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
44.
這個大年初一,唐奕承送了梁梓行一份大禮。
媒體爆出梁氏的醜聞時,梁梓行正陪梁母在餐廳用午餐。
在梁梓行接管公司前,梁氏一直由梁母打理。後來梁母隐居幕後,不太熱衷過問公司的運營,常年獨居在郊區的私家別墅裏。
平時母子倆見面的機會不算太多,趕上過年,這頓飯吃得其樂融融。殊不知,用餐中途,梁梓行收到了新聞客戶端推送進來的某則新聞,餐桌上的一片和諧,就此戛然而止。
梁梓行的視線落在手機屏幕上,心裏“咯噔”一沉。
來不及深究,他已經“嚯”地站起身,急聲道:“媽,先讓司機送你回去,我得去趟公司。”
得知公司出事,梁母不肯先走,堅持跟梁梓行一起去了公司。
媒體炸鍋,公司炸鍋,好端端的一個年沒法過了。
一衆高管聞訊後,也全員到齊會議室,緊急商讨啓動危機處理方案,希望借着春節股市休市期間力挽狂瀾,否則節後開盤,梁氏很可能直接面臨破産。但情況遠比想象中嚴重,偷稅漏稅、外加使用僞劣建材的新聞一經曝光,稅務部門和質監部門随時都會找上門來,到時一查起來,別說破産了,梁梓行分分鐘會進局子。
事情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?
在梁梓行頭腦遲滞的那幾秒鐘裏,他的手機響了。
一則短信躍然他眼底。
你欠我和小語的七年,是時候還給我們了。——唐
一句話,一個姓氏,分明那麽幹練簡潔,殺傷力卻似箭一般狠戾、尖利,直直刺中紅心。梁梓行心髒的部位霎時疼得像是痙攣了,他當即面如死灰,僵如蠟像,連手裏的手機都差點拿不穩了。
該來的,終于要來了麽?
唐奕承要他死,這是那個瞬間,梁梓行最為直接的反應。
如果說,人這一生或多或少都會體會到煩惱、焦躁和不安,但真正的感覺到“恐懼”的時刻卻并不多,那麽此時此刻,梁梓行陡然對“恐懼”這個字眼有了切膚之感。
那種從未有過的恐懼。
會議中途,梁梓行才稍微回神,他艱難地在會議桌上維持着最後一絲冷靜,道:“集團不甘心在禧景灣的項目上栽了跟頭,這次是故意報複梁氏。我們得先打個電話給禧景灣那邊。”
高管們紛紛附和:“梁總所言極是。梁氏現在和景禧集團是合作夥伴關系,如果項目出問題,雙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,這個時候大家必須形成穩固聯盟,共同進退。”
可就在梁梓行拿起手機時,竟然有人出聲反對:“電話不用打了,景禧集團是不會幫梁氏的。”
十幾道目光頓住一瞬,倏然射向開口說話的人——
梁母。
她的眼神似有些渙散,宛若突然被什麽東西抽走了魂似的。
景禧集團……
恍惚中,梁母就這麽隐隐約約地想到了……某個人。
**
會議無疾而終,梁氏發給媒體的公關稿字字句句都像是在茍延殘喘。
一個人回到市區的公寓,梁梓行扯掉領帶,連鞋都沒脫,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客廳的沙發上。
落地窗的歐式窗簾半開半合,阻隔了部分陽光,客廳一半是光亮,一半是陰影。
梁梓行的神色隐匿在陰影之下,眼神穿透明與暗的界限,看向窗外。他手裏拿着手機,界面顯示着“陸語”的名諱,他只要動動手指頭,按下通話鍵,電話就會接通。
可不知過了多久,直到梁梓行緩緩阖上眼皮,那通電話都沒有撥出。
他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見到陸語的地方。
那是個陰雨綿綿的紐約午後,梁梓行在學校的國際學生辦公室裏做兼職。玻璃門推開,一位紮着馬尾辮的女孩走進來。
女孩淋了雨,潮濕的劉海貼在腦門上,本該是狼狽的模樣,可她的五官實在生得太漂亮太标致,竟然讓人感覺不到一絲狼狽。尤其是她那雙眼睛,大大的,很亮,像是倒映着湖光山色。
這就是陸語。
“你好,我來注冊,是藝術學院的新生。”陸語的英文說得連貫,但初來乍到,到底有些生澀。
梁梓行沖她笑了笑,看了眼陸語遞過來的資料,他随口用中文問了句:“你是中國人?”
陸語捋了捋濕劉海,唇邊笑容擴大,露出幾顆小白牙:“原來你也是中國人啊。”
“嗯。我在建築學院讀書,明年就畢業了。”不可否認,男人都是視覺動物,天性喜歡漂亮女孩,梁梓行也不例外,見陸語對着一堆英文表格擰起眉毛,他主動說:“我教你怎麽填吧。”
“好啊,太感謝了。”
假如一個人的一生都會經歷那麽一次一見鐘情,那麽往後每每回想起來,梁梓行覺得那天大概就是他的一見鐘情吧。
陸語是新生,梁梓行算是她的學長了,都是留學生又來自同個國度,他平時關照一下小學妹完全不在話下,也自然而然。
梁梓行家境優渥,自身條件也極好,追求他的女孩不在少數,可他屬于性子心高氣傲的那種,一般女孩入不了他的眼,他偏偏就喜歡陸語。喜歡看她坐在綠油油的草坪上看書,喜歡看她坐在餐廳一角啃三文治,喜歡……
孰料,他這種尚未來得及說出口的喜歡,在兩人認識的第二個月,一夕之間徹底改變了。
那天梁梓行本來是準備跟陸語表白的,他連禮物都買好了,是一架新款單反相機。可就在他出門要去學校的時候,在公寓樓下遇見了唐奕承。
兩個男人住在樓上樓下,卻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。
唐奕承蝸居在陰暗潮濕地下室裏,而他住在陽光滿屋的公寓裏;唐奕承靠力氣打工,而他靠腦子讀書;唐奕承的前途一片渺茫,而他的前途一片光芒……他們的命運,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,便注定不同。
但礙于都是華裔,偶然遇到還是會打個招呼:“唐,你要搬家?”
唐奕承從車裏扛出個大紙箱子,聽梁梓行這麽問他,他回了句:“不是,我女朋友搬來和我一起住了。”
“哦。”梁梓行聳聳肩,心想他也快要有女朋友了。
話畢,梁梓行擡腳離開,可沒走幾步,他全身猛地僵住了。
回過頭,他竟然看到唐奕承那輛破車的副駕車門打開,陸語走了出來。
她三兩步跑到唐奕承身邊,擡手幫他擦了擦汗,又捏了捏他的胳膊,眼睛彎成了月牙:“你看着挺瘦,勁兒還挺大啊,搬個大箱子那麽輕松。我昨晚打包這些行李的時候都快累死了呢。”
唐奕承酷酷的,不笑,只丢給她句:“笨蛋,我沒力氣以後怎麽保護你。”
那一天,晴空萬裏,有陽光鋪灑在這對少年少女身上,就像是被打了柔光的畫面,定格下來。
可梁梓行卻覺得刺眼極了,也諷刺極了,是他先認識陸語的啊,那個漂亮女孩應該是他的女朋友啊,怎麽就讓一個窮小子捷足先登了呢?
仇恨的種子,或許就是在那天埋下的。日後數百個夜晚,從地下室裏隐約傳來的木床“咯吱”聲,讓那顆仇恨的種子,在梁梓行內心某個陰暗密閉的角落生根發芽,逐漸長成帶着毒刺的參天大樹。
每個人都有兩面性,正面屬陽,流淌着溫暖的清泉;背面屬陰,埋藏着不可告人的居心。正如梁梓行,他在陸語面前永遠向她展現出自己的陽面,就像第一次見到她那樣,他的初心單純而美好。可那陽面愈盛,陰面就愈沉,沉得他簡直透不過氣來,必須要尋找到一個發洩纾解的缺口。
後來機會來了。
看到陸語的不雅視頻的那個夜晚,是梁梓行這一生最糟糕的夜晚,他幾乎本能地就想要毀掉那些鬼東西,但那一切複雜的感受,最後統統敗給了一念之間生出的某種想法。
唐奕承當初對陸語說的那句“我沒力氣以後怎麽保護你”,在那個死一般靜谧的夜晚,如魔音穿耳,久久響徹梁梓行的耳膜。
那句話是梁梓行這輩子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,這世上能保護一個女人的、最基本的方式就是金錢,是物質。光有一身力氣,有屁用呢?
執念催化之下,一顆被愛蒙蔽的心生出邪念,那麽容易。
他倒要看看那個窮小子怎麽憑力氣保護陸語。
果然,面對黑人的勒索,唐奕承拿不出兩萬美金,他只有拳頭,他保護不了陸語,他甚至連自己都保護不了,最終他只是把自己送進了拘留所。
而陸語,離開了他。
這是梁梓行預料中的結果,然而他唯一漏算的,是陸語當時懷孕了。
他陪她去的醫院,然後把她帶回國,她懵懂不知,每一次都流着眼淚、誠懇地對他說“謝謝”。
哪怕是發生了那樣的悲劇,這麽多年,陸語依舊是善良的,陽光的,這光偶爾照進梁梓行心裏,讓他那些陰暗無所遁形。
日落了,客廳裏漆黑一片。
梁梓行似是生出幻覺,他覺得陸語那張滿布淚痕的臉慢慢近了,近到觸手可及。
他伸手,想要碰觸,想要擦掉她的淚,卻在睜開眼的一剎那,梁梓行被胸腔裏一股巨大的、不知從何而來的痛苦猛烈撞擊了一下,他猛地從沙發裏坐起來,汗濕了全身。
所有的陽光都隐去了,在這黑暗中,梁梓行耳邊驀然再次回蕩起唐奕承那句話:
“笨蛋,我沒力氣以後怎麽保護你。”
也許,在那漫長的七年裏,梁梓行一度以為唐奕承是他的手下敗将,雖然他贏得不怎麽光彩,但唐奕承早已失信于陸語,他沒有保護她。
可此時此刻,梁梓行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個他一直以來刻意忽視、故意逃避、不願相信的事實——其實,唐奕承從未食言。
那個窮小子一直在保護陸語,只不過不是用所謂的“力氣”,而是用……他的命。
他寧願自己坐牢,也不願玷污她的清白。
他寧願在沉默裏躲了一年又一年,也不願告訴她真相,只怕再次傷害她。
他這是在用他的生命,保護着陸語啊。
陡然間,梁梓行感覺到一種如同血管爆裂般的劇痛,席卷太陽穴,他抱住頭,啞然失笑。
難道是他輸了麽?
**
陸語這邊廂。
沈素芳以前是苦過來的人,到現在也不習慣被人伺候,她不想用唐奕承的司機,覺得麻煩,陸語索性開自己的車帶她出去。
她本以為沈素芳提出逛街是想要買衣服,便把她帶去了百貨公司,哪知沈素芳一路走馬觀花,興致不大的樣子。
逛到中午,兩人在百貨公司附近的餐廳吃飯。
陸語細心地提議道:“阿姨,您要是不喜歡逛街,下午我帶您去景點走走吧。”
沈素芳對陸語的态度比前一晚緩和不少,她也不見外,直接說:“不用了,我年紀大了,對景點沒什麽興趣。對了,這附近有好一點的中藥店麽?”
美國買中藥不方便,估計沈素芳是要帶藥材回去,陸語咬着筷子想了想,回道:“有倒是有。不過帶中藥材過海關會被查的,您最好別帶多了。”
沈素芳忽然笑了笑:“我不是要帶回美國去的。”
陸語這下倒是奇怪了,直到後來,她把沈素芳帶去同仁堂,她才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。
沈素芳自己極為節儉,買起價格昂貴的野生參茸、靈芝和阿膠什麽的,卻是一點不手軟,拎着一大包名貴藥材離開,她才跟陸語說:“女人的身子就是底子,元氣傷了不好補的,要靠食療。阿姨今晚用這些藥材煲湯給你喝。”
陸語怔然。
盡管對方說得含蓄,但她還是覺出味來,難道沈阿姨知道她流過産的事了?
再想想沈素芳對她态度的轉變,陸語基本已經确定是唐奕承跟老媽說了什麽。事情過去那麽久了,既然是唐奕承的媽媽,确實也沒有什麽好隐瞞的。
短暫的驚訝過後,陸語點了點頭,伸手挽住沈素芳的手臂:“謝謝阿姨。”
自從陸奶奶走後,陸語曾感覺到整個世界都崩塌了,她所擁有的那些溫暖變成了彌足珍貴的東西,哪怕只是一點點,她都格外珍惜,格外感動。她原本還覺得這世上只有唐奕承一個親人了,現在看來,似乎又多了一個呢。
沈素芳拍了拍她的手,開門上車,問道:“小語,你跟奕承準備什麽時候結婚?”
一聽這話,陸語的屁股還沒在駕駛座上坐穩,便全身倏然一僵。
唐奕承還沒跟她求過婚呢。
不過這話說出來,有告狀之嫌,陸語趕緊道:“我們還沒商量過這事呢。”
聽出她的敷衍,沈素芳以為她還有什麽顧慮,立馬念叨起來:“不好的事情就不要想了。你和奕承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,早點把婚結了,趁着年輕要個孩子,我還能幫你們帶孩子……”
陸語越發尴尬了,她正要支支吾吾地應下,卻在這個時候,她的手機響了。
電話是馮曉冬從老家打來的。
“阿姨,我先接個電話。”
陸語說完,剛把手機舉到耳畔,就聽馮曉冬用那種驚吓過度的嗓音嚷嚷道:“陸姐,糟糕了!”
“怎麽了?”陸語微微皺眉。
“梁哥的公司出事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