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章 君臣一場
只說四月初三那日,定國公府宴元策。及至午後,西市有人鬧事,事态緊急,許觀塵便讓蕭贽先行一步,自己乘着馬車,繞開西市回宮去。
金陵城東邊人來人往,最有名的就是風月樓。
長街上都是人,馬車行得緩慢,經行風月樓時,“撲”的一聲響,似是什麽東西落下來,砸在了馬車上,把馬匹驚了一驚。
小成公公掀開簾子去看,原是風月樓二層上拿着叉竿挂簾子的女子手滑,叉竿落了下來。
那女子才十三四歲的模樣,見砸了人,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,急得用衣袖揾淚。
想起國公府裏差點也被賣進這樓裏的許月,這小姑娘,看模樣比許月還要小。
許觀塵輕嘆一聲,吩咐底下人:“把東西還給她,不要與她為難。”
底下人應了一聲,撿起叉竿,便進了樓裏。
許觀塵偏頭看去,只看見那姑娘家破涕為笑,朝他行了個萬福。許觀塵才想擺擺手,卻看見未挂起的簾子後邊,有個人的背影似是十分熟悉。
那人五六十歲的模樣,穿着與金陵人不同,是異族打扮。最要緊的,是這人頭發全白,紮着許多的小辮兒。
若不是這樣,許觀塵也認不出來。
他記得很清楚,玉清子剛來的時候,也是這樣一身打扮,頭上的幾個小辮子,還是許觀塵幫他拆開的。
許觀塵将馬車簾子掀得更開,再仔細地看了看。
小成公公見他模樣,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:“小公爺?”
許觀塵愈發篤定:“我師父。”
可是玉清子一個道士,又怎麽會去風月樓這種地方?還是做西北異族的打扮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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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又想起今日與元策相見,元策臨走時,說今日在風月樓與人有約,莫不是……
許觀塵起身便要下馬車,卻被小成公公拉住了:“小公爺,太過巧合,只怕是有意……”
許觀塵想了想,摸了摸衣袖。他不帶什麽配飾,摸遍衣袖,也只摸見一個鈴铛和方才蕭絕給他的暖玉。
鈴铛是之前去裴舅舅的軍營裏,那個老鐵匠打的一對兒鈴铛中的一個,那時他有意拿了大的,把小的留給蕭贽。
許觀塵把鈴铛交給飛揚:“去裴舅舅府上,向他借些人來。用輕功去,快點回來。”
飛揚下了馬車,踩着屋檐,迅速就飛去了。
小成公公按着許觀塵的衣袖,要他稍安勿躁。
許觀塵盯着二層上邊那個背影看,分明就是玉清子。
他想不明白,若師父真是去見元策的,他二人之間,會有什麽話可說?
玉清子前些日子去過西北一趟,是不是那時候,他與元策就見過了?
他從西北取來的那藥,是不是也與元策有關?
忽又想起前幾日在國公府裏被盜走的丹書鐵券,柴伯說,府裏上下都查過了,只有幾位主子沒查,玉清子道長,也沒查。
小成公公拍了拍他的手背:“小公爺,沒事的,若真是玉清子道長,看這模樣,他一時半刻也不會走。再等等吧,等裴将軍的人來了,您再進去。”
二層樓上,原本一直挂着的簾子被放了下來,罩上一層薄紗,許觀塵看不清楚。
簾子放下來的一瞬,玉清子起身,向着坐在裏邊的誰人,跪下了。
許觀塵一怔,拂開小成公公的手,便下了馬車。
小成公公追着他下去,再喚了一聲:“小公爺。”
許觀塵有些恍惚,沒有應他。
“再等等吧,陛下吩咐了,要護小公爺周全的。此處人多,陛下留在小公爺身邊的暗衛施展不開手腳,還是等裴将軍的人來了再說。”
“我知道。就算是他們有意引我過去,我也不能不去,那是我師父……”他一轉頭,便看見長街那邊,飛揚領着人過來了。
許觀塵道:“讓他們封樓,誰也不許走。我就在這樓裏,不會出事。”
小成公公轉回頭時,許觀塵就已經進去了,他連忙跟上去。潛藏在暗處的暗衛走進人群之中,也都紛紛入樓。
許觀塵撥開人群,徑直上了木梯。卻不防身後跟着的人大都被纏住了手腳,小成公公回頭看了一眼,扯住他的衣袖,搖搖頭:“小公爺,不太對。”
許觀塵腳步一頓,站在木梯上往下看。
風月樓很大,風吹過,揚起輕紗帷幔。
他摸了摸鼻尖,好像聞見什麽不尋常的東西。思及方才把蕭贽喚走的那件事,西邊鬧市的石脂水,他目光微閃。
這種事情關系重大,就算只是懷疑,也要做好萬全的準備。
許觀塵輕聲吩咐飛揚:“去,讓外邊的人疏散百姓。若是起火,讓他們用沙土滅火。”
“哥哥……”飛揚不大放心地看了他一眼。
“哥哥沒關系,你快去。”
飛揚翻過木梯欄杆,便出去了。
許觀塵仍舊沿着木樓梯向上,倘若這樓裏要出事,他不能留師父一個人在這裏。
他有些心慌,找了好幾間隔間,才找到了玉清子所在的那一間。
那人果真是師父。
師父也果真跪下了。
他站在門前,只聽玉清子道:“……觀塵只差這半顆藥,算我老道士拉下臉,替他求求你。你同他到底君臣一場……”
許觀塵手腳冰涼,站在原地愣了一瞬。
是蕭啓,玉清子向蕭啓求藥。他吃了三個月的藥,是蕭啓給的。
忽遠忽近,耳邊傳來人群的尖叫驚呼。他還沒來得及回頭,身後有人無聲靠近,一手锢住他的腰,把他往房裏推,好讓外邊的人看不見他,一手拿着帕子,掩住他的口鼻。
帕子分明浸過迷藥,可是他昏昏沉沉的,連喊也喊不出來。
不打緊,不打緊,裴舅舅的人在外邊,風月樓被封起來了,他們走不了的。許觀塵抓了一下他的手,一面叫自己鎮靜下來,一面試圖看清楚身後那人是誰。
餘光匆匆一瞥,站在他身後那人,是元策。
元策低頭看見自己手背上被他抓出來的幾道紅痕,笑了笑:“只許你設計騙我,不許我哄哄你?”
蕭啓從隔間裏走來,從元策手中把他接過來,用手拍了拍他的臉。
許觀塵尚有些清醒意識,只聽見他說:“阿塵,好久不見。”
元策把許觀塵交給蕭啓之後,問道:“那個老道士,還有他身邊跟着的小太監和暗衛,你打算怎麽辦?”
蕭啓冷冷道:“浸點油,丢到下邊一起燒了。”他忽然想起什麽,又道:“帶上那個老道士,給他續命。”
他偏頭,看了看許觀塵,輕嘆道:“為了你啊,連我在金陵經營了這麽久的樓也給燒了。”
元策道:“你不要忘記了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蕭啓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,“趕不及了,蕭贽的人要來了,走了。”
蕭啓把許觀塵的頭發扯亂,給他披上風月樓裏女子常穿的鮮麗衣裳。又把他的腦袋靠在自己肩上,就這麽摟着他下了樓。
風月樓已經亂了,有人在樓上往下倒石脂水,燒得看不清楚模樣的人從二層欄杆處翻下去。
石脂水常用在軍營戰場,民間百姓不大認得,但是這種滑膩膩的東西,再加上有心人的挑撥,也足以叫一個樓裏的人慌亂起來。
蕭啓就這麽抱着他,從風月樓隐蔽的後門出去。
他一出去,樓裏便着了火,火勢迅猛,升起濃煙熏黑了半面天,很快又蔓延到隔壁的樓宅。
原本許觀塵身邊那些暗衛,小部分被蕭啓的人纏住了手腳,不見了許觀塵,便在樓裏四處找尋。
後來俶爾火起,從頭到腳都被人潑了油,自顧不暇,都往外跑,跑不及的,就被火苗舔舐着,拖進了火場裏。
火自一樓起,被打昏的小成公公卧在二樓隔間裏,被濃煙嗆醒,喚了兩聲“小公爺”。
濃煙彌漫,煙裏有個人,用浸濕了的帕子掩面,抓着他的衣領,把他帶到了窗邊。
那人喊他:“成知節。”
自他入宮之後,就很少有人喊他這個名字了。他這名字,是比照着雁北的知節蓮起的。
小成公公反應得很慢,被按在窗扇上。忽然想起,許多年前,有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,也是在風月樓破窗逃走的。
他張了張口,只做口型喚道:“許……問……”
再沒有多說什麽,那人提着他的衣領,就把他從窗子丢出去了。
二層不高,摔得也不疼,就是吸了太多的煙,他有點犯惡心。
外邊的人進不去,連火也救不來。
飛揚好幾回想要沖進火場看一看,還沒走出幾步,就被熱浪給沖回來了。
他第五次想要沖進去,這回也沒能走進去,出來的時候,還被倒塌的房梁砸傷了手臂,在地上滾了一圈,才把衣袖上的火給滅了。
見小成公公從窗子裏逃出來,飛揚忙上前問他:“哥哥呢?觀塵哥哥呢?”
“小公爺……”小成公公緩過神來,半坐起身,“封城……”
飛揚應了一聲,對衆人吼了一句“用沙土滅火”,就要進宮去找蕭贽。
黑煙熏透半面天時,蕭贽正從宮中策馬出來,一路策馬,很快就趕到了。
風月樓是座花樓,正中牌匾,描金的三個大字,很是華麗。
他來時,風月樓牌匾落地,火勢乘風而起,蔓延至半條長街。火光沖天,樓裏哀嚎不斷,活像是人間煉獄。
蕭贽翻身下馬,愣了一瞬,推開人,就要往樓裏沖,被裴将軍死死地攔住了。
“陛下,陛下……”裴将軍忙勸道,“成德說小公爺不在裏邊,他不在裏邊!”
蕭贽握緊了拳頭,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。喉結上下一動,似乎是咳了兩聲,又像是猛獸壓抑的哭嚎。
“封城,找人。”
裴将軍忙道:“好好好,臣親自去找。”
風月樓轟然一聲倒塌,蕭贽很快就回過神來:“把成德提過來,跟在他身邊的幾個人,也全都提過來,我親自審。”
這場火燒了很久,蕭贽一直待在火場。
一直到了下半夜,将日出時,火勢才慢慢變小。
火勢順風而起,再加上石脂水,幾乎燒毀了金陵城的一整條長街,死傷百姓,将近千人。
飛揚灰頭土臉的,小心翼翼地靠近蕭贽,把許觀塵臨走前留下的鈴铛交給他。那鈴铛被飛揚帶着在火裏走過兩遭,被燒得漆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