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☆、【獨處之夜】
? 昭仁宮與甘泉宮離得極近,只隔了兩堵宮牆及一條青石板路。因着沈無為的寝居在甘泉宮的東北,他便在錦泉路繞了一下。
卻沒想,遇見了江雲錦。
這出乎他的意料。
相向而來的江雲錦不知是因為黑夜的緣故,還是她根本就沒走心,竟沒有見禮和避讓的意思。倒是她身邊的宮女,轉頭跟她說了些話,她一怔,随即才反應過來。
“陛下這會兒是該歇息了吧”江雲錦收起怔忪的表情,疑惑問之。随即她認為,這是個好機會。
拾囡道:“娘娘,陛下許也是睡不着呢。”
“說得對。”江雲錦笑了笑,旋即又肯定道:“你說的很有道理。”她笑了兩聲,擡頭望了眼不遠處的沈無為,停下腳步。
沈無為心底還在回味着她的莫名笑意,不由彎起嘴唇,腳下稍稍快了些。
見他走了過來,江雲錦矮了矮身:“嫔妾參見陛下。”
“江婕妤這麽晚了,到哪裏去?”他問。
“嫔妾睡不着,便想出來走一走。”江雲錦回道。拾囡候在她的身後,接話道:“陛下,您勸勸娘娘吧。這麽晚了,娘娘卻想出去吹吹風。可娘娘似乎又不太适應在晚間走路。方才在來的路上走過一片暗沉沉的小徑,娘娘拌了好幾回,險些摔在地上。”她說了一堆,透着關切與疼惜。
江雲錦臉頰爬上兩朵紅雲,像是晚霞。她垂着腦袋,甕聲甕氣道:“陛下別聽她胡說。嫔妾走不穩只是因為……因為……”
“因為什麽?”
“因為……夜盲。”
夜盲?
這是個新鮮的詞兒,沈無為是頭一回聽說。他失笑,兩只眼睛像兩朵月牙兒,挂着潋滟華光。他道:“江婕妤想去哪裏散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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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嫔妾只是随意走走。”
“當真?”
“當真的。”
沈無為輕笑,握拳抵唇,掩去零星笑意:“今兒月色不錯,朕想去澄明湖看看水中月,不如江婕妤随朕一起?”
江雲錦想問一問是否當真,目光一擡便看見沈無為笑涔涔的眸子。她莞爾,眼底兩道卧蠶登時顯現出來,襯得她格外美好。
“走吧。”
沈無為在前頭帶路,江雲錦跟在他身後。常懷、畫屏和拾囡等人便遠遠地落在後面。
随着江雲錦一步一搖,發間簪着的幾串鎏珠叮鈴作響,聲音清脆得如同山澗裏奔走的溪流,十分動聽。沈無為觑視于她,眼尾不經意間洩露了幾分情愫。
這份情愫,卻不是相思紅豆,更遑論綿綿情意。
“江婕妤平日喜歡做些什麽?”沈無為閑話家常起來。
“看看書,發發呆。”話音未落,江雲錦便收住了聲。她重新組織措辭,說道:“陛下,嫔妾方才是胡說的。平日裏嫔妾喜歡看些古籍,看得煩悶了便出去賞賞花,散散步。”
沈無為颔首:“江婕妤的生活挺充裕。”
“陛下說笑了。”
“莫不是江婕妤依然覺得空虛?”
“沒有沒有。”她緊張着,“陛下您怎麽……”帶了絲埋怨的調調。沈無為的笑意溢出喉嚨,旋即壓下去,又岔開了話題:“前面便是澄明湖了。江婕妤可有來看過?”
江雲錦還沉浸在沈無為對她的嘲笑中,耷拉着腦袋,沒提起勁兒來,只循規蹈矩的回答:“嫔妾未曾欣賞過。”
“今日便好好地欣賞罷。”
這一段是齊人高的灌木叢,再往前便是一片參天大樹了。江雲錦莫名有些緊張,若是因為夜盲症在陛下身邊忽然摔了一跤,該如何是好。
眼見着前面就是樹林了,江雲錦愈發糾結。
倏地,有人抓住她的手。
江雲錦低頭一看,骨節分明的手指将她的柔荑緊緊地扣住,渡了一層溫暖與柔軟。沈無為的手指真的很軟和,像初生的花瓣。他的手心又長着薄繭,頗為粗粝,覆蓋在她的手背,可她不覺得磨人,反倒有些莫名的暖意。
江雲錦徹底呆住。
她讷讷的盯着被沈無為牽着的手,心底是她說不清的複雜情緒。
她低着頭,眼底是一片暗沉與晦澀。那眼眸裏的波光全被沉重的黑夜藏在背後,照不進來,也淌不出去。
穿過這片林子,便是澄明湖了。
忽地一束泠泠月光灑下來,圓月印在江雲錦的眼底。然則,沈無為的手依舊牽着她的,她便有些羞澀了。等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看一看陛下的臉龐,陛下卻若無其事的放開了她。
登時一陣冰涼,并着刺骨的晚風。江雲錦縮了縮手,在還未看清陛下的表情之前,收回了目光。
“澄明湖周圍環樹,四月開花。到了秋天,葉子變成火紅,色彩絢爛,形态優美。”二人置身于延伸至湖中央的水上亭,沈無為站在亭子裏,耐心給她介紹:“澄明湖像一面鏡子,倒映出火紅的楓樹。白日裏看水中幻境,夜晚便看紅楓舉月。”
頓了頓,他又道:“那時的景色,會比今夜更美。”
确實很美。
就是今夜的澄明湖,也是極美的。江雲錦心道。
尤其她的身邊,還站着陛下。而陛下挨着她,如此之近。近得,她能聽見他的心跳,勻速且有力。叫人心驚!
流淌的月色傾瀉,湖面倒映着影影綽綽的楓樹。時而晚風吹拂,湖面掀起漣漪,水紋慢慢蕩漾開來,如同一匹剛剛展開來的彩霞錦緞,炫彩奪目。
這時候的晚風還是有幾分寒冷的。
江雲錦一身挑絲翠紋撒花百褶裙,露出漂亮的鎖骨和如玉脖頸,白皙的肌膚經過冷風,一陣戰栗,她卻渾然不覺。
她只看見陛下一身象牙色簡潔常服,愈發襯得他身形清瘦,如同一根勁竹挺拔。他的側臉白皙如畫,雙唇菲薄,微微抿着,彎出淺淺一個弧度。他的鼻梁高挺,眉似柳葉,目若桃花,淌着與澄明湖水一般的光華。尤其此刻,他的眼尾微微上翹,勾着淡淡的笑意,流着潋滟風光,勾人心魂。
所有景致在他背後都成了陪襯,不過是襯托出他更加清隽美好。
她想到方才被沈無為牽過的手,目光愈發移動不得,直直地凝視着他,如同一滴蠟,滴在他的臉龐,怎麽也挪不開。她只覺得,心跳異常的快。
“江婕妤在看什麽?”
“看你啊。”江雲錦一時驚呆,瞬時反應過來,大駭,忙不疊改口:“嫔妾失禮!嫔妾方才并非有意冒犯陛下,請陛下恕罪。”
沈無為垂眼看着她:“看朕什麽?”
江雲錦心尖一顫,稍稍整理了一回思緒才羞噠噠地講了個條件:“嫔妾~嫔妾說了,陛下不許笑話嫔妾。”
他挑眉:“你說。”
江雲錦咽了口唾沫。龍潭旁行走,小心翼翼才能不濕鞋。她道:“嫔妾方才鬥膽窺視陛下龍顏,覺得陛下面如傅粉、目似桃花,特別的好看,便一時出了神,忘了回避。”
沈無為早知她的聲音似泉水清甜,如今卻一直甜到骨子裏,可他絲毫不覺得膩人。他眼底的笑意愈發的濃烈,視線一直鎖着垂着腦袋的她,故作嗔怒:“江婕妤這話聽着似乎有假啊。”
“嫔妾所言句句屬實,不敢欺瞞陛下。”江雲錦一緊張,又冒冒失失的擡臉,便又撞進了沈無為的眸子裏。她怔怔的凝望着,忽然結巴起來:“嫔、嫔妾……”
“你……”沈無為故意停頓了一下,戲谑道:“你什麽?”他沒有像之前那樣回避她突如其來的目光,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樣。
江雲錦已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,更不曉得自己在與誰說話,腦子裏一片漿糊,只目不轉睛的盯着沈無為:“嫔妾……覺得陛下好好看。”
“當真?”
“當真。”
“朕倒是頭一回聽人如此直白大膽的說朕好看。”沈無為笑道:“好看這一說,不是時常形容的女子。”他一頓,繼而說:“比如,江婕妤。”
江雲錦方想辯駁幾句,旋即反應沈無為誇了自己一回。雖說只有“好看”二字,但也是實實在在的誇獎了。
她一羞,雙頰緋紅。
這一抹胭脂色直延伸到她的耳後,延伸至她的玉頸。她的臉就像一顆剛從水裏拎出來的桃子,嫣紅且剔透,好似吹彈可破,水嫩嫩的,誘人得很。
心跳得很快。壓且壓不住。
似乎有什麽在心底蔓延開來。
沈無為淺笑,眼底不單單是笑意,也盛了幾分——欲望。
被凝視着的江雲錦卻沒注意他的眼色,只念着謝恩如何謝這份恩。她吞吞吐吐,好容易才湊出幾個字來:“嫔、嫔妾,謝……謝陛下。”
“江婕妤今日怎麽了,說話總吞吞吐吐,不太利索。莫不是夜風太涼,把江婕妤凍着了。”
“不、不是。”江雲錦連忙擺手。
可辯解的話還未開口,便是一個噴嚏出來。尖細的一聲,來得突兀且猛烈,連帶着一個蹀躞,險些摔倒。好在沈無為扶了她一把。
沈無為扶了她一把!
那唾沫星子不就——江雲錦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的窘态。她驚慌失措的從沈無為的雙臂中掙脫出來:“嫔妾失禮,請陛下責罰。”
“不礙事。”沈無為拂袖,“看來江婕妤真的受了涼。”他擡眼看天,随即說道:“時候也晚了,朕是不該這麽晚還帶着江婕妤出來賞景。”
他雙手覆在身後,面子上已是雲淡風輕,只說:“走吧,江婕妤。”
“是。”
月輪藏在雲層後面,夜幕下一片黑暗。小徑蜿蜒曲折,在黑夜下,如同一只躲貓貓的小蛇。
江雲錦跟在沈無為的身後。她看不清路,又不敢勞煩陛下,拾囡她們也是一直遠遠地跟在後面,她無人帶路。偏偏前面那人走得很快,她只好摸索着疾步跟上去。
“娘娘!”拾囡驚呼一聲,急匆匆地跑過去。眼見着江雲錦腳步太急,腳下一個踉跄,她卻沒能趕上。
伴随着拾囡的驚呼,還有一聲突兀的怪異的“诶呦”。沈無為轉過身,眼睑略微下垂,才看見跌坐在地面上的江雲錦,毫無形象。
他默默嘆息。
旋即,他伸出寬厚的手掌,攤開手心。
江雲錦猶豫片會兒才以雙手拽住他攤開的手掌。她麻溜的站起來,“謝陛下”,再撣去身上的塵土與涼意,擡眼沖着他笑。
方才那一下,真摔得不輕。
左邊屁股,還有些刺疼。
江雲錦準備揉揉腚,卻有一只手橫插過來,在她伸向腚之前,魆地緊緊握住,攥在手心裏。
她很尴尬。
沈無為很溫柔。他手掌裹着溫度,一直傳到她的手心。
江雲錦忽然就憶起方才在水上亭自己撲倒在沈無為的懷裏。那時她光顧着緊張,險些忽略了沈無為那一雙臂膀。
他的臂膀很結實、也很有力,還能給人融融暖意。
她想着想着,便羞赧起來,雙頰又是一片緋紅。
雲霧散去,冰輪像只頑童,悄悄探出身子。
江雲錦知道,沈無為是念及她夜盲,才牽着她走的。這會兒月亮出來了,地下的路清晰得很,她哪還敢勞陛下費心。便說:“陛下,嫔妾可以看見了。”
沈無為松開她的手,笑說:“沒想到江婕妤的夜盲症如此厲害。”
她聽出這是調侃,無力辯駁:“嫔妾并不是經常摔倒的。”
沈無為默然。
不幾時,二人走到了宮牆處。沈無為遙遙望了眼撷錦樓,道:“畫屏,送江婕妤回去。”
後面的畫屏随即跟上來,與拾囡一道。
“陛下。”江雲錦行禮,“今日謝謝陛下。”她笑咧咧地說道:“澄明湖很漂亮。”
“江婕妤喜歡便好。”沈無為與她笑着,随即與常懷離開。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了,江雲錦才與畫屏道:“畫屏姑娘……”
“江婕妤叫奴婢畫屏便是了。”
“畫屏,我剛才是不是摔得很難看?”不然,陛下怎麽不送她回去呢。明明在澄明湖時,氣氛還是好好地。
畫屏:“……”
直等回了撷錦樓,畫屏離開了,拾囡這才與江雲錦說話。她道:“娘娘,這回陛下肯定對娘娘印象深刻。說不準明兒就召幸娘娘了。”
“陛下的意思豈是你我能猜測到的。”實則,對沈無為宣她侍寝一事,她本心以為,不大可能。說不出為什麽,大約是直覺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