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7章 喃喃不清
靜虛觀後邊的靜室裏。
許觀塵初來時,就已經将靜室裏邊仔細摸了一遍,并沒有發現什麽玄機,就連茶杯也是木頭做的。
這靜室是開鑿山石挖出來的,也沒有再砌磚砌牆,只開了個小氣窗。
許觀塵趁着沒人,便扯下半邊衣擺,把布料扯成長條,咬破了手指,在上邊塗了兩個字,繞在洞裏的碎石子兒上,把石子從小氣窗裏投出去。
靜室雖然不大,但是卻高得很,氣窗也開得高。許觀塵要跳起來丢石子,腳上手上還挂着鐐铐,折騰了半天,也只丢出去一個。
怕只怕金陵城裏亂成一片,蕭贽卻不知道他在城外。
後來聽見外邊有響動,他理了理衣裳,就爬到榻上去打坐,只做出念了一晚上經文的模樣。
他閉着眼睛,還沒來得及稍稍睜開眼睛去看,便聽見小孩子喊他:“小師叔。”
是靜虛觀的小道童。
小道童将飯菜與換洗的衣物放在案上,走近又喊了他一聲:“小師叔。”
許觀塵緩緩地睜開眼睛,問道:“什麽時候了?”
小道童挨上前,抱住他的手,想要把他拉到案前:“将近正午了,小師叔吃點東西吧。”
他把許觀塵按在案前,一撩衣擺,就在他面前坐下。将木托盤上的飯菜擺好,碗筷都擺在他手邊。
自昨日下午起,許觀塵便不曾吃過東西,到這時,已經過了整整一日。
許觀塵捉起竹筷,動作頓了頓。
那小道童見他模樣,便道:“小師叔不必擔心,飯菜是我親手做的,沒問題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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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着就拿過許觀塵手中的竹筷,将案上每樣東西都吃了一些,然後重新将筷子遞還給他。
罷了罷了,總得吃飽了再說。
許觀塵接過筷子,不緊不慢地吃了兩口,瞥見那小道童捧着臉,看着他吃東西,天真得很,心中斟酌一番,似是随口問他:“你用不用一起吃一點兒?”
小道童搖搖頭:“不用,廚房裏還有。”
又過了一會兒,許觀塵問道:“我之前就見過你,你認不認得我?”
“認得的。”小道童又點點頭,“二月開春,小師叔來道觀裏祭拜過,畫了符,還幫我看過卦攤。”
“那時候我問你,怎麽一個人在道觀裏,你的師父師兄都去哪裏了,你說他們去雲游了。”許觀塵笑了笑,“現在我再問你,你怎麽說?”
“我……”小道童搓了搓雙手,輕聲道,“三年前他們就都走了,留下一個師兄帶着我,又過了兩年,那個師兄也走了,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。他們确實是……出去雲游了。”
“是麽?”
“是。”小道童用力地點了點頭,“我就是被……另一個師兄從雪地裏撿回來的,之前家裏下了好大好大的雪,爹娘都被凍死了,我一個人在雪地裏走了好久,才遇見師兄的。”
許觀塵只做出随口與他說些閑話的模樣:“你叫什麽名字?有沒有道號?”
“我是寄名修道,沒有道號。師兄說,要是長大了不想當道士,要還俗很麻煩,還不如先不當道士。”小道童腼腆地笑了笑,“我不記得自己的名字,只記得自己姓謝,後來師兄給我起了一個,叫做謝玉衡,師兄說這個名字……”
許觀塵眸色一暗,将竹筷放在案上。謝玉衡這個名字,倒很像是蕭啓的風格。
小道童忙道:“小師叔,是不是我的話太多了?你再多吃點兒,你要是不喜歡我這個名字,我有小名兒的,我叫小五。”
許觀塵抿了抿唇角,問道:“你的這個師兄,就是蕭啓?”
小道童不解:“什麽?”
“就是昨天晚上,把我弄回來的那個。”
小道士很輕很輕地點了點頭,還試圖辯解澄清:“其實師兄人很好的,當然小師叔人也很好……”
許觀塵淡淡道:“他這個人就是這樣,從不在乎小恩小惠,小手段耍得很靈。一遇上大是大非,就昏了頭,小手段就變成不擇手段。”他笑了一聲:“從前我怎麽沒看出來?”
“師兄說,小師叔從前與他……是好朋友,不是嗎?”
“從前是很好的朋友,後來就斷交了。”許觀塵面色平靜,“他若是不回來,我都快忘了他這個人了。”
“師兄與小師叔為什麽絕交?”
許觀塵面色不改,說起從前的事情,也仍舊是十分平靜的模樣:“他從背後砍了我一刀,把我推出去給別人,就絕交了。”
小道童吃驚地“啊”了一聲,很快又閉上張得很大的嘴。
許觀塵再問了他幾句話,有關外邊情狀如何,他一概不知。道觀外邊有沒有人,蕭啓去了何處,西邊院子裏的老道士怎麽樣了,他也全都說不知道。
想來是進來時有人吩咐他,讓他不要與許觀塵說這些話,所以他十分注意。
許觀塵問不出什麽有用的事情,也不願意向他套話,恐無意間連累了他,拍拍他的腦袋,便讓他回去了。
小道童把飯菜端出去,又晃晃悠悠地端着銅盆進來,請他洗臉擦手。
“小師叔把衣裳換了,我把髒衣裳拿出去。”
許觀塵不願意麻煩他,更不願意讓旁人看見他缺了半邊的衣擺。後來實在推辭不過,又怕惹他疑心,便繞到榻前的屏風後邊,換了衣裳,疊得整齊,才把衣裳捧出去給他。
沒敢再從衣擺上扯下布條,許觀塵一面打坐,一面想事情。
……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天色轉暗的時候,小道童又端着飯菜進來了。
他将碗碟在案上排開,又上前去搖搖許觀塵的手:“小師叔,吃飯啦。”
小道童靠在他身邊,乖巧道:“小師叔換下來的舊衣裳,小五一時間拿不穩,掉到火爐裏了,把衣擺燒了半幅。”
許觀塵一愣,很快反應過來,小道童這是有意幫他遮掩。
只是小道童很快又道:“不過以後不會了,小師叔,我以後會很小心的。”
這是告訴他,下回就蓋不過去了。
許觀塵摸摸他的腦袋:“我知道,麻煩你了。”
許觀塵在案前坐定,拿起竹筷,随便用了點東西。
小道童在他面前坐下,與中午一般與他閑話,見他沒吃多少,又要放下筷子,忙道:“小師叔,我做的素齋是有點不好吃,但是你也多吃兩口好不好?”
他摸了摸衣袖,單純地笑了笑:“小師叔多吃點兒,我送給小師叔一個東西好不好?”
許觀塵眉心一跳,只道他是有什麽要緊的東西要給他,連忙重新拿起筷子,端起瓷碗,再往嘴裏扒了兩口白飯。
小道童把菜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:“小師叔多吃一點。”
許觀塵吃了半飽,放下碗筷,問道:“你要給我什麽?”
小道童正正經經地拂了拂衣袖,從袖中拿出一個紅李,放在他面前:“齋後水果。”
竟是被一個小道童給哄了,許觀塵忽然有些無語凝噎。
見他模樣,小道童笑了笑:“還有東西。”
“還有什麽?”
他再拂了拂袖子,從另一只衣袖掏出來——另一個紅李。
“還有另一個齋後水果。”
被一個小道童連着騙了兩回,許觀塵隐隐地有些頭疼:“誰教你的把戲?”
“是西邊院子裏的老道長教我的。”
玉清子。許觀塵心思一沉,忙擡眼看他。
小道童笑着說:“老道長那兒也是我去送飯噠。”
“這樣。”
“老道長說他做了錯事,還犯了戒律,心裏難受。”小道童道,“和小師叔一樣,也沒吃什麽東西,總是打坐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我還要去給老道長送飯,就不陪小師叔了。”他收拾了東西,正準備出去,忽然回頭道,“老道長說,今晚是小師叔……嗯,什麽什麽病的日子,我不記得了,小師叔一個人捱過去肯定很難受,讓我多照顧照顧小師叔,小師叔要是有什麽事情,敲敲石門我就會進來的。”
是犯病的日子。
他半個月前吃過解藥,今日正好是犯病的日子。
許觀塵點頭應了。
……
小道童沒走多久,月光就從小窗照進來,許觀塵坐在榻上,柔柔的月光就灑在他身上。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許觀塵念過幾遍經文,忽然心口一疼,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給緊緊攥住,扼着他,叫他喘不過氣來。
同從前一樣,嘔了一口鮮血,便有一瞬的好轉。
眼前都是黑的,他摸索着,從榻上翻下來,打翻案上的木茶杯。
他搖了搖頭,稍緩過神,反手從榻上把被子拽下來。
冷。
許觀塵沒什麽力氣,就連扯被子這樣一件小事,也費了他很大的工夫。
他這病分寒症熱症,每回犯病只能熬過去,洗溫泉、睡石床,不過是為了讓他好受一些。
他渾身發冷,蜷着身子,把被子抱在懷裏,坐在榻邊的地上。混混沌沌的,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捱了多久。
若是能就此昏死過去,沒有了知覺,也算是解脫。
只可惜他雖然混沌,但還是清醒得很。
忽然石門一聲巨響,腳步聲輕巧,有人進來了。
他看不清,連睜開眼睛都很費力氣,只是縮在一邊,冷得發抖。
那人緩緩靠近,只問他:“丹書裏的金板上鑄着什麽東西,你想起來了沒有?”
許觀塵靠在榻邊,在夏日裏,竟冷得發起抖來。
不要說回話,他連蕭啓的話都聽不清楚。
蕭啓捏着他的下巴,給他喂了一顆殷紅顏色的丸藥。
紅顏色的丸藥只能暫時緩解症狀,寒症還要靠他自己熬過去。
不過那藥吃下去,他暫時舒了一口氣。倒是能看見眼前的景象了,只是還有些模糊。
蕭啓拍了拍他的臉:“想起來了沒有?”
許觀塵避開他的手,搖了搖頭。
蕭啓也料到他是這樣的反應,輕嘆一聲,鉗着他的臉,要他轉頭看向石門那邊:“你還認不認得他?”
許觀塵恍恍惚惚,随他所指轉頭去看,還是看不清楚,只看見那人一身黑衣,臉上像是戴着面具。
蕭啓朝那人揚了揚下巴,吩咐道:“摘掉面具,給小公爺看看模樣。”
那人仿佛沒有其他的知覺與感受,只聽得見蕭啓的話,摘下面具的動作沒有半點贅餘,摘下之後,仍舊站在離得很遠的另一邊。
蕭啓還是捏着許觀塵的臉,要他看。
看清那人的面容,許觀塵怔怔的,顧不得別的什麽,竟往前撲了兩步,還沒出去兩步,一低頭,“哇”的一聲又吐了一口污血。
他眼角含淚,滿口鮮血,口中喃喃不清地喚了兩個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