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 心心念念
風月樓的一場大火蔓延到一整條長街,火光沖天,燒了整整一夜。
蕭贽不曾離開,手裏握着許觀塵最後留下來的鈴铛,坐在高樓窗前,對面就是火場。
夜風卷着熱氣,從窗子裏打進來,叫人喘不過氣。蕭贽無所察覺一般,就坐在窗前,一動不動。
救火的士兵在底下奔走,運送沙土的,擡運屍體的。
石脂水的威力很強,許多屍首都燒成了灰,剩下的,也都是燒得焦黑的斷臂殘肢。
一整條長街化為灰燼。這條街原本就是金陵城中有名的鬧市街,人多擁擠,樓房挨着樓房,棚子挨着棚子。
鈴铛上的镂空花紋印在掌心,蕭贽卻把拳頭越攥越緊。
他一拳砸在窗框上,窗扇晃了一晃。
他這個人,生來冷情冷性,對誰都不曾上心,偏偏是許觀塵,唯獨是許觀塵。
裴舅舅放緩了腳步,不發出一點兒聲音,從樓梯走上來。
小成公公只是嗆了幾口濃煙,喝了點水,再吐了兩回就好了,這時候雖然守在外邊,也不敢進去勸。見裴舅舅來,忙上前道:“找着了麽?”
裴舅舅皺着眉搖了搖頭,又指了指隔間裏邊。
小成公公握起拳頭,砸了一下牆。
這兩人一起嘆了口氣,裴舅舅小心翼翼地推開門,還沒來得及說話,便聽見蕭贽道:“不該把你一個人撇下的。”
他的聲音低沉沙啞,裴舅舅走了兩步上前,在案上拿起茶碗,給他倒了一碗熱茶。
此處原本是個茶樓,現下被朝廷臨時征用了,什麽都缺,就是茶水不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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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舅舅将茶碗捧給他的時候,他才回過神來:“舅舅。”
“嗯。”
蕭贽接過茶碗抿了一口,只覺得入口苦澀,便放下了。
裴舅舅輕聲道:“已然加派人手去查了,鐘遙帶着飛揚也去了,蕭絕也去了,等此間事了,還能騰出些人來。觀塵人緣兒好,朝裏幾個老公爺,也急得一晚上沒睡,在等信兒。”
蕭贽只問:“什麽時候能查完?”
金陵城大得很,挨家挨戶的盤查下來,也要花不少的時候。
裴舅舅便道:“總還要等幾天。”
“幾天。”蕭贽拂袖起身,站在窗前,看那火場,“他那病還有一天就又發作了。”
裴舅舅亦是嘆氣,卻還是要勸勸他:“玉清子道長不是在觀塵身邊麽?想來……”
蕭贽轉頭:“把那兩個暗衛還有成德提上來,我有話問。”
其實連夜審問過三遍了,除了小成公公還能回憶起當時大概發生了什麽事情,其他人都慌了手腳。傷的傷死的死,留下來的,只有兩個人,而那兩個人,也什麽都不知道。
裴舅舅不敢推辭,只好轉身出去提人。
還沒走到門前,蕭絕就推門進來了,作揖喚了一聲“陛下”,道:“有件事情覺得蹊跷,特意過來回禀。”
“你說。”
“方才經過驿館,看見元策手臂上也燒傷了一道,問起他,他說昨日下午,他也在風月樓。”蕭絕頓了頓,“他又說,跟在他身邊的那個文人知微,在樓裏被燒死了。後來他又說,前幾日西陵來了急信,說皇帝病重,要他快些回去。他問我,能不能通融通融,這幾日就讓他出城。”
蕭贽道:“留幾個人看着他。”
“我也是這麽想的,讓飛揚親自看着他了,他若出門,叫飛揚一定跟着他。”蕭絕張了張口,輕聲道,“對不起,若不是我拿陳舟的事情求小公爺,也不會……”
蕭贽不理會他,徑自往外走去。
倒是裴舅舅拍了拍蕭絕的肩:“連一整條街都燒了,也不能時時防住。你若有心,還是再去找找罷。陛下心裏難受,不喜歡說話。”
蕭贽又向幾個人,連帶着小成公公,把事情明明白白地再問了一遍。
小成公公思忖道:“奴才那時候暈乎乎的,被人敲昏丢在地上,離窗子也離得遠,又個人把奴才從窗子丢出去。奴才看着,倒像是小公爺的兄長許問。”
“你還認得他?”
“奴才從前做禦史,記着他的舊賬記了一年,所以認得出他。”
“你怎麽想?”
“元策手下有一群人,是專門煉制武傀儡的,近來或有傳聞,西陵的武傀儡都是我大梁的俘虜煉成的,若是如此……”小成公公抿了抿唇,“不過他若是還能認出我,想來也不是被煉成了武傀儡。”
他繼續道:“前幾日小公爺讓我查丹書鐵券的事兒,奴才愚鈍,還沒有進展。但倘若蕭啓與元策勾結在一處,蕭啓要的,應該是國公府的丹書鐵券,是先帝養在雁北的私兵。”
“朕知道。”蕭贽低頭,看了看抓在手心裏的鈴铛,“你的意思是,将計就計。元策若是要走,便放他走;蕭啓拿不到丹書鐵券,會再冒頭;許問若是在,也會再出現。”
小成公公點點頭:“是這個意思。”
蕭贽重新握緊手中鈴铛:“可他還有一天就犯病了。”
小成公公輕嘆一聲,也只能說:“小公爺吉人天相,有許問暗中看護着,還有玉清子道長陪着,應當不會有事。”
其實這話,說出來他自己也不信。
許觀塵這個人,好的時候對你傾盡全部,固執的時候也很固執,不懂得服軟變通,委屈求全,若是惹惱了蕭啓,只怕不好。
……
直到下午,金陵城裏的大火才滅。
封閉了十六處城門,裴将軍親自統率,挨家挨戶的盤查,卻也絕口不提要找什麽,或者找的是誰。
如蕭絕所說,元策這日下午就遞了折子來,說金陵城亂成這樣,他來梁國不到一個月就遭了兩次的險,實在是惶恐至極。再加上朝中來了信兒,說皇帝病重,召他回都。西北的邊界也不劃了,說改日再議,他這幾日就要回去。
在知情人看來,在這時候說要走,他這分明就是要跑了。
蕭贽頭一回斟酌了很久,照小成公公說的将計就計,終究還是準了。
這折子還是在火場對面的茶館批的。
長久地待在外邊也不方便,再加上他一天一夜沒合過眼,沒吃過東西,小成公公與裴舅舅都勸。
大火滅了之後,他又在燒成了灰的長街四處走了一圈,沒有找見別的東西。
小成公公将馬匹牽過來,請他回去。
蕭贽在心中嘆了一聲,翻身上馬,準備回去。
福寧殿裏,小成公公早先就吩咐人把殿中收拾過了。許觀塵臨走前還在抄寫的書冊,打翻的筆架,還有長得沒來得及剪的燭芯,都暫時被收走了。
蕭贽入了殿,換下外衫,在案前坐下,随手翻了翻底下人呈上來的供詞。
他面上不顯,其實心中急得很。
一天一夜,連茶水也顧不上喝幾口。
小成公公把知節蓮沏的茶放在他手邊,沒敢再勸,就輕手輕腳地退下去了。
良久,茶水由熱轉涼,蕭贽轉頭,卻看見眼前的長案下邊,散着一支筆,是許觀塵前日打翻了筆架,掉在桌案下邊,收拾的宮人們大抵沒看見。
那時候許觀塵還說他來撿,蕭贽沒讓,一把把他攬進懷裏,用念珠圈起來了。
蕭贽環顧四周,才發現殿中許觀塵的東西,都被收回去了。他原本随手亂丢的衣裳經書,都被放回去了。宮人們不敢拿這些東西來惹他。
他起身,披上幹淨外衫,要出門去。
着的便服,帶的人也不多,去了定國公府。
那時候許月正等在庭中。
許月見過他,卻不知道他是皇帝,只道他是與許觀塵交好的朋友。她知道金陵城中失火,燒了一條長街的事情,卻不知道許觀塵就牽扯在裏邊,此時見蕭贽過來,忙迎上前,行了個萬福。
蕭贽擺了擺手,不大想說話,只道:“沒事,他過一陣子就回來了。”
這話說給許月聽,也說給自己聽。
許月仍是着急,喃喃道:“老道長也一整日都不見回來了。”
蕭贽腳步一頓,忽然想起什麽,轉頭吩咐小成公公:“去玉清子房裏搜一搜。”
他自個兒,卻提腳去了許觀塵的院子。
許觀塵不常在府裏住,他總住在宮裏。但是房間不大,收拾得齊整,滿滿當當的擺滿了小道士的小玩意兒。
小成公公仍舊端着茶水進來,放在案上便出去了,臨走前道:“陛下也一天一夜沒合眼了,在小公爺房裏歇一歇也好。”
這時候天色近晚,他看過從玉清子房裏找出來的一些東西,只有一些藥材,旁的也沒有什麽。
裴舅舅來回過一次話,說是東城西城都搜過了,總關着城門,也不好。
蕭贽冷着臉,不管旁的人說不好,又調撥了人手往城外去找。
他總待在國公府許觀塵房裏,國公府裏沒人敢趕他走,宮裏也沒人敢請他去,他今晚就在國公府裏歇了。
月上中天的時候,四周很是寂靜,卻忽然傳來很是凄清的蟲鳴聲。
蕭贽掩上窗子,聽了一會兒蟲子叫,只覺得聒噪。
便起身打開許觀塵的衣櫃子,把他的道袍全都抱出來,丢到榻上。自個兒和衣躺下,窩在許觀塵的衣裳與被褥裏,在許觀塵的榻上眯了一會兒。
小道士的衣裳與被褥上都熏了香,不似尋常的香,只有他身上有。
只過了半個時辰,蕭贽就又起來了。在院子裏徘徊,一面等底下人把事情随時報他,一面思忖着對策,想到後邊,就只剩下一個念頭。
他心想着,許觀塵該犯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