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7章 福寧玉清

病情反複過幾次,一直到了三月廿一,玉清子回來了一趟。

他來時正是深夜,許觀塵才從溫泉池子裏被蕭贽抱出來。蕭贽幫他換過衣裳,他就躺在榻上,蓋着被子,雙手露在外邊,睡着未醒。

玉清子坐在榻邊,先給他探脈,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個藥瓶子交給蕭贽:“你喂他吃。”

蕭贽拔開塞子,拿着藥瓶往手心裏一倒,那裏邊滾出來半顆黑顏色的丸藥。

只有半顆。

蕭贽把許觀塵扶起來,讓他靠在枕上,一手端起茶盞,先喂他喝口水潤潤嗓子。

許觀塵犯病,不似之前那樣厲害,隐隐約約的有些意識,很順從地就抿了一口茶水。

蕭贽放下茶盞,用帕子幫他擦擦嘴角,才喂他吃藥。又給他拍拍背,好讓他把藥給吞下去。

玉清子給他把脈之後,就退到了一邊去。此時見他并無大礙,便要退出去。

蕭贽想起許觀塵之前說過的話,便道:“道長留步,等觀塵醒了再去不遲。”

玉清子怔了怔,随即惱道:“你這是什麽意思?我還會加害我徒弟不成?”

“不是。”蕭贽把許觀塵放平在榻上,幫他蓋上被子,怕擾着他,便與玉清子出去說話,“觀塵醒時,說倘若道長來,一定讓我留住道長。如今道長來了,我不留住道長,怕他醒了怨我。”

“這倒不必。”玉清子瞥了他一眼,一挑眉,“陛下不是挺會哄他的,哄一哄就好了。”

蕭贽回身,關上內間的門,直言道:“朕也很想知道,道長的藥,究竟是誰給的。”

玉清子頓時變了臉色,一拂衣袖:“藥是老道自己配的,這藥難配,前幾日出了差錯,是老道辦事不周。陛下若要查辦,只管拿了老道便是。”

蕭贽卻不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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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等了一會兒,也不聽他說話,玉清子便朝他行了個禮:“夜裏風大,老道受不得寒,先回了。”

話畢,轉身便要走。

他才推開殿門,只聽殿中蕭贽喊了一聲“成德”,小成公公便從廊前柱子後閃身出來,階下禁軍隊伍,在他面前站成一排。

小成公公向道士作揖:“道長,多有得罪。”

飛揚就跟在他身邊,玉清子不理會小成公公,卻看向飛揚,苦笑兩聲,道:“大費周章,還真的要拿我?”

飛揚尚且不知是什麽事,只覺得玉清子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,便挪開了眼。

兩邊人就這麽靜靜地對峙了一會兒,玉清子分毫不動,不往前也不退後。果真是夜裏風大,吹得他的衣袖振振作響。

無人言語,忽然聽飛揚喚了一聲:“哥哥。”

許觀塵攏着外裳,還披散着頭發,推開門,急匆匆地往外走。

那藥确實有用,只半顆,他很快就醒了。

許觀塵在他身後幾步之外站定,很輕地喚了一聲:“師父。”

“你醒了正好。”玉清子卻不曾回頭看他一眼,“陛下要拿我,他聽你的,你讓前邊的人讓開。”

許觀塵抿了抿唇,道:“徒弟也有兩句話想問師父。”

玉清子冷冷道:“你這話的意思就是,你也要拿為師了?”

“不是。”許觀塵忙解釋道,“只是有兩句話想問問師父,師父答了,前邊的人自然也就退開了。”

“那師父若是不答,你是不是就要對師父嚴刑逼供了?”

許觀塵面露難色,也不知道怎麽解釋。

玉清子也就是一時口快,此時回過神來,細細想來,也覺得話說過了,軟了三分語氣,問道:“你想問什麽?”

“我頭兩回吃的藥,與三月十六那回的,是不是不一樣?”許觀塵頓了頓,還有的話,礙着旁人在場,沒有再問下去。

玉清子倒是承認得幹脆:“是。”

“那藥是不是……”

玉清子繼續道:“為師去雁北替你求藥,那位高人,也只煉出兩顆丸藥。那時候你等不起,師父就帶着那兩顆藥回來了。後來吃的那一顆,是師父自己琢磨着制的。制的時候出了點差錯,所以那回的藥沒起作用。師父這幾日重新又琢磨了一遍,你方才吃的那半顆就是。看你這模樣,大概是沒問題了。”

他說得這樣篤定,一時間,許觀塵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

玉清子偏了偏頭,見他不語,道:“那位高人,是雁北毒聖江月郎。原先不讓你們去查,是他門中規矩,不治外人。他是江湖中人,不願意被別人知道,他破了這規矩,治的還是個朝堂中人,恐被江湖人恥笑。你若是非要查,不如去問問常年待在雁北的鐘遙。”

許觀塵在雁北待過一年,毒聖江月郎的名頭,他也略有耳聞,只是從來不曾見過此人,也不知道江湖傳聞究竟是真是假。

此時玉清子說得這樣有板有眼,又背對着他,不肯看他,分明就是惱火的模樣。

許觀塵想了想,便道:“師父,我沒有別的意思。”

“嗯。”仍舊是冷冷的語氣,背對着,卻看不清楚表情,“你若問完了,該放師父回去了吧?”

為求穩妥,許觀塵又問:“師父還住在國公府麽?我明日回去找師父診脈。”

玉清子笑了笑:“我幾時不在國公府了?你來吧。”

許觀塵看了一眼蕭贽,暗中朝他搖了搖頭,蕭贽便不情不願地擺了擺手。

階下禁軍分列兩邊,玉清子拂了拂衣袖,走下臺階。

老道士經年游歷四方,一身的腱子肉,但是穿衣顯瘦,仙風道骨的模樣。夜風迎面吹來,揚起他的衣袍,頗有幾分出塵的意味。

許觀塵看着他的背影,腳步一頓,終還是在他将要離去的時候,喚了一聲“師父”,然後跑上前,跑到他身邊去。

玉清子轉頭問道:“又什麽事?”

“我……”許觀塵擡眼看他,輕聲道,“我知道師父不會害我,但是師父若有事,一定告訴我,好不好?”

這小道士是他看着長大的,從前在觀中念經打坐,早課晚課,沒有一日懈怠,比他幾位師兄都誠心,更有仙骨。玉清子自然也最喜歡他,否則不會為了他四處奔走。

可是他嚅了嚅唇,終究沒有多說什麽,只是揉了揉許觀塵的腦袋:“好孩子,再有半顆藥,你這病就全好了,師父給你弄來,你乖乖等着就是,不要多問。”

許觀塵察覺這話有些不對,道:“師父,你不是說……那藥究竟是……”

玉清子自覺多言,低頭看了看,又朗聲對殿中蕭贽道:“觀塵沒穿鞋,勞陛下過來抱他回去。”

方才許觀塵醒來,匆匆跑出內間,是赤着腳下的地。石板地原本涼一些,習慣了也就沒感覺了。

玉清子不再理他,徑自拂袖離去。

蕭贽站到許觀塵身後,輕嘆一聲,架起他的雙手,把他抱回去了。

“師父他……好像有點不太對,一開始我就覺得他好像有事情沒告訴我。”許觀塵在榻上坐下,握住蕭贽的手,叫他也在身邊坐了,“你前幾日不是着人去查了麽?查出來什麽沒有?”

蕭贽道:“傳回來的消息,他這幾日确實都在國公府裏煉藥。”

“這樣。”

方才赤着腳在地上跑了一圈,小成公公在外邊叩了叩門,端着熱水與巾子進來了。

小成公公将熱水放在地上,蕭贽擺了擺手,讓他出去,自個兒在許觀塵面前蹲下,試了試水溫,便握着他的腳踝,把他的腳放進溫水中。

水面浸過腳面的時候,許觀塵還在出神,恍惚道:“我明日回去把脈,再問問他吧。”

蕭贽拿起巾子,浸過熱水。

許觀塵才反應過來,差點從木盆裏跳起來,鎮靜下來之後,也挽起衣袖弄水:“我自己來。”

蕭贽捏了一下他的小腿肚:“你慌什麽?”

許觀塵拿過他手裏的巾子,仍道:“我自己來。”

見他模樣,蕭贽便順勢将巾子遞給他,重新在他身邊坐下。

許觀塵還是出神,擦幹了手,直起腰來,雙腳在盆裏相互踩踩,濺起小水花。

“師父他……”他忽然想起什麽,轉頭去看蕭贽,看見蕭贽的時候,忽然就忘記自己要說什麽了。

“認真洗腳。”蕭贽面上半點笑意也沒有,唬得他也正經起來,“這事情明日我再加派人手去查,你不用管。”

許觀塵應了一聲,繼續在盆子裏踩腳。

蕭贽問他:“病好些沒有?”

“嗯。”許觀塵點點頭,“師父那藥,确實很有用。”

“你怎麽知道前幾日吃的藥……”

許觀塵随口答道:“我久病成醫嘛。”

蕭贽看着他低着頭,只顧着專心踩踩雙腳的側臉,忽然有點心疼。

得吃多少的藥,才能在苦藥裏,吃出來一丁點兒的回味微甜?

說他藥香纏骨,分明不是誇他的話。

察覺到他的目光,許觀塵也轉頭看他:“怎麽了?”

蕭贽卻問他:“水涼了沒有?”

“不涼。”許觀塵往後一仰,擡起雙腳,拿起巾子擦了兩下,“我洗好了。”

蕭贽便把他塞進被窩裏去。

三月裏,他還是要蓋冬日的毯子。

不喚小成公公進來,蕭贽親自把木盆端出去了。

回來時吹了燈,榻前帳子垂落,逶迤在地,許觀塵側着身子躺着,等他回來,才打了個哈欠要睡,卻對他說:“我們這樣,不像是成婚三個月,倒像三十年。”

蕭贽也不嫌他熱乎乎的一團,抱着難受,徑直把他捉進懷裏,道:“有的是三十年,你不要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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