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 胡亂犯戒
“兄長……”
許觀塵掙紮着從床榻上坐起來,垂眸看見蓋在身上的被子,只以為看見兄長是他病得迷糊的一場夢,抹了把額上冷汗,只是低頭舒了兩口氣。
許問在榻邊坐了一晚上,認認真真地扮演一個武傀儡,一動也不動——做了近十年的事情了,熟能生巧,得心應手。
許觀塵低着頭,眼角餘光瞥見他的衣角,轉頭一看,才看見這人。
仿佛被定住,許觀塵看着他,愣了好一會兒,眼眶又紅了,顫抖着雙手,不大敢相信地碰了碰他的臉。
“兄長,我也死了?”許觀塵有些殷切,卻又有些遺憾地問他,“爹娘呢?爺爺呢?”
許問在元策身邊忍了這麽些年,蟄伏這麽些年,忽然就裝不下去了。他看着眼前的許觀塵,心口砰砰地發脹,脹得發疼。
許觀塵不覺,心裏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,只想着兄長死時才十八歲,如今他二十來歲,卻是比兄長還要年長了。
許問不應他的話,他不能說話,也說不出話。
這時外邊的石門轟的一聲,被人從外邊打開,許觀塵轉眼去看,才知道他原來不是死了。
蕭啓端着藥碗,從外邊進來,見他醒了,也喊了一聲“觀塵”。
原來不是死了。許觀塵再去看許問,看見他一身黑衣,心下隐隐猜到是怎麽回事。
這一身黑衣,飛揚也穿過。飛揚一開始被他撿回來的時候,也是這樣一身衣裳。黑衣裳沾了血不明顯,所以武傀儡總穿這樣一身。
蕭啓把藥碗放在案上,想看看他要做什麽。
許觀塵不肯相信,再喚了兩聲“兄長”,許問果真不應他,他才甘心,有些垂頭喪氣的。也就沮喪了一會兒,便伸手握住許問的手,定定地喚了他一聲“兄長”。
蕭啓也沒心思看他二人兄弟情深,拍了拍許問的肩,讓他站到一邊去,自個兒在榻邊坐下,笑了笑,道:“觀塵,他是元策的武傀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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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觀塵抿唇不語。
“元策馬上就要回西陵去了。這些年來,他是元策手裏最好的一把刀,幫着元策鏟除了不少政敵,元策不會把他留給你。”
蕭啓挑了挑眉,溫聲道:“你把丹書裏的東西畫出來給我,我與元策說一聲,把他留給你。”
許觀塵依舊不答,蕭啓便起身,轉頭把案上的藥碗遞給他:“你想想罷,先喝藥。”
他拿着藥碗,往許觀塵面前遞了遞:“玉清子開的方子,小五煎的藥,我暫時還不想藥死你,你放心。”
許觀塵接過藥碗,抿了一小口,苦得他直皺眉。
他一面喝藥,蕭啓又耐不住,一面道:“你這三年來,每日都這麽喝藥?其實你就畫一幅圖,能換半顆解藥,還能換回你師父和兄長。我不曾虧待你。”
許觀塵垂了垂眸,想要放下藥碗,皺眉想了想,還是拿起藥碗,将剩下的半碗藥潑了蕭啓一臉。
烏漆墨黑的藥湯,猝不及防地潑在面上,還有些燙。
蕭啓用衣袖抹了把臉,一手攏着,抓住他的衣襟,厲聲道:“你就非要把事情弄成這樣?”
許觀塵冷冷地回看他,道:“那就讓元策也把我煉成武傀儡吧。”
“就那麽三年,蕭贽那種陰恻恻的人,到底是怎麽騙你的?”蕭啓道,“我到底哪裏比不上蕭贽?”
“你看。”許觀塵淡淡道,“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錯了。”
蕭啓頓了頓,喉結上下一動,分明說不出話來,嚅了嚅唇,輕聲道:“對不起,不該把你推出去擋刀,在雁北的夜裏,我有後悔過的。”
不知道他是極少的真情流露,還是為了丹書的逢場作戲。
總之,蕭啓說完這話,便道:“行了嗎?”
許觀塵哭笑不得,只覺得蕭啓可笑。
蕭啓大概也知道自己這道歉沒什麽分量,也笑了笑,站起身,似是随口道:“還有十天。”
“什麽?”
“還有十天。”蕭啓站在榻邊,低頭看着他,“我不似從前的七殿下,做事情全仰仗着父皇了。蕭贽教我,做事情要不擇手段。丹書裏的神兵利器,我不要也罷。不過是要走一步險棋,還有十天,我有別的安排。”
蕭啓陰沉沉地笑了:“我能在金陵城裏縱火,燒了一整條街,我也能在宮裏縱火,我也能把這把火引到蕭贽身上。”
“好友初見,我看見你,到底還有一些愧疚,還不願意要你的命,你不要得寸進尺。我舍不得殺你,就把賬算在你師父和兄長頭上,你與小五關系也不錯,我還能把事情也算在他身上。”
蕭啓說完便走,許觀塵氣得抄起案上的藥碗,就朝他丢過去。
大病未愈,許觀塵的手腳還發軟,沒有力氣,丢得也不準,藥碗砸在石壁上,碎陶片飛濺開來。
蕭啓朝外邊喊了一聲:“小五。”
小道童提着衣擺跑進來,還挽着衣袖,站在蕭啓面前,喚道:“師兄。”
“觀塵把藥碗給砸了,你把碎片撿了,再煎一碗藥給他。”
小道童點點頭應了。
蕭啓又道:“你親手把藥碗捧到他面前,請他喝,求他喝,看着他喝完了才好。再把老道長請過來,給他診脈。”
小道童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,待蕭啓走後,蹲下身去,撚起散在地上的碎陶片。
許觀塵忙上前去幫他:“你去煎藥吧,我來撿。”
小道童和善地笑了笑:“小師叔的病還沒好呢。”
許觀塵與他一起蹲在地上,滿地撿碎片。
小道童悶悶的,垂着頭道:“我原來以為師兄是一個好人,可是現在……”
“現在怎麽了?”許觀塵摸摸他的小發髻。
“我覺得師兄好像也沒有這麽好了。”小道童擡眼看他,“之前師兄在這兒打坐念經,可認真的模樣,我就以為……”
許觀塵扯着嘴角笑了笑:“我原先也這樣以為。”
又過了一會兒,許觀塵小心翼翼地把碎陶片托在手心,交給小道童:“拿出去的時候小心一點,不要劃傷了手。”
小道童把碎片接過去,挪了挪腳步,卻遲遲不肯走,忽然壓低聲音問他:“小師叔你想走嗎?”
許觀塵來不及反應,他就已經捧着碎陶片離開了。
想走麽?自然是想走的。
他輕嘆一聲,只是師父與兄長都在此處,還多添了一個小五,他若是走了,這些人該怎麽辦?
藥很快就熬好了,小道童端着藥碗來找他,還把玉清子也給帶過來了。
玉清子因為自個兒自作主張,向蕭啓拿了解藥,沒有告訴他,還編謊話騙他的事情,面色有些讪讪的。做師父的,竟是不怎麽敢看徒弟。
許觀塵一開始也惱他,惱他不與自己說這件事。與蕭啓談條件,無疑是與虎謀皮。
後來想想之前,師父想拉他的衣袖,又不敢拉他的衣袖的模樣,極小心、極小聲地向他解釋說:“師父舍不得放手。”
也就不怎麽生氣了。
蕭啓要國公府的丹書鐵券,他有許多種法子。玉清子不過是關心則亂。
其實他二人,這一對師徒,修道全都修得不到家,胡亂動情,胡亂犯戒。
許觀塵嘆了口氣,挽起衣袖,将左手手腕放在脈枕上:“還是要麻煩師父了。”
玉清子在榻前坐下,給他把脈,花白的胡子抖了抖:“乖徒……”
“我知道的。”許觀塵道,有什麽話,就全都在這裏邊了,“不怪師父。”
玉清子應了一聲,閉上眼睛給他診脈。
過了一會兒,玉清子便收回了手:“前兩個月的底子打得不錯,師父先給你開着方子,還能吊一陣子。”
許觀塵暫時不大在乎自己還能活多久,只抓起許問的手,放到玉清子面前。
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,蕭啓一直沒有對武傀儡下指令,所以許問一直待在這裏。
“師父給兄長看看吧。”許觀塵道,“師父原本也給飛揚看過,再給兄長看看。”
那時候許問被拉到玉清子面前,許觀塵站在許問身邊,看不見他的目光。許問便朝玉清子眨了眨眼睛,玉清子早先就給他探過脈,早也知道許問這武傀儡的毛病有點不太對勁兒,如今便更加确定了。
只是他這模樣,大概是還不願意讓許觀塵知道。玉清子便順着許觀塵的意思,給許問診脈:“大公子這毛病,只怕是……”
許觀塵有些失望:“好吧。”
喝過藥,診過脈,小道童與玉清子便出去了,武傀儡沒有指令,便仍舊待在許觀塵身邊。
寒症才發作過,許觀塵精神好些,抓着許問的手,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,絮絮叨叨地與他說話。
“兄長,一開始你們走的時候,爺爺也撐不住了。你知道,爺爺前半生都待在戰場上,見過的死人多了去了,可是他就是撐不住了,發過喪,他就買了藥,好去見你們。”
“後來我發現了,就把東西給換了。那一陣子,我總在想,從前金陵人都說我是神童,太聰明了,是不是不好?之後我就不當神童了,我當道士去了。”
“我當道士,其我也不是特別喜歡念經打坐,就是想找點兒事情做,後來就習慣了。可惜爺爺也走了,我不喜歡一個人待在國公府裏。”
“再後來先皇讓我教蕭贽念經,他這個人脾氣不好,所以老皇帝叫我教他。他太兇了,我有時候也很怕他。有一陣子與他關系不錯,但是蕭啓……怪蕭啓,也怪我自己,怪我自己看不清。”
許觀塵沉沉地嘆口氣:“我要是能再看清一點兒就好了,我要是能早點兒看清楚就好了。”
“也不會弄成現在這樣,金陵城裏一定都亂了。”許觀塵嘆了口氣,“是我的錯。”
這時候石門打開,蕭啓從外邊進來。
許觀塵直覺不對,擡眼看他。
蕭啓磨了磨後牙,道:“動作倒快,這麽快就搜到金陵城周邊來了。”
他的意思大概是說,蕭贽的人搜到這一片兒來了。
許觀塵站起身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