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

22.

如果可以将時光鑲嵌進照片裏,那麽此刻的畫面是這樣的:

老胡同靜靜地向遠處延伸着,兩旁錯落有致地排列着一座座青磚灰瓦房,低矮的房檐半遮半掩于高大的槐樹後,有和煦的晨光穿透樹葉的間隙,被切割成細碎的光影,投射在房頂的四角飛檐上。晨風拂過,光影如水波晃動,偶爾吹落幾片金黃色的樹葉,紛紛揚揚的。

一對年輕男女的背影浮映在這幅寧和幽靜的畫面裏,他們踩着地上的落葉向胡同口的某間老字號早餐店走去。

男人身材颀長,身上那件黑色中長款風衣勾勒出他的完美身型,兩條包裹在修身西褲下的長腿筆直修長;旁邊的女人被他英挺的身姿襯得嬌小纖瘦,個子只到他肩膀那裏,她及肩的長發被秋風吹起,和那些金色的葉子一起飛舞着。

有頑皮的樹葉飄落在陸語頭發上,唐奕承擡手幫她摘掉。

來自他指尖那瞬若有似無的碰觸,激得陸語頭皮發麻,她頭一歪就想避開,卻聽唐奕承那般自然地問道:“陸語,那間小旅館怎麽不見了?”

陸語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,心裏的某根弦輕輕一顫,像是被人撩撥了一下似的,她嘴上倒是不以為意地回了兩個字:“拆了。”

不知兩人想到什麽,氣氛就這樣沉默了。

唯有樹葉被踩過發出嘎吱嘎吱的清脆聲響。

陸語在紐約讀大一那年的聖誕假期,唐奕承曾跟她來過b市。他所說的那家小旅館就在陸宅斜對面,是一座四合院改造的,簡陋的廂房區隔出幾張床鋪,空氣不算清晰,被子也飄着黴味。

當時陸語的爸爸聽說她交男朋友,而且對方家境不好,便堅決反對兩人交往。陸語不敢把唐奕承往家裏帶,他索性就住在那間小旅館裏,然後陸語每天早上七點都會準時從家裏溜出來,偷偷摸摸地跑到胡同口的早餐店,跟他會合。

那是唐奕承頭一次來b市,一來他想看看陸語從小生活的城市,二來熱戀中的情侶舍不得分開一分一秒,到那裏都像連體嬰。十幾天的假期裏,陸語帶他逛遍了這座城市,可每次回味那段時光,她記憶最深的卻還是那間早餐店。

每天早上,陸語一踏進店門,就會看到那位美少年坐在窗邊的位子上等她。冬日的晨曦是帶着寒意的,可灑在唐奕承那張俊美如浮雕的臉上,竟莫名添了幾許溫柔。怕食物冷掉,他總會提早點好陸語愛吃的那幾樣,等她來了,他才讓服務員從後廚端出來。

有次陸語從家裏溜出來的太急,忘記戴手套,她的小手被凍得僵僵的,連拿筷子都費勁。唐奕承二話不說就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裏包起來,少年的手掌修長又寬厚,掌骨上帶着淺淺的薄繭,他就這樣輕輕地摩挲着她,一點一點地把她焐熱。

直到現在,陸語都清晰地記得自己在那一刻的感覺——又甜又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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甜的是,被那位少年捧在掌心裏寵着的感覺,就好像擁有了全世界那般幸福。酸的是,那到底是一對門不當戶不對的感情,他們不能把對彼此的愛戀暴露在陽光之下,唯有這樣小心翼翼地堅守着。

陸語當時沒有問過唐奕承是不是也跟她有着同樣酸酸甜甜的感覺,他又是否會介意陸爸爸的專斷獨行和不近人情。少年的自尊心比紙還薄,可他為了她卻甘願放棄已經有些受傷的自尊心,甘願委身于破舊簡陋的小旅館,甘願在隆冬的清晨、用一碗熱騰騰的面茶守候她。

有些話,她不提,他也不提,可那正是年少時對愛的孤勇與執著。

只要有你,就夠了。

反觀現在,物已非,人亦非。

老胡同敵不過商業化大潮,小旅館所在的四合院被出租出去,變身成高檔私房菜館。

昔日的落魄少年征戰商場多年,已被金錢和權勢賦予了無窮魅力,再也不用擔心有任何人可以挫傷他的自尊心。

而他們當年的滿腔孤勇,也早已被歲月消耗殆盡,人心變得敏感又脆弱。

樹葉發出的嘎吱聲停了,轉眼兩人已經走到早餐店門口。

屬于兩個人的回憶,在踏進店門的那一刻,令人觸景生情,陸語越發覺得酸澀。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跟唐奕承來這裏,也許只是心念莫名一動就答應他了,又或許,往日的畫面總有動人之處,潛意識裏叫人割舍不下。

落座後,陸語心裏揪得慌,她下意識地擡眸看了唐奕承一眼,卻發現他似乎并無異樣,屬于他那張臉上的表情依舊疏離寡淡,好像真的只是來吃個早餐那般單純。

難道陷在回憶的怪圈裏、一直走不出去的那個人,只有她麽?

陸語自嘲着腹诽,她搓了搓被風吹得幹澀的臉蛋,也順勢抹平了臉上的悵然。

以唐奕承現在的尊貴身份來看,他坐在這間老舊狹窄的小店裏,顯得有點違和感。可他倒是不以為意,也沒有問陸語要吃什麽,他直接點了以前的“老三樣”。

“兩碗面茶,一份焦圈和一份奶油炸糕。”唐奕承跟服務員說。

眼瞅着服務員說着“好嘞”就要轉身下單,陸語突然追加了一句:“炸糕別撒糖霜。”

唐奕承不愛吃甜食。

她這聲落下,兩人都陷入了片刻的怔忪。

與以前一樣靠窗的桌位,一樣的餐點,仿佛一切都在這個瞬間倒回了那一年。

他還是那位少年。

她也還是那位少女。

時過境遷,其實什麽都沒有改變。

餐點很快上齊,陸語本以為自己又會像上次跟唐奕承一起用餐時那麽食不甘味,可不知是不是熟悉的味道勾起了食欲,陸語一連吃了兩個焦圈。

看她吃得香,唐奕承原本面無表情的臉孔不由得柔和下來。

暗忖少頃,他問:“陸語,你爸走了多久了?”

在紐約,他曾找人查過陸語的狀況,有消息回報說,陸父早年去世了。唐奕承與陸爸爸素未謀面,說不上有什麽感情,但想必陸語這些年不好過,跟爸爸去世有很大的關系。

陸語被他這話激得渾身一頓,她卻沒從碗盤間擡頭,只回了句:“他走了好些年了。”

她低垂的眼簾遮住了眼中那片哀傷,可不知怎麽的,她耳朵裏猛然鑽進一句話。那是李雁獨吞了陸家家産之後,陸語找她理論時,她咄咄逼人說出來的——

“連爸爸去世那天都沒有露面的女兒,有什麽資格繼承父親的遺産?”

陸語那時失去父親的悲恸,以及對李雁的愠怒,就這麽被這句話擊了個落花流水。看着李雁拿出的那份遺囑,她只能艱難地相信着爸爸真的沒有留給她什麽。

幸而,時間是萬能的。

那段艱難的日子已經熬過來了,陸語覺得這些事沒必要對唐奕承說,她再擡起眼簾看向他時,眼中已然恢複了平日的清澈。

擱下筷子,她揉了揉肚子,說:“我吃飽了,要回去了。”

唐奕承瞅了眼被她喝得幹幹淨淨的面茶,他的唇角彎起一抹極淺的弧度,這個女人似乎沒那麽抗拒他了。

“我送你回去。”他說。

“……”

**

接下來的一個星期,基金會的工作比較少。

陸語在攝影家協會的推薦下,報名參加了一個國際性的攝影比賽。一連好幾天,她都在自己的照片庫裏挑選參賽作品,可選來選去,她還是覺得沒有能拿得出手的作品。

陸語早年也曾獲得過攝影展的獎項,可這幾年疲于生計,她基本把時間都耗費在商業拍攝上了,距離所謂的藝術漸行漸遠。合上筆記本電腦,陸語擰眉看向陳列架上的那幾座獎杯,只剩一聲嘆息。

柯嘉禮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來的。

陸語剛滑屏接聽,就聽見他透着愉悅的嗓音傳過來:“今晚有薇薇安邁爾的攝影展,我弄了兩張票,咱倆一起去看吧。”

薇薇安邁爾是美國著名的街頭攝影師,這樣的機會實屬難得,陸語幾乎不假思索就要應承下來,可腦袋放空一秒,話到她嘴邊就變成了:“謝謝你。但是不好意思,我今晚沒空。”

在陸語腦袋空白的那一秒裏,她無端想起唐奕承那天晚上對她說的話——

柯嘉禮對她有意思。

雖然柯嘉禮顏值高,性格好,各方面條件均屬上乘,可陸語早已過了會輕易對一個男人動心的年紀。她在感情上不是個嗅覺靈敏的女人,如果不是唐奕承一語點破,陸語還真沒意識到柯嘉禮喜歡她。

但不管唐奕承說的對錯與否,陸語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既然她對柯嘉禮沒有進一步發展的打算,就不應該吊人家的胃口。

不輕易給人希望,就不會傷人心。

就這麽被陸語拒絕了,柯嘉禮眉宇一黯,那兩張票可是他費了不少勁兒才托哥們弄來的。

手機裏靜默了一瞬。

柯嘉禮再開口時,已經壓下了聲音裏的失落,“那算了,以後有機會再說吧。”

頓了頓,他話鋒一轉,言歸正傳:“對了,我今天找你還有件事兒。暖陽基金會在西部偏遠山區援建了一所希望小學,過兩天唐總要出席在當地舉行的奠基儀式。你是随隊攝影師,也得跟着跑一趟。”

陸語驚訝地張了張嘴:“去大西北?”

“是啊。據說是當地是國家級貧困縣,條件挺艱苦的,氣候也不怎麽好,你得多穿點……”柯嘉禮想着這事就頭疼,不忘貼心地囑咐陸語一番。

陸語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面了,她聲色如常回道:“知道了,謝謝你。”

西部山區雖然貧瘠蕭條,但那些未經人工雕琢的天然景觀恰是攝影師的最愛,說不定陸語此行還能拍出符合參賽水準的作品來。

挂上電話沒多會兒,陸語就收到了柯嘉禮發來的活動資料。

看着那份随行人員名單,陸語微微一怔。

不知道是不是唐奕承授意,她在名單中居然沒有找到寧晞和柯嘉禮的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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