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4章 這倒不必
馬車很是颠簸,仿佛行在什麽山間小道上,大約是已經出城了。
許觀塵再次醒來時,留了個心眼兒,不敢說話,也不敢動作,只是睜着眼睛,觀察四周。
馬車裏很黑,想是掩上了窗子,又或許是天色已經黑了。
手腳上都挂着鐐铐,很重,應該是防着他跑。
馬車緩緩停下,外邊有人低聲道:“爺,到了。”
馬車裏,那人就坐在許觀塵身邊,離得很近,用沙啞的聲音應了一聲:“好。”
許觀塵一愣,這聲音他熟悉得很。
知微,元策身邊的知微。
睡過去最後一眼,他還記得拿浸了迷藥的帕子把他捂昏的人是元策,他身邊的人會在這兒,也不奇怪。
若蕭啓還活着,想來他是與元策勾結在一處了。
而元策此次來金陵,也根本不是為了和議,劃定西北邊界,他是來攪亂池水,坐收漁利的。或許蕭啓還許給了他什麽,讓他願意來走這一趟。
知微把他拖下馬車,許觀塵低着頭,暗中看了看四周。四周還是很黑,今晚月黑風高,樹影搖動,發出簌簌的聲響。
知微把他背到背上,跨過門檻:“那個老道士,丢到西邊院子去。”
跟着他一起來的人,各自去做各自的事兒,各自隐入暗處。只有一個小孩子,舉着燭臺,跑出來迎他,怯生生地喚了一聲:“師兄。”
知微瞥了他一眼,道:“去打點熱水。”
那小孩子應了一聲,先将門闩好,然後去打熱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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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微背着許觀塵,再走了一陣子,走進一間屋子,然後将許觀塵丢在草蒲團上。
小孩子很快就進來了,将熱水放在木架子上,又轉身去點起蠟燭。
燭光搖曳,那小孩子不經意間瞥了一眼,忍不住驚道:“小師叔?”
知微原本背着手,站在點着兩支蠟燭的長案前,聽他這樣說道,便轉頭問他:“什麽?”
許觀塵也覺得奇怪,悄悄睜開眼睛去看。原來這個小孩子,也是他見過的。
金陵城東面,二月初春踏青。年前他與蕭贽在栖梧山行宮住着的那一陣兒,一起來過的、山崖上邊的那個道觀,靜虛觀。
靜虛觀裏,只有一個小道童守着。那時候,他還幫這個小道童看過卦攤。
果真是,冥冥輪回。
小道童腳踩八卦,手握太極,朝知微行了個禮,解釋道:“天下道觀往來,看見同門,都要尊稱
一聲‘師叔’。我與這位小師叔見過一面,所以……”
知微不想知曉他們道觀同門的規矩,也不想了解他與許觀塵到底是怎麽見的,擺了擺手,便讓他下去。
小道童再看了一眼倒在草蒲團上的許觀塵,試探着道:“師兄,小師叔人很好,能不能……”
燭焰跳躍,晦暗不明,知微笑了笑,道:“他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小道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,許觀塵心思一沉,“最好的朋友”,他許久沒有聽過這樣的話,會
說這樣的話的人,就只有——
知微又吩咐小道童:“你給觀塵……你小師叔擦擦臉。”
小道童應了,挽起衣袖,在熱水中洗過巾子,跪坐在許觀塵身邊,幫他擦擦臉,也幫他把手上腳上的鐐铐弄得讓他舒服一些。
許觀塵不好意思再勞動他,再這麽裝睡下去,也沒有意思,便推開了小道童的手。
“多謝。”
聽見他開了口,知微微怔,随後擺了擺手,把小道童遣下去。
許觀塵坐起來,看見知微站在點着兩支蠟燭的供案前,供案上,是三個靈位,蕭啓、楊尋與何鎮的靈位。
楊尋死了之後,他娘親恩寧侯夫人曾經來求過他,要他收下這三個靈位,許觀塵沒應,恩寧侯夫人便直接找到定國公府去了。
那時在行宮,柴伯把這三個牌位帶給他,許觀塵看着心煩,便讓他随便找個道觀安置。
現在想來,應當是柴伯從栖梧山下來,離得最近的就是這個道觀,所以就把這三個靈位送到這兒來了。
兜兜轉轉,又是輪回。
知微見他瞧着那三個靈位出神,轉身走到盛着熱水的銅盆邊,就着許觀塵用過的熱水與帕子,洗了把臉,将貼在臉上的□□揭下來。
許觀塵站起身,腳上手上,鐐铐一陣亂響,往後退了退,站得離他遠一些。
銅盆裏浮着薄薄的一層面具,知微轉頭看向他,模樣全變了,只有聲音還似舊時沙啞:“觀塵,是我。”
許觀塵苦笑兩聲:“我知道是你。”
知微為啓,他早該想到的。
蕭啓緊着他的腳步,往前進了幾步,眼中或有幾分真誠:“我回來了。”
許觀塵上下看了他兩眼,淡淡道:“嗯,你回來了。”
蕭啓再往前近了幾步,還真像是好友久別重逢,想要抱抱他,許觀塵便拖着腳鐐往後退:“這倒不必。”
蕭啓道:“聊聊吧。”
四周再沒有別人,許觀塵沒得選,便點了點頭。
“我原本不知道……父皇給你吃了什麽藥,我是後來,看見父皇臨終前給我的私印,私印裏有一張字條兒,我才知道的。”
蕭啓眨了眨眼睛,憋出兩滴淚來,擡眼看他:“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麽事情,蕭贽是不是騙你了?”
許觀塵不答,只聽蕭啓又道:“他騙你了,他逼宮篡位,弑君弑父,派人在路上暗算……”
“他沒騙我。”許觀塵定定道,“大梁上下都知道他逼宮篡位。”
“他……”
許觀塵再往後退了半步,只問他:“我背上那一道疤,是誰砍的?”
蕭啓目光微閃:“你不記得?”
許觀塵別開目光,點了點頭,撒謊道:“我不記得。”
“是……蕭贽。”蕭啓抿了抿幹澀的唇,聲音仍舊沙啞,“你不知道,他對你一直心思不純,他逼宮之後,他還想要你,你不肯,他就……”
許觀塵再問:“你……”他呼了口氣,做戲得做全套,定了定心神,強作鎮靜,問道:“那殿下、是怎麽活下來的?”
“去封地的路上,我們一行人都被蕭贽派來的人殺盡了,是何鎮……何鎮幫我、擋了好幾刀,再加上那夜裏下了大雪,所以……”
何鎮,何鎮是何祭酒的小孫兒,也是他們的同窗。
許觀塵輕嘆一聲,轉過目光去看跳躍的燭光,透過燭光,是案上三個靈位。他只覺得不值得,他、何鎮,還有楊尋,都不值得。
蕭啓只當他是惋惜何鎮,繼續道:“他的忠心,我一直記在心上。我的嗓子也是那時候壞的,脖子上還有一道疤。後來我去了雁北,想找你姑父鐘将軍,但是怕連累你……”
他哪裏是怕連累他?他是怕許觀塵還記得那一刀的事情,讓鐘将軍也一刀結果了他。
許觀塵輕笑,蕭啓不覺,又道:“我在西北待了三年,同游匪待在一處,後來遇上了……”
後來遇上了元策,與元策同謀,回了金陵。
但是他知道,許觀塵不喜歡元策,所以也不再說下去。
他不說,許觀塵也不想再聽他滿口胡謅,又問:“我師父又是怎麽回事?”
“道長為了你,四處尋找藥方,但是那藥不容易配,你又只剩下三年了,快到期限的時候,道長才找到我。”蕭啓道,“他告訴我,我才知道有這件事,我才看到父皇留給我的信。父皇也把解藥留給我了,一共三顆,因為情況緊急,我給了道長兩顆。還有一顆,我擔心你,想親自來金陵看看你。”
“我師父呢?”
“他就在西邊的院子裏,你要是想見他……”
許觀塵打斷了他的話:“丹書鐵券是不是在殿下那兒?”
“定國公府的丹書鐵券,是道長帶出來給我的,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把東西帶出來,那裏邊……”
“夠了,我都知道了。”許觀塵往後一靠,就靠在供案邊,“我背上那一刀,是你砍的;你手裏拿捏着解藥,威脅我師父給你辦事兒……”他還想要丹書裏邊的東西。
做過的事情,一樁樁一件件都被許觀塵擺出來,蕭啓明顯有些氣急敗壞,卻只道:“我在西陵,原本可以籌謀得久一些再回來,要不是為了你的病,我冒着危險回金陵來做什麽?”
蕭啓急急上前幾步,把他按到供案前:“我現在明白了,你受傷了,我才懂得心疼你。還要多謝你,還把我當做好友君主,否則你怎麽會以為我死了,還把我與楊尋、何鎮的靈位供起來?”
“我冒着這樣大的風險回金陵來,就為了你的病。”蕭啓道,“你服個軟,咱們還像以前那樣。”
許觀塵雙手捧起蕭啓的靈位,蕭啓只道他是回心轉意了,便道:“我既然回來了,你也不用守着靈位過日子了,改日就把它拿去燒……”
許觀塵抓起靈位,照着他的臉,狠狠地扇了他一下。
一聲巨響,木的牌位從中折斷,裂口劃過蕭啓的臉,還帶着木屑的傷口裏緩緩流下鮮血。蕭啓怔怔的,臉歪向一邊,頭發散落下來,被打中的半邊臉,很快就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