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1章 萬丈山崖
靜虛觀依山而建,背靠着山崖。
蕭啓拽着許觀塵,行過一段陡峭的山路小徑。
山林蔭蔽,許觀塵只擡頭看了一眼,小徑盡頭停着一駕馬車,蕭啓的兩個親衛在邊上等着。
他倒是真自負,也不怕許觀塵在路上跑了,只帶了兩個人。
蕭啓把他推上馬車,自個兒也上了馬車,放下簾子。
那兩人一人坐在車前,一人跟在後邊,馬車緩緩行駛起來。
這幾日都未下雨,車輪碾過山間沙土小徑,留下淺淺的一道車轍,馬車車輪後邊,綁着兩捆小帚,将車轍印掃淨。
馬車簾子捂得很緊,窗子也掩得很緊,許觀塵看不見外邊,又不願意看見蕭啓,只能閉上眼睛,開始默念清靜經。
馬車行了一陣,他忽然聽見潺潺的水聲。
是了,二月開春踏青,都是在附近的一條大河邊。只是水聲不大,應該是離得遠,或者因為馬車還在山裏。
又行了一陣,蕭啓喚他:“觀塵。”
許觀塵睜眼看他。
“蕭贽……到底有什麽好的?”
許觀塵被布條子勒着嘴,也說不出話來,只是別開目光,不再看他。
蕭啓仿佛此時才反應過來,他不能說話,笑了笑,也不管他有沒有在聽,自顧自道:“那位子原本就是我的,你原本就是我的顧命大臣,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就不對了?”
許觀塵閉上眼睛,重新開始默念清靜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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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蕭贽根本就沒什麽好的,他這人挺壞的,篡位弑父,暴戾反複,但是他壞得坦蕩蕩。
蕭啓差一些,就差在這裏。蕭啓暗暗地算計人,末了還要把事情往別人身上推,自個兒的手倒是幹幹淨淨的。
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就不對了?
這個問題,他現在問許觀塵,許觀塵也不明白。
只聽見蕭啓又道:“從你自青州回來,搬進寧王府與他同住開始?我有時候常常想,若是那時候我把這件事攔下來,把你帶回我的建王府去住,事情是不是就會不一樣。”
許觀塵心中冷笑一聲,當然不是從這時候開始。若是那時候他就開始變心,那時候他犯得着為給蕭啓求藥,與蕭贽斷交?
說實話,一直到宮變的最後一刻,蕭啓那柄長刀砍下來之前,許觀塵于他,都自诩問心無愧。
至于到底是什麽時候變的,這個問題,不單許觀塵不明白,蕭啓更不明白,永遠也不會明白。
他永遠活在君臣和睦的幻想之中。
許觀塵沒反應,蕭啓也不覺得無趣,低頭撚了撚衣袖,繼續道:“那是不是從你自雁北回來之後開始?我有時候也想,倘若那時候把這件事按下來,把你從他那邊拉過來,事情是不是也會不一樣。”
說明白,說不明白,其實他二人心中都了然。
只要那時蕭啓沒有停下舉起的長刀,事情該怎麽樣,還是會怎麽樣。
多說無益。
許觀塵不願意再聽他煽情,只覺得可笑,往邊上挪了挪,靠在關上的窗子邊。
“那位子原本是我的位子,你原本也是我的顧命大臣。”蕭啓仍舊道,“全都怪蕭贽,是他搶走的。”
他這話說得狠,許觀塵眉心一跳,轉頭看了他一眼。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馬車終于停下。
蕭啓拽着他的手,把他拉下馬車。
馬車一直在山間小道裏走,沒出山林,這是在一處山崖上。
山崖很高,四周枝葉繁茂,掩映着,只看得見隐隐約約的一行人。領頭那人,許觀塵看着眼熟,離得遠了,卻認不出。
蕭啓的雙手搭在他的肩上,輕聲道:“你還是不願意畫圖,我也說了,沒有那圖,我一樣把我的位子拿回來。”
許觀塵不大明白他的意思。
遠處馬蹄踏着輕塵,儀仗華蓋緩緩而來,當中那人華服衣冠,是他很熟悉的模樣。
蕭贽。
許觀塵倏地握緊了拳頭,轉頭去看蕭啓:“你……”
“你不就是為了他麽?”蕭啓忽然發狠,雙手按着他的肩,要他仔細看着,“我要你看着他死。”
許觀塵一顆心都被撺緊了,喘不過氣來,眼見着蕭贽衣袖上下一翻,翻身下馬,落地站定。
……
聖駕出巡,閑人退散。
今日元策回都,幾日前朝中徐大人,于殿前痛陳十條緣由,最後五體投地,求陛下以雁北為念,以百姓為念,以國體為念,親自送行,以彰顯大梁風度。
裴将軍覺着有失國體,與徐大人争執不下,互不相讓,最後請陛下聖裁。蕭贽撐着頭,用朱砂筆批了一個“準”字。
其實也就只是将計就計,裴将軍與他争執,也是演戲。
今日蕭贽身着禮服騎在馬上,前後禁軍擁簇,儀仗華蓋,從福寧殿一路到了金陵城城門外。
元策站着,如來時一般,還像是個富家公子,只是身邊兩個人,一個文人,一個戴面具的侍衛都不見了。
聖駕從那邊,才顯出一個華蓋頂兒,一行人便雙手提起衣擺,跪在地上,行了大禮。
及至蕭贽到了眼前,身邊跟着的小成公公說了一聲“免禮請起”,元策才用左手扶着地,站了起來——據元策所說,前兒個風月樓大火,他正好在樓裏喝酒,被塌下來的房梁砸傷了右手,而他身邊的那個文人知微,被砸死了。
這話當然只是托詞,是不是別有隐情,該知道的人都知道。
小成公公站在蕭贽右手邊,左手邊的,是那位殿前陳言、一力要把蕭贽請出宮的徐大人。
徐大人笑道:“殿下此次來我金陵,雖然雁北之事還未完全談成,但我大梁還是希望雁北安寧,再無禍起。”
元策便笑着應了。
朝中套話許多,更何況是這種國與國之間的辭令。
蕭贽耐着性子聽他二人說話,餘光觀察四周。金陵城周邊多山,正是夏日,枝葉豐茂,極易藏人。
這回出來,裴将軍沒跟着他,他帶着人埋伏在另一邊,元策若是要走,便跟上他,倘若有別的什麽,也好應付。
只是不知道許觀塵到底在哪裏,這種情況,應當不會在這兒……蕭贽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右後側,陽光正好,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銀光。
蕭贽很快就收回目光,心下計較着,那銀光離此處還遠,應當不是刀劍,大概是……
大概是蕭啓慣用的藍色羽箭。
那頭兒賞了點東西給元策,元策叩首謝恩,說一定不讓雁北再起幹戈,小成公公再替蕭贽說了一聲“免禮”,他便起身要去。
元策騎馬,翻身上馬,領着人走出去。
那位徐大人殷勤得過分,還往前送了兩步。
林子那邊似是有風吹過,窸窣地響了一下,那是蕭贽派去,跟着元策的飛揚。
蕭贽攏着衣袖,轉身便要回宮去。
……
枝葉掩映的山崖上,許觀塵站在崖上,離得很遠,看什麽也看不清楚。
蕭啓卻按着他的肩,要他把底下人事都看得仔細。
後來蕭啓摘下臨出來前、自己給他戴上的箬笠,雙手扶着他的腦袋,讓他看得更清楚些。
陽光透過枝葉縫隙,照在許觀塵面上,他只覺得刺眼。
方才蕭贽在底下看時,那銀光閃過的地方,是他的右手後邊,也在許觀塵的對面。
許觀塵擡眼看時,也正巧瞥見那一抹銀光閃過。
估算着距離,應當不是近身刺殺的刀劍匕首,而是羽箭。
再看蕭贽身邊人的模樣,分明沒有察覺。
許觀塵心下一驚,愣了愣,被布條子勒着嘴,也喊不出話來,就算他喊得出來,底下人恐怕也聽不見。
于是他想轉頭去看看蕭啓,求求他快讓人停下來,但是蕭啓的雙手死死地按着他的腦袋,只要他看着下邊。
“那位子原本就是我的,你原本也是我的顧命大臣。”蕭啓冷聲道,“是他罪有應得。你不是不怕我拿你兄長,拿你師父,拿小五威脅你麽?那你看着,他是怎麽死的。”
許觀塵費盡所有力氣,很含糊地說話,差點咬了舌頭:“我……我給你畫圖,停下……停下……”
“隔得太遠——”蕭啓指了指前邊,“停不下來了。”
羽箭未發,許觀塵再盯着山崖對面的林子看,卻再也看不見那抹要命的寒光了。
他咬緊勒在嘴裏的布條,目光緊随着蕭贽,只求蕭贽快走,他身邊那些禁軍,離他再近一點兒。
晴空下,長箭破空。
許觀塵喊不出來,只能眼看着那支羽箭從山林裏發出去。他睜大了眼睛,不知不覺地,眼中流下兩行淚,也顧不得腳下就是山崖,整個人向前撲去,恨不能把那支羽箭攔下來。
倘不是蕭啓攬着他的腰,還把他往回拖了兩步,他能直接掉到山崖下邊去。
幾塊碎石滾落下去,許觀塵發不出聲音,只是流淚。
羽箭很準,底下禁軍還沒來得及反應,蕭贽的腳步忽然一頓,身形晃了一晃,很快就站穩了,反倒是身邊的人過來扶他。
然後宮中的馬車被駕過來,禁軍擁着,把他送上馬車。
留下一部分禁軍去捉刺客,恐此間有失,馬車很快就往回走了。
眼淚糊着眼睛,許觀塵看不真切,只看見這麽些東西。
他怔怔的,眼淚還糊在面上,雙眼通紅,轉頭去看蕭啓。
蕭啓也想不到他的反應這樣大,見他哭得厲害,便暫時解下綁着他的布條子。
許觀塵哭喊道:“我都說我給你畫圖了,你……”
蕭啓把布條子重新系上,許觀塵咬破了舌頭,将布條都染成鮮紅顏色。
他抓着蕭啓的衣襟,竟想把他一起帶下山崖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