,手執拂塵,朝元策作揖:“見過殿下。”
元策收刀入鞘,只騎在馬上向他回禮,半真半假地笑道:“好久不見。”
許觀塵亦道:“好久不見。”
他在雁北待過一年,期間與元策交過兩次手。
頭一回是為了從西陵流竄來雁北的游匪,在城樓上遠遠地見過;還有一回,是為了飛揚,應當說是為了千百來個武傀儡。西北邊界未定,城鎮易主,是常有的事情,就是那一回,許觀塵與鐘遙把飛揚從他手裏帶回來了,所以飛揚很怕他的馬鈴铛響。
元策瞧着他,毒蛇似的,淬了毒的目光在他周身掃過兩圈,竟道:“三年前見你,那麽小小的一只,現在還是小小的。只是眉眼長開了些,不像從前,小孩子似的青澀。”
許觀塵不知他是何意,只回道:“殿下倒是沒怎麽變。”
元策笑了笑,仍是真假摻半地說:“有點像你兄長了。”
許觀塵不語。
說來慚愧,兄長許問去的時候,他才十歲。過了十來年,兄長的模樣,于他來說,已經很模糊了。
況且,兄長就是死在元策手裏的,許觀塵不知道元策與他提起兄長,是什麽意思,也不想與他提起兄長。
元策繼續道:“你修文,你兄長習武,但是眉眼之間,一點若有若無的傲氣很像,是你們定國公府的人獨有的麽?”
許觀塵垂眸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就是這樣。”元策有意無意,往回瞥了一眼,“你兄長,臨死前也是你現在這副模樣。他是個,很值得敬佩的對手。”
許觀塵勉強鎮定心神,道:“死者為大,殿下還是不要再提我兄長了。”
“怎麽?”元策翻身下馬,走到他面前,把那話再說了一遍,“你兄長死之前也是這樣,咬緊了牙不說話,你知道他為什麽不說話麽?”
許觀塵身形一晃,似乎也是咬緊了牙,并不言語。
“他滿口鮮血,說不出話。”元策冷笑兩聲,随手摘下腰間玉佩,暗中塞給他,“定國公府不是沒有找到他的屍首,只給他立了衣冠冢麽?我這兒有兩件許問的遺物,長刀盔甲都有,明日來風月樓,你求求我,我就給你。”
許觀塵背過手并不接,身形再晃了晃,往後退了半步。
元策抿着唇角,将玉佩挂在他的腰上。末了,還順了順玉佩上挂着的穗子:“嗯?”
他一轉眼,便看見蕭贽騎着快馬,帶着人來了。是許觀塵讓小成公公派人去報的信。
元策的眼裏有促狹的笑意:“來得挺快,還是親自來的,看來你挺受寵的。”
待蕭贽近前,衆人皆跪下給蕭贽行禮,元策亦撩了撩衣擺,跪下了:“同小公爺聊了兩句,既然陛下來了,人就還給陛下了。”
蕭贽無暇理會他,快步上前,摸了摸許觀塵的臉。
許觀塵面色發白,唇也毫無血色,仿佛是勉強支撐,才能夠站在原地。蕭贽一來,他便抓着蕭贽的手,暗中靠着他,才能站好。
蕭贽與元策說了兩句,話裏刀光劍影,許觀塵都沒聽清,只覺得腦子嗡嗡地響。
待元策領着他那一群人走遠了,許觀塵用手捂着唇,嘔了一口鮮血出來。
蕭贽抱住他,握着他的手:“怎麽回事?”
“老毛病。”許觀塵不自覺往他懷裏縮,“蕭遇之,我冷。”
他幾個月未曾犯病,幾乎所有人,連他自己都忘記了寒症熱症這毛病。
蕭贽看他眉間,那一點朱砂,果真淡得快沒有顏色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