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 有懷投筆
混沌之中,似夢非夢。
竟明一年的三月,許觀塵背上刀傷與體內毒物反複發作,他斷斷續續的,幾乎在榻上趴了一個多月。
這個月師父啓程去尋藥,來不及與他道別。蕭贽與鐘夫人守在他榻邊,一如此時。
夢境與現實漸漸重合,三年前的疼痛與此時的痛楚也漸漸重合。
痛覺深入骨髓,叫他從夢中驚醒。
他恍惚睜開雙眼,驚覺額上背上出了一身的冷汗。
撐着手坐起來,他看見蕭贽背對着他,正洗帕子,應當是才給他擦過臉。
蕭贽背對着他的時候,時不時就回頭看看。他只是正巧在蕭贽背過身時醒來,下一刻蕭贽回頭看他,便看見他醒了。
許觀塵沙啞着聲音喚了一聲:“蕭遇之。”
“醒了?”蕭贽這話說得輕巧,卻在暗中松了一口氣。擰幹帕子,在他面前坐下,扶着他的臉,幫他擦去額上冷汗。
許觀塵似是有些頭疼,擡手揉了揉腦袋:“我……”
蕭贽緊張得很,丢開帕子,忙問道:“怎麽樣?”
許觀塵拽着他的衣袖,把他拉得更近一些,低着頭往前一靠,把腦袋靠在他的肩上。他在病中,就是嬌裏嬌氣的,道:“難受。”
蕭贽摸摸他的腦袋,順着頭發撫了撫:“再睡一會兒好不好?”
許觀塵恍惚問道:“現在是什麽時候了?”
“天快黑了。”蕭贽往外看了一眼,“你睡了一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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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這樣……”許觀塵晃了一會兒神,輕聲道,“那個元策,昨天晚上給我一塊玉,讓我拿着玉去風月樓找他。”
蕭贽想起被自己甩到牆角的那塊玉佩,便道:“玉在我這裏。”
“他說哥哥的東西在他那裏。”
“我想法子。”蕭贽拍拍他單薄的背,才發現他的後背被冷汗浸濕一片,“我幫你拿回來。”
“其實哥哥也不在乎這些東西,忠魂長守八方,才是他最好的歸宿。”許觀塵輕嘆一聲,轉了話頭,“師父呢?我有一件事想問問他。”
“他不在宮裏,他出去了。”蕭贽想了想,又道,“你有什麽事情,先問我也是一樣的。”
“我總覺着,師父給我吃的三回藥,前兩回與這一回,是不一樣的。”許觀塵咬了咬下唇,“想問問他,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。”
“他一回來,我就告訴你。”蕭贽伸手,輕輕地抱了他一下,“換身衣裳吧,吃了藥再睡一會兒。”
蕭贽親自伺候他洗漱換衣,又耐着性子,捧着粥碗,哄他多吃兩口。
許觀塵抿了抿唇角,搖搖頭。
蕭贽道:“那讓他們先溫着,過一會兒再吃。”
許觀塵不語,只是擡了擡手,蕭贽便知道他是要抱。
于是蕭贽放下粥碗,推開他身後靠着的枕頭,坐到他身後,抱着他的腰,把他抱進懷裏。
許觀塵病了這麽些年,一直都很瘦。小小的一只,靠在他懷裏,兔子似的。
蕭贽把被子拉過來,幫他蓋好,卻聽許觀塵道:“我要是死了,那你怎麽辦?”
“恐怕你不能死。”蕭贽佯正色道,“虧你給我念了這麽多年的經,我的性子才好一些,你若是死了,沒人給我念經,我就又是金陵城裏的瘟神了。你為旁的人想想,別叫他們都遇上我這種陰恻恻的瘟神,你再多留一會兒。”
“好啊。”許觀塵稍微擡眼,看着他,“我也想,多留一會兒。”
蕭贽偏過頭,忽然覺着這個話題太過悲怆,便道:“你要不要拂塵?念兩句經就好了。”
“你上回抄的是《如來本願經》,你又不信這個。”許觀塵扯着嘴角笑了笑,又道,“我若死了,你這人不就成了鳏夫了?你這人原本脾氣就差,動不動就和人吵架,再加上鳏夫再娶又不容易,我若不留下來,你怎麽辦?”
自己都這樣了,還有閑心說玩笑話。
蕭贽把他抱得更緊,見他偏過頭來,就是索吻。于是捧着他的臉,很克制地只親了他一下。
許觀塵微垂着眸,也笑了笑。
小成公公端着藥碗,站在門前,垂首叩了叩門:“陛下,藥好了。”
蕭贽把枕頭墊在他背後,讓他舒舒服服地靠着,起身去外邊,從小成公公手中接過藥碗。
湯藥烏漆墨黑的,味道也不怎麽好聞。
甫一靠近,許觀塵臉色煞白,趴在榻邊咳嗽,幾乎将心肺髒腑都嘔出來。
他吃了三年的藥,許觀塵以為自己早也已經習慣了,喝藥如飲水。蕭贽知道他怕苦,卻也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,喝一碗藥,就要了他的命。
許觀塵忽然這樣,他二人忽然都想起一個詞來——回光返照。
蕭贽面色一沉,把蜜餞盒子拿近來,推遠藥碗,撚起一個蜜餞,送到他唇邊。
許觀塵強忍着咳嗽,嗷嗚一口吃了蜜餞,嚼了嚼就咽下去,然後端起藥碗,也是很勉強地,喝了一口。
還察覺不到苦味的時候,趕緊把湯藥喝下去。
許觀塵長舒一口氣,抿着唇,擡眼看蕭贽。
他這模樣,分明又是索吻,還要他抱,要他誇。
蕭贽拿過藥碗,把他抱到腿上,親親他還苦澀的唇角。
一小碗湯藥,許觀塵分了好幾次喝完。蕭贽抱着他,他喝一口,就低頭碰碰他的唇角,以資鼓勵。
就這麽黏黏膩膩的,把一碗藥喝完了。
蕭贽再陪他坐了一會兒,兩個人随口說着話,不說元策,也不說雁北西陵,只說一些閑話。
說起從前在青州初見,又說起在金陵城在同一個屋檐下的三年,也說起福寧殿裏的三年。
許觀塵道:“之前你問我,想起你抱着我走過宮道的那件事沒有,我還沒有想起來,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?”
蕭贽答道:“元月初一。竟明一年,元月初一的事情。”
許觀塵掰着指頭算了算,原本想說他就快要夢見了,卻迷迷糊糊地,竟就這麽靠在蕭贽懷裏睡了過去。
他忽然沒了聲兒,把蕭贽吓了一跳,蕭贽試了試他的鼻息,還握着他的手腕,探他的脈搏。确認他只是睡着了,便輕手輕腳地把他放在榻上,幫他蓋好被子。
蕭贽放下榻前帷帳,撿起牆角摔碎一角的玉佩,轉身出去了。
小成公公在外邊守着,蕭贽再往外走了兩步,确認不會吵醒許觀塵,吩咐道:“去找幾個侍衛,有件差事要他們去辦。”
小成公公卻道:“陛下是要派人去風月樓走一趟?”他俯身行禮:“元策殿下與小公爺說話時,奴才就在旁邊,恰巧聽了兩句。”
蕭贽看了他一眼,忽然想起他從前是做什麽的,便道:“你怎麽想?”
小成公公俯身叩首:“奴才願意帶飛揚走這一遭,把許大公子的遺物取回來。”
蕭贽把玉佩丢給他,道:“你帶人去,拿不回來,就把東西搶回來。”
江南繁華地,屬金陵風月最好。
風月樓,又是金陵城中有名的溫柔富貴鄉。
小成公公将玉佩挂在腰間,顯眼得很,甫一進門,就有人迎了上來,帶着他上了樓。
樓上雅間,用繪着美人圖的屏風與帷幔隔開,朦朦胧胧的好幾層薄紗。
元策生來是一副貴公子模樣。帷帳那邊正奏笛簫琵琶,他倚靠在軟枕上,指尖随着樂曲在案上輕點。
忽聞腳步聲,元策連忙半坐起來,笑道:“小公爺倒是叫我好等……”
門扇從外邊被推開,小成公公站在門那邊朝他作揖:“小公爺身體不适,奴才鬥膽,向小公爺讨了玉佩,前來赴約。”
元策頓覺無趣,興致闌珊地躺回榻上,随口道:“進來吧。”他頓了頓,又補了一句:“把你身後那個傻子留在外邊。”
他說的是跟在小成公公身後的飛揚,飛揚雖然心智不全,卻也分得清楚好壞,聽他這麽說,“哼”了一聲,也不願意進去。
元策身邊的兩個人守在雅間外。一個是戴着面具的那個,另一個就是那個模樣普通的文人,他二人似乎總是跟着元策。
小成公公暗中将他二人都看過一眼,覺得沒有異樣,安撫好飛揚,只身一人進了門。
樂聲不絕,元策枕着手,問道:“他自個兒不來求我,我怎麽把東西給他?”
“小公爺心系兄長,卻實在是卧床不起。”小成公公答道,“殿下與許大公子并無交集,留着許大公子的東西……”
“我與他沒有交集,你一個小太監就有了?”元策斜睨他一眼,“實不相瞞,倘若當時許問倒戈投我,現在早已在我朝中加官進爵。”
小成公公掐了掐手心,從從容容道:“倘若如此,許大公子還是許大公子麽?”
“是啊。”元策不知為的什麽發笑,“所以他現在活成個鬼。”
他二人話不投機,竟然也聊了許久。
最後,元策竟道:“小公爺既然讓你來,也不好意思叫你空手而歸。”他随手一指:“那邊的刀架上,許問的長刀,拿回去吧。”
長刀生鏽,小成公公費力拔出刀刃,看見近刀柄處,刻着二字“有懷”。這是許問的佩刀的名字。
元策見他舉動,便笑道:“你倒識貨,也認得許問?”
小成公公卻道:“不認得,是小公爺教的。”
元策料他一個娃娃臉的小太監,也不會知道什麽事,再擺了擺手,就讓他出去了。
小成公公出去時,飛揚正氣呼呼地靠在牆邊。
小成公公哄他:“走罷,別生氣了,你觀塵哥哥還等你呢,快回去看他。”
“觀塵哥哥總是睡着。”飛揚癟了癟嘴,“哥哥要是總不醒……”
小成公公一驚,忙搖搖頭,讓他不要再說。
他怕這話被別人聽去,可是門外守着的那兩人,都沒有什麽反應。
他二人一起出了風月樓,飛揚提着衣擺,道:“小成公公,剛剛有一個人和飛揚一樣。”
小成公公聽不明白,問他什麽意思,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一直到了福寧殿,他才反應過來。
飛揚的意思是說,元策身邊那兩個人,其中一個,與他一般,也是用活人煉成的武傀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