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9章 金陵風月

這回來定國公府,元策身邊只跟了一個人,那個模樣尋常的文人。

許觀塵禮畢擡眸,元策一副貴公子的打扮,與金陵城中蕭絕一行人一般。那文人卻穿得樸素,一身布衣,用布巾攏着頭發,站在元策身後,垂首低眉。

元策朝他笑了笑,亦道:“小公爺好久不見。”

說過兩句客氣話,許觀塵在主位的席上坐了,右手邊就是元策。

元策捧起茶碗,只在手心裏捂着,又轉頭問他:“前幾日約小公爺風月樓一見,小公爺怎麽不來?”

許觀塵淡淡道:“舊疾犯了,未曾赴約,對不住。”

“刀拿到了?”

許觀塵垂眸,掩去眸中晦暗神色:“多謝殿下。”

“這下可以證我所言非虛,不是騙你了。”

元策将茶碗放回案上,許觀塵不經意間掃了一眼,才知道他碗中茶水,半點沒動。

好謹慎的一個人。

只聽元策道:“你兄長的盔甲,是你們國公府的私匠鑄的罷?”

不知道他要做什麽,許觀塵只點了點頭,應了聲“是”。

元策又道:“你兄長死時,那盔甲都被他的鮮血浸透了。”

“殿下總是提我兄長,不知是何意?”許觀塵頓了頓,“那時觀塵年幼,不過想來,一個對手竟叫殿下記挂了這麽久,我兄長定是威震雁北,殺極他人的威風了。”

“牙尖嘴利。”元策似真似假地笑了一聲,“不過是想問問你,我那兒還有許問的盔甲,你要不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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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觀塵不語,心中斟酌着,他說他有兄長的盔甲,這話究竟幾分真假。

元策繼續道:“你若是不想與我講他,不講便是了,何必暗地裏地貶我?”

元策果真就轉了話頭,再不提許問的事情,扶着左肩,道:“前幾日在停雲鎮遇刺,那刺客是你表兄鐘遙的人,該不會,你也摻了一腳,盼着我去死吧?”

許觀塵亦是半真半假地笑道:“我表兄若要殺你,只會在戰場上。我若盼着你死,也只會在戰場上。”

元策一聽這話,卻笑了:“姓鐘的在戰場上殺我,我還信。你一個羸弱道士,到了戰場上,給我做俘?”

許觀塵不悅,心道上回在雁北也還沒分出勝負來,怎麽就俘虜了?

那頭兒元策見他面色一沉,卻越說越起興,什麽把俘虜煉作武傀儡啦,把他挂在馬後邊拖啦,戴上腳鐐手铐啦。

許觀塵一揮拂塵,就甩了他一下:“殿下駕臨此處,就是為了構想一番……我做俘虜的模樣?”

元策擡手,拂塵的白馬尾就從他的指縫間飛出去:“方才就說了,是問你要不要許問的盔甲,你不讓我說許問,我怎麽問你?”

許觀塵反問他:“我自然想要我兄長的遺物,不知道殿下想要什麽?”

“想來你這道士沒有去過風月樓,前兒個沒帶你去,實在是遺憾,今日走一遭?”

許觀塵琢磨不透他是什麽意思,但是兄長的遺物他是一定要的,又想着風月樓人來人往,總不會出事。元策一定要他去風月樓,只怕不會罷休,不若就随他去看看。

于是許觀塵轉頭看着他,點了點頭,随後吩咐人備馬。

他帶着飛揚與小成公公過去,找機會給蕭贽遞了信兒——無妨,去去就回。

在府門前翻身上馬,一收馬缰繩,便往風月樓的方向去。

此時正是三月底,暮春初夏,寬袍廣袖被迎面吹來的風揚起。

元策振一振衣袖,兜了滿袖的風,回頭看了一眼許觀塵:“金陵真好。”

這樣的話,從他嘴裏說出來,大約還有別的意味。

許觀塵便道:“殿下若喜歡,多留幾日,或許樂不思蜀。”

元策又笑:“你又罵我。”

再無他話,徑直到了風月樓前。

元策這幾日,仿佛在風月樓混得很熟,他一下馬,就有人來牽走他的馬匹,領着他進門。

卻有人将許觀塵攔下來:“小道長是不是走錯地兒了?咱們這兒可不是道場。”

許觀塵用拂塵一指元策:“我是随這位爺來的。”

元策回頭:“是,我帶個小道士來見見世面,興許他就想還俗了。”

風月樓裏,輕紗帷幔,影影綽綽。

一行人在二層的小隔間裏坐了,視野很好,可以看見正中的臺子上,舞女正轉圈兒。

許觀塵只是陪元策坐着,坐了好一陣兒,卻仿佛什麽也沒看進眼裏,老神在在的模樣。

後來元策喚了兩個女子進來,全是女道士打扮。

許觀塵一愣,心中驚嘆,花樣真多,比我狂野。

任案上酒杯添滿了酒水,他自不動,還執着拂塵就地打坐。許觀塵身邊那個女道士覺得無趣,轉頭去撩撥元策。

元策倒像是很吃這一套,一手摟着一個,随手捋她二人手中的拂塵,纏過來繞過去。

“道士?”他這卻是在叫許觀塵,“小公爺?”

元策笑問道:“你這道士,怎麽跟不開竅的石頭似的?莫不是只喜歡看道觀裏的祈福舞?”

“又不是真道士。”許觀塵睜眼,瞥了她二人一眼,“念一遍《清靜經》來聽聽。”

兩個女道士一噎,賠笑道:“道長說笑了。”

元策道了一聲“掃興”,将她二人往外一推:“原來不是真道士。”

打發走了人,房裏就只剩下他二人,只聽元策又道:“行了,知道你記挂着許問,聽完這支曲兒,就回驿館給你拿東西。”

他意興闌珊,而許觀塵從來就沒有起過興致。

臨走時,元策說:“你這道士好沒意思。”

許觀塵腳踩八卦,手握太極,正正經經地道了一聲:“無量天尊。”

元策便笑,出去時,原本飛揚一等人都等在門外,跟着元策來的那文人,卻從走廊那邊閃出來——那兒有一扇窗子。他暗中朝元策搖了搖頭。

元策原本請許觀塵先行,站在他身後。這時,攏在衣袖中的手也伸了出來,抖一抖袍袖,将雙手背到身後,再沒有別的什麽動作。

風月樓一行無驚無險,仿佛元策就是為了捉弄他,才帶他來的。

驿館裏,元策差人拿了一副腕甲出來,對許觀塵道:“盔甲太重,帶不來。你若有心,随我回西陵去,我拿給你。”

許觀塵拿起一只腕甲看了看,腕甲亦是生了鏽,沾了斑斑點點的血跡。

他放下腕甲,不動聲色道:“不用麻煩。”

再說了兩句閑話,許觀塵覺着,元策這個人可能真的有點毛病,他就喜歡別人罵他。

難怪這人常年待在戰場上了,戰場上兩軍對陣,罵陣起來厲害得很,原來他是喜歡聽別人罵他。

将近正午,許觀塵起身請辭,元策一指廳前的那文人:“知微先生,替我送送小公爺。”

那知微先生作揖,應了一聲。

許觀塵直到現在才知道那文人的名字,也是現在才知道,原來這人的嗓子是壞的,說出話來,沙啞得很。

許觀塵與他并行,小成公公雙手捧着腕甲,與飛揚一起走在後面。

那知微先生道:“聽旁的人說,小公爺的病很是厲害,一病病了三年。”

“是。”許觀塵染疾,在宮裏養病的事情,許多人都知道,因此他問起,許觀塵也只當他是打探消息,并不疑他。

“小公爺這病,可是有什麽緣故?”

“不提也罷。”

知微最後問道:“小公爺可曾後悔?”

許觀塵也不知他問的是什麽,只見着就要到大門前了,門前一架不起眼的馬車,那馬車簾子被一只指節分明的手掀開一角,分明是蕭贽在等他。

他看着蕭贽,便道:“我不後悔。”

知微作揖送他,低聲笑了兩聲,他聲音本就沙啞,笑那兩聲,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

許觀塵上了馬車,還未坐定,蕭贽便道:“舍得出來了?”

“拿了東西便出來了,我又不是喜歡與元策說話。”

“他日後總拿你兄長的東西吊着你,讓你去你就去,朕還總得派人把風月樓、把驿館圍起來?”

“多謝你。”許觀塵便道,“以後不去了。”

“風月樓裏,那兩個女道士……”

許觀塵忙坐直了,右手舉過頭頂,發誓道:“我沒碰,我念經來着。”

“知道,我在隔壁。”蕭贽卻道,“元策給你遞勸降書,你沒明白?”

許觀塵疑惑:“什麽?”

“他不喜歡那兩個假道士,他喜歡你這個真道士。”蕭贽低聲道,“他有心拉攏你。”

“拉攏我?”許觀塵笑着搖頭道,“我有什麽可拉攏的?我與他不共戴天,在朝裏也不做事,空頂着個定國公的名頭,什麽權力也沒有,于他奪嫡毫無用處,他拉攏我做什麽?”

蕭贽揉揉他的腦袋,也不再說話。

許觀塵仍舊将腕甲送回祠堂裏,給兄長點上三支香,把蕭贽打發到外邊院子裏去,他一個人同兄長說兩句話。

許觀塵就盤腿坐在草蒲團上,撐着頭,看着兄長的靈位:“兄長,那個元策不知道為什麽,總提起你,惹得我也很想你。你在府裏沒有留下什麽東西,我就是忍不住,想要他手裏的東西。以後我小心防備他,不會再去找他了。”

格窗那邊,忽然不尋常地響了一聲,許觀塵一驚,起身上前,推開窗子一看,什麽也沒有。整理得很好的院子裏,連泥點也沒有。

許觀塵趴在窗子邊,張望了好一會兒,最後拍了拍腦袋。他總是這樣,總覺得兄長還沒死,正暗中看着他似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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