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 宮牆城樓

許觀塵再一次醒來時,是在深夜。

蕭贽警覺,他只動一動手指,便把蕭贽鬧醒了。

許觀塵的聲音輕得聽不見:“要喝水。”

蕭贽再抱了抱他,然後起身,将榻前帷帳用銀鈎挽好,端來一個小燭臺放在榻前。一手拿着茶杯,一手扶着許觀塵,慢慢地把水喂給他。

只飲半杯,許觀塵便搖了搖頭。

他輕聲問道:“什麽時候了?”

蕭贽放下茶杯,用拇指抹去他唇角水漬:“才過三更,你再歇一會兒。”

許觀塵就呆呆地坐了一會兒,還是走神。蕭贽把被子拉過來,把他裹成個小圓球,就這麽陪着他坐了一會兒。

許觀塵似是自言自語:“夢見兄長了。”

蕭贽起身,把那柄生了鏽的長刀拿進來,遞到他面前。

許觀塵才有些回神,頗恍惚地擡頭看他,眼中才有點光亮。

“給你拿回來了。”長刀出鞘半寸,蕭贽怕他傷着自己,刀刃對着自己這邊。

許觀塵怔怔的,伸手撫上刀柄與刀身連接處。當時鑄劍,此處的“有懷”二字,是他年幼時的字跡。

他頓時心口一疼,喉頭哽塞着,說不出半句話來。眼中朦胧,将那二字都模糊了,眼眶裏滑下兩滴熱淚,滴落在刀身鐵鏽上,只把那刀鏽洗得更真切。

方才喝的那半杯水,這會子全被他哭出來了。

蕭贽見他哭了,忙道:“不該招惹你的,別哭了,別哭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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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想将長刀收起來,但是許觀塵死死地抓着刀鞘,他便用手捂着刀刃,又道:“我不拿走,你別哭了。”

許觀塵收住了淚,紅着眼眶,把那長刀認認真真看過兩遍,撫過長刀上每一個縫隙、每一寸裂痕,還有每一點陳舊的血跡。

尚帶着哭腔,他啞着嗓子,喚了一聲:“兄長。”

蕭贽擁他入懷,拍着他的背哄他。

原本蕭贽也不會哄人,只是許觀塵每回病時,他便無師自通了。

許觀塵雙手抓着他的衣襟,趴在他的肩上,渾身顫抖,抽抽噎噎的。

怕他久病未愈,這會兒又哭個不停,蕭贽哄不好他了,用衣袖幫他擦擦臉,捧起他的臉,狠狠地親了他一口,佯怒道:“不許哭了。”

許觀塵愣愣的,然後一個沒忍住,就打了個哭嗝。

蕭贽撈起浸在溫水裏的帕子給他擦臉,許觀塵冷靜下來,也湊過去,趁着蕭贽專心給他擦臉,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:“多謝。”

幫他擦好臉,蕭贽一擡手,把帕子甩回盆裏:“做什麽忽然說這種話?”

“忽然覺得,很對不起你。”許觀塵撓了撓頭,低頭垂眸,“從前總是躲着你,現在又總是麻煩你,好像和我一起,我的什麽壞事都被你趕上了。”

蕭贽還想裝兇,讓他別胡思亂想,快點睡覺,但是對他,卻再也兇不起來了,裝的也不行。

病着的人,就是嬌氣一些。

又默了一陣,許觀塵問道:“師父有過來嗎?”

“你睡着之後來給你診過脈,改了藥方就走了。他說事關你的性命,攔不住他,便讓他走了。”

“這樣,下回他再來,把我叫醒。”許觀塵想了一會兒,“能不能讓你的人暗中查一查師父?我總覺得……”

其實蕭贽早已經讓人暗中查玉清子了,只是不願意叫許觀塵知道,便應道:“好,等會兒我吩咐下去。”

許觀塵想了想,又道:“上回那個地圖,我拿給表兄看了,你有空問問他,看他解出來了沒有。”

蕭贽一一應了:“好,我明日就問他。”

“元策遇刺的那件事,還有在查麽?”

“蕭絕在管。”蕭贽道,“你睡着的時候他來過一回,嚎得太大聲,怕鬧着你,把他趕出去了。”

許觀塵還要再問問別的事情,此時,宮牆那邊傳來宮人打更的聲音,蕭贽便把他按到榻上,讓他躺好:“睡吧。”

“睡不着了,都睡了一天一夜……”許觀塵臉色忽然一變,一手推開他,一手掩着嘴。很濃重的鐵鏽味,許觀塵一愣,卻低聲抱怨道,“怎麽回回都吐血?”

他拿開手,手心裏一抹鮮紅,很是刺目。

仿佛是早已習慣,許觀塵拽住他的衣袖,很平靜地通知他:“又犯病了,熱。”

蕭贽見他額上朱砂又沒了顏色,便也知道他是犯病了,從暗格裏翻出殷紅的丸藥,喂給他一顆,然後給他披上外衫,抱着他往殿外走。

這回吃藥吃得及時,許觀塵尚有一些清醒的意識,思緒雜亂,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,心道難怪,他說蕭贽的手勁兒怎麽這麽大,原來是這些年抱他,練出來的。

再沒有別的念頭,他就睡着了。

再醒來時,是在寒潭底下。

已是夏初,但因為是清晨,寒潭下冷得很。

許觀塵側卧在石床上,蕭贽就坐在旁邊的地上,守着他,也守着一支小小的蠟燭,幽微的燭光。

趁許觀塵睡着,蕭贽也閉着眼睛養神,手裏撥弄着許觀塵送他的念珠,時不時伸手試試他額頭的溫度。

許觀塵垂眸看他,不知道是不是與許觀塵在一起待久了,他安靜下來的模樣,神情氣質,竟有幾分與許觀塵相似。

這時蕭贽伸手摸摸他的額頭,覺着差不多了,便收起念珠,執着燭臺,要看看他眉心朱砂是不是又變紅了。

蠟燭光亮昏昏,就照在許觀塵面上,也照入他眼中,亮得很。

“醒了?”蕭贽放下燭臺,把他抱起來。

石床冰涼,許觀塵睡久了,身上也有些涼,便攀着他的脖子,往他懷裏縮了縮。

出了寒潭,穿過走廊。

近夏日,晝長夜短,日出的時辰越來越早。

許觀塵看見将明未明的天色,雙手挂在他脖子上,晃了晃雙腳,半抱怨半試探道:“還回去睡覺呀?”

蕭贽明白他的意思,又寵着他縱着他,一面往前走,一面問道:“那你想做什麽?”

“出去走走吧。”許觀塵抿了抿唇,“再過一會兒,去宮牆城樓上走一遭,就能看見日出了。”

蕭贽不語。

許觀塵又道:“才犯過病,最近應該都不會有事了。我總睡覺,才會有事。”

福寧殿宮人才打掃過一遍,藥味與血腥味都消失不見,帳子裏有淺淺淡淡的香氣。

再沒要人伺候,蕭贽把他抱回殿中,放在榻上。

許觀塵急忙推開他,抗議道:“我不睡覺!”

蕭贽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兒,去給他拿來茶水與柳枝。

許觀塵愣了愣,然後開始洗漱。

蕭贽又翻了兩件冬春時候穿的幹淨衣裳,給他披上,怕他吹風受寒。

蕭贽蹲在他面前,幫他将系帶系上,擡眸看了他一眼:“去宮牆城樓?”

“嗯。”許觀塵不自覺,伸手摸摸他的耳朵。

蕭贽正幫他整理衣領:“又做什麽?”

“我從前在雁北,一個人騎着馬在大漠裏,迎面走來一匹跛腳的豺狼,吓得我差點從馬上跌下去。我當時心想,這不就是蕭遇之麽。”許觀塵忍不住偷笑,“現在好像不是……”

被馴化并不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。

但是見他笑,蕭贽的心情也不錯。

被馴化确實不是一件自豪的事情,但是心甘情願的事情。

蕭贽帶着他登上宮禁城樓,才邁上最後一個臺階的時候,一輪紅日從天際躍出,天光大亮,将整個金陵城都照亮。

宮中的城樓是石頭築成的,金陵城中再沒有比城樓高的建築,站在城樓上,可以将整個金陵城收入眼底。

底下就是宮門,出宮入宮,都從這裏走。

正巧此時宮禁時辰過了,底下侍衛推動厚重的城門,發出沉悶的聲音。

蕭贽轉頭,看看身邊的小道士,道:“我率軍攻進宮城的那個下午,就站在城樓上看。天地浩大都是我的,後來想起,還有一個小道士不在宮裏——”

“就想把你搶回來,和宮中那些珍奇寶物放在一起,把你同那些寶物一起鎖在珍和宮裏,叫你變成其中一個,我最喜歡的那個。”蕭贽舔了舔後槽牙,盯獵物似的盯着他,“然後晚些時候,你自投羅網來了。”

許觀塵現在全不怕他,攏着手,輕聲咕哝道:“說得好聽,我在宮裏待了三年,也沒見你把我鎖起來。只敢趁我不在,在房裏偷偷地弄,還喊我的名字。”

“你同那些死物不一樣。”

蕭贽按着他的後腦,把他按進懷裏。許觀塵搖了搖頭,掙不開,只聽見蕭贽很有力的心跳聲。

蕭贽繼續道:“之前已經弄丢過一次了——”

他是說,用氣話把許觀塵氣得跑去雁北一年那一次。

“失而複得,所以誠惶誠恐。”

許觀塵被按在他懷裏,忽然伸手拍了拍他:“我憋死了。”

他擡起頭,長呼一口氣,卻又把腦袋埋到他懷裏,軟和和地說了一句:“我也很喜歡你。”

“宮裏教我怨憎與仇恨,沒有教我怎麽喜歡人。”蕭贽扶着他的肩,然後捧起他的臉,“小道士你教我。”

“嗯,我教你。”

許觀塵順着他的動作,稍稍擡起頭。

唇貼上唇的時候,許觀塵餘光一瞥,看見底下守宮門的侍衛,推了蕭贽兩下:“有人。”

沒推開,忘記他手勁兒大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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