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8章 梅花豺狼
許觀塵雙手扶地,勉強站起來,眼前一陣發黑,沒走出兩步,又撲倒在地上。
眼前那人站得很遠,又仿佛站得很近,他試着伸手去夠那人,卻連他的衣角都摸不到。
他以為是夢是幻,那人是鬼是魂,所以他的手才會從那人的衣擺下穿過。
但是蕭啓一手攬着他的腰,把他從地上撈起來,冷聲問道:“他是誰?”
許觀塵像被捉上岸的小魚,連呼吸都困難,眼淚糊着眼睛,還是伸手想要摸摸那人。
蕭啓再問了他一遍:“他是誰?”
許觀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仿佛沒聽見他說話。蕭啓問他第三遍的時候,他才斷斷續續地喊道:“兄長……兄長……”
站在他對面那人,十多年來,面容不曾有太多的變化,眉眼之間不減銳利之氣,薄唇微抿,只是不見當年的少年意氣。
許觀塵原本以為自己那時年紀小,不記得兄長許問的模樣了,直到兄長重新出現在他面前,他才知道,原來不是忘記。
蕭啓把他帶到許問面前,捉着他的手,要他碰一碰許問的臉。
而許問雙手背在身後,站着不動,面上沒有任何表情,連眼珠也不曾轉一轉,盯着他,仿佛盯着一個不曾見過的人。
許觀塵仍舊不知是夢是醒,腦子裏亂糟糟的,也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真是假。
蕭啓把他的手收回來,低聲問道:“我現在問你,國公府的丹書在哪裏?那裏邊的東西,你能不能畫下來?”
過了半晌。
鮮血将唇角都染紅,許觀塵笑了兩聲,聲音輕得聽不見:“我看見兄長了,再等會兒……我就能看見爹、阿娘還有爺爺了。”
蕭啓緩過神來,低頭看他已經昏死過去,便把他抱到榻上,轉身去喊小道童:“去,叫他們把西邊院子裏的老道士提過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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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清子的手腳上也挂着鐵鏈子,被兩個人押進來。
蕭啓不大耐煩,站在榻邊,看着許觀塵,也不知道在想什麽。玉清子進來之後,他擺了擺手,便讓那兩個人退下去,又對小道童道:“去打盆水來給觀塵洗臉。”
小道童應了一聲,也退下去,可玉清子,認真地盯着從頭至尾都站在原地的許問。
他往後退了兩步,揉揉眼睛,不大敢相信,試探着喊了一聲:“許大公子?”
許問沒有應他,玉清子還沒來得及再喚他一聲,蕭啓便冷聲道:“他聽不懂。過來看看許觀塵。”
小道童晃晃悠悠地捧着銅盆走進來,放在榻邊,挽起衣袖,洗了洗巾子,然後趴在榻邊給許觀塵擦擦臉。
半舊的白顏色巾子,他洗得很幹淨,只是一抹許觀塵的唇,就紅了一片。
小道童小心翼翼地把他唇角血跡擦淨,玉清子擰着眉頭給他診脈,面色不好。
良久,玉清子終于收回手,把許觀塵的手用被子蓋好,小道童耐不住性子,問他:“老道長……”
玉清子抿着唇,手握着衣袖,緊了緊。最後手腳鐐铐一響,給蕭啓跪下了,仍舊攥着衣袖:“算是我老道士厚着臉皮求求你,這藥一開始他是為你吃的,你同觀塵,到底是君臣一場,你不能看着他……”
“你勸勸他,讓他把丹書裏的東西畫出來給我,我給他解藥。”蕭啓卻道,“這樣,我們從前做君臣,以後也做君臣。”
許觀塵平躺在榻上,緊閉着雙眼,沒有知覺的模樣。烏發散在枕上,面色蒼白,了無生氣。
蕭啓掃了他一眼,又對玉清子道:“道長醫術好,開個方子幫他吊着命,什麽時候把東西給我了,我什麽時候給他解藥。”
他朝小道童揚了揚下巴:“去吧,帶老道長下去開藥方。”
玉清子不肯動,蕭啓不為所動,再不肯說話,就這麽看着他。
僵持了有一會兒,玉清子又轉頭去看許問。
許問摘了面具,一直站在對面,玉清子還是不大相信,怔怔地問道:“許大公子他……”
蕭啓仍舊不語,玉清子起身,挽起許問的手,給他診脈。許問倒也沒有別的動作,木頭人似的,由他去了。
玉清子給他摸了脈,又伸手要看看他的眼睛,卻被許問的另一只手給隔開了。
玉清子給同是武傀儡的飛揚診過脈,可是許問的脈象,分明與飛揚的有所不同。
難不成……
“你……”玉清子猛地擡眼看他,許問面無表情,于是他又轉頭去看蕭啓,“他……”
“西陵的武傀儡。”蕭啓緩步上前,拍了拍許問的肩,把他手裏的梅花豺狼的面具拿下來,随手扣在許問面上,“那時候你混在人群裏看元策,看看我有沒有來,沒見過他這面具?”
他這麽一說,玉清子才想起來。
那時候最後一顆解藥握在蕭啓手裏,臨近許觀塵發病的時候,他放心不下,怕蕭啓不來。後來元策來時,他便混在人群裏,想看看蕭啓來了沒有。
那時候元策身邊,跟着兩個人。一個是文人知微,帶着人皮面具的蕭啓;另一個就是帶着梅花豺狼面具的侍衛,原來是許問。
多可笑,一個西陵皇子身邊,卻跟着兩個梁人。
“元三皇子偏愛許問武學,所以留他一條命。許問這些年,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元策政敵的鮮血。”蕭啓又道,“元策把他借給我用,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要回去了。觀塵什麽時候把我想要的東西給我,我什麽時候,也向元策把人要過來給他。”
玉清子怒目而視,道:“你……”
“老道長的命也拿捏在我手裏。”蕭啓冷笑道,“不過是一幅圖,能換觀塵一個兄長、一個師父還有半顆解藥,我對他,足夠好了。”
蕭啓拽起他手腕鐵鏈:“走罷,開方子罷。”
玉清子踉跄了兩步,稍軟了語氣,道:“那個小孩子照顧不好他,你能不能……把許大公子留給他一會兒?”
蕭啓回頭,挑了挑眉:“嗯?”
“總歸許大公子現下聽不懂旁人說話,就算是留下來看着他也好。他每回病着都喊哥哥,你就把哥哥給他一會兒行不行?”
蕭啓想了想,轉頭對小道童道:“小五你與這個……哥哥,一起待一會兒,給榻上那個喂點水。”
小道童恭恭敬敬地應了,待他二人出去之後,便小跑回去,倒了一杯溫水,用手指沾了一點,抹在他的唇角。
又過了一會兒,小道童不經意間回頭,看見仍舊站着一動不動的許問,便放下茶杯,朝他跑過去。
小道童站在許問面前,擡眼看了看他,再回頭看了看許觀塵。撓破了腦袋也不覺得這兩個人像是兄弟,分明長得一點兒也不像。
心想着老道長方才說,這人是許觀塵的兄長,許觀塵病着又總喊他。蕭啓走時,也讓自己與他一起給許觀塵喂點水。
小道童便拉了拉他的手:“你過來。”
小道童把他按在榻前坐下,又用巾子與熱水幫他洗手。
水聲正響的時候,許觀塵在夢裏喃喃喚着兄長與娘親,有時候喚三個字的人名兒,這是在喚蕭遇之。
小道童幫許問擦幹淨手,又重新去倒了一杯茶水來。
許問坐在榻前,瞧着奄奄一息的許觀塵,神色微動,喉結上下一動,似是有些哽塞,幾不可聞地輕嘆了一口氣。
待小道童轉回頭來,他便又恢複了原先的模樣。
小道童把茶杯遞到他面前,要他給許觀塵喂點水喝。
許問不動,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,小道童嘆了口氣,抓起他的手,把茶杯塞到他手裏。
就這麽暗示了,武傀儡該不懂的,還是不懂。
“你到底是不是他哥哥?”小道童嘆了口氣,抓起他的手,又從被子裏抓出許觀塵的手,将他二人的手放在一處。
指尖才碰到指尖的時候,身後石門轟然一聲響,蕭啓回來了。
蕭啓把藥方交給小道童:“去煎藥。”
那時許問已然不動聲色地收回手,還是木頭人一般,坐在榻前,動也不動。其實他是在看許觀塵,他走時,許觀塵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小童,手短腳短地跟在他身後,喊他兄長。
蕭啓上前,許問便将目光移到一邊。
那時候許觀塵還在喊兄長,蕭啓看看他,再看看許問,見許問一動不動地坐在榻前,什麽反應也沒有。
蕭啓一時出神,掀開榻上的一角被子,也在榻尾坐下了。
過了一個時辰,那小道童才捧着煎好的藥進來。
蕭啓不願意動手,便吩咐許問:“喂他喝藥。”
小道童捧着藥碗,許問一副按照吩咐做事的模樣,雙手扶着許觀塵的肩,把他扶起來,舀了一小勺湯藥,捏着他的下巴,給他喂了一口。
蕭啓揉了揉眉心,別過目光:“你留下看着他,小五你出去。”
小道童再看了一眼許觀塵,明知許問聽不進去,卻仍舊囑咐道:“你要好好照顧小師叔。”
小道童出去之後,蕭啓也抱着手出去了。
蕭啓不怕許觀塵跑,也就沒派人看着他,此時靜室之中只剩下他二人,許問給他喂完藥,就把他塞回被子裏,讓他睡覺。
許問飛快地揉了揉他的腦袋,許觀塵身上還是發冷,不自覺擡了擡手,不知道是要推開他的手,還是要抓住他的手。
許觀塵帶着哭腔道:“兄長不在了。”
許問心疼地嘆了口氣。
只聽許觀塵又輕聲道:“要……要蕭遇之。”
許問一愣,面上卻不顯。他将計就計在元策身邊待了這麽些年,對金陵的人事竟是一點兒也不知道了,這個叫蕭遇之的,又是哪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