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章節

【全本精校】《紅螺障》作者:徐皓峰

【文案】

一個元代的故事,用輪回轉世寫朱元璋,涉及當時的道家關鍵人物
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【文史館舊事】

1368年,元朝滅亡。蒙古皇族撤離得極其匆忙,皇宮中遺下二十二冊密報,裏面記載了許多蒙古貴族的劣跡。密報有着特殊的格式,在每一節後都标上“完”字。這一格式受到後世的推崇,認為它巨大的幻滅美感,在于數百“完”字的簡單陳列。

這二十二卷被後世稱為《蒙古秘史》。

六百年過去,元都的城牆變成一縱不足一千米的土堆,殘存在北京薊門橋一帶,在二十年前得到修複,堆砌上嶄新的磚頭。施工期間,一疊羊皮書卷被挖出,流淌着暗紅的字跡。

書寫的液體是牛羊血液,在夏日正午剛好融化,出土後十五分鐘,字跡全然模糊。建築隊将這卷鮮血淋漓的書卷,帶到公安局,作了筆錄。他們只能記住書中的大意,所以紀錄本上出現的是白話文體。第一段為:“在以後史書中,有一年叫洪武元年,我死後,我的子孫将稱我為洪武皇帝。我的祖先來自于一片名為蒙古的草原,臉龐寬闊,軀體厚重,他們的軍隊一路由雲南,一路由膠東,象兩條粗粗的手臂将漢地擁抱,他們建立了元朝。”

這份筆錄,轉送到文史館,大多數人看了第一段,就不屑再看了,因為“洪武”是朱元璋的年號,他滅亡了元朝建立明朝,圓了幾代漢人的心願,他決不可能是蒙古血統,此書實在荒誕不經。

而一位年輕的文史館副研究員發現了其中有近百個“完”字,就作出一個輕率的判斷——這可能是《蒙古秘史》的第二十三卷。他四處宣說自己的判斷,十九年過去,人到中年的他,還是個副研究員。別人對他,一直是“不學無術”的印象。

後來,他離開了文史館,不知去了何方。而在每年的2月23日,許多人打開電腦,會發現一個無源郵件,标題是《蒙古秘史二十三卷》。它從此散布民間。

【文本】

〔一、〕

一百年前,一個十三歲的孤兒活在草原,唯一的財富是八匹老馬,在一個旁晚為人所盜,他開始無望地追逐。

在廣大平坦的草原上,這一凄涼景象獲得了廣泛同情,越來越多的人加入。我們蒙古自古狀如散沙,一個追馬的行為使人們第一次集中到一起,随着那八匹馬的日漸渺茫,我們征服了世界。

我們的帝國起源于八匹馬的丢失,那個丢馬的孤兒日後成為蒙古人的第一個君王,他被世人稱為“成吉思汗”,蒙語含意為“找遍天下”。

漢地女子的嬌巧體态是一種迥異于草原的美感,這美感單憑作愛已無法窮盡。那些從漢地邊境擄來的女子,往往被系在馬臀後面裸體奔跑,在夕陽中映射出傷口的嫣紅。我們喜歡觀賞她們遭受折磨時呈現的柔弱,在這時總有一種沖動突然産生。

我們必将侵入漢地。

侵入漢地後,從我大元皇帝開始,整個種族陷于自毀的狂熱。貴族們被賞賜了大片土地,以至有足夠的面積去僞造草原。在被征服的漢地出現一圈圈無人地帶,仿效着北漠的荒涼。我們以自己的方式盡情享受着一切,這一切只來源于八匹馬的失蹤,眼前的昌盛是日後衰落的補償。

但有一些人想背叛命運的安排,我的父親便是一位贊成漢化的王侯。他與大多數蒙古人不同,他有着白質的皮膚,所以在他的內心,對于漢地有着更白皮膚的人種,感覺親近。

漢化的第一步是種植莊稼,他尤為羨慕站在水田中彎腰插秧的生活,在我兩歲時他便将我帶到了農村。

初夏,我眼中一片綠色,綠色之上是白色的風,風中夾雜着數不清的小稻花粉微粒。從此,只要我一聞到稻米的香氣,便休克過去,當地的漢人醫師說那是一種名為“過敏”的病症。

我的父親尴尬地發現我吃不下米,而蒙古傳統的烤肉,又不是我兩歲的牙齒所能咬動,我是元朝第四代蒙古人,我已經過分貴族化。我對糧食過敏,已經預示了我的短命,為了防止我被餓死,父親将我送進了八思巴神廟。

他說好等我五歲便将我接走,但在我四歲時,安徽、湖北爆發了紅巾軍起義,他們是一幫吃素的人,信奉一本叫《明王降世》的經書。他們缺乏戰鬥的體力,很快被絞殺幹淨,但我父親卻在行軍中遇到了偷襲,意外地死去。

消息傳來,我一個人在花園中站了很久,太陽完全落下山去,火燒雲褪成一片淡淡的粉色。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,我将永遠地留在八思巴神廟。

神廟讓我吃飯的方法十分簡單,從不把新煮好的米飯給我,我吃得都是三四天前的剩飯,冰冷幹硬的剩飯已完全喪失了稻米的氣味。

父親死後,我的家族收回了許諾給神廟的千頃土地,我的母親戴着出嫁時的耳環被送回了蒙古草原。面孔堅硬的神廟主人——德界仁波切将喪失土地的怒火集中到我的身上。

在神廟,我無人保護,在刮着寒風的夜晚,我在睡夢中會被人剝光,綁在一條板凳上扔到院中。那一次,多虧我及時凍醒哇哇狂叫,才被人救起,免去了死亡在睡夢之中。

但我無法逃脫赤龍。

五十年前,國師八思巴活佛,曾在蒙古皇帝面前從高崖躍下,他的身體在半空神秘地消失,只有一蓬紅袍晚霞般降落。八思巴卻在同時出現在懸崖下。面對這一神跡,蒙古皇帝賜名為“赤龍”。

德界仁波切要把我培養成才。他讓人将我架到神廟大殿屋脊之上,命令我立刻跳下。

站在屋頂光滑的琉璃瓦上,看着院落中仰面向我的人們。

我在隆冬季節赤裸着身體,只在腰際綁紮一塊深紅的厚布,那是演練赤龍的服飾,跳在空中,布将在空中展開,是任意的形狀,給予人以威猛的聲勢。

在屋脊,可以望見遙遠北方一道紫色的風塵慢慢顯現,那是來自西伯利亞的苦寒。而遙遠的南方,有團亮晶晶的綠色,美麗得琥珀一般,在那光色中,隐約有人影晃動,帶給我極大的親切,感動得我胸口溫熱。

在這一刻,我明白了赤龍的奧妙,然後我跳下,感到自己瘦小的身軀呈現壯麗,我消失在半空中。

三日後,一個來自草原的老人到了大都,四處散布:“那個在神廟失蹤的孩子,是八思巴的化身,他已傳世到漢人中間,他放棄身體上一切神聖特征,成為一個低賤的漢人。他将懷着巨大的怨氣出生,蒙古王朝将由他滅亡。”

他是個巫師,被很快斬首。

從神廟屋脊跳下後,我經歷了死亡,仿佛眼睛眨了一下,再睜眼時,有了新的父母。我出生在一條山泉邊,黑色的樹葉散發着腐爛味道,醇酒般芬芳。一把雪亮的小刀在我身上劃過,從此我有了一個完美的肚臍。

出生時山泉漂下一蓬紅色的荷葉,我便被荷葉包裹送入家中,猶如披着紅袍。由此緣故,山寨中的老人為我起了乳名,為“紅螺障”。

我的父母是山中唯一的年輕夫婦,我是山寨中唯一的小孩,在我的童年,沒有玩伴。當我長到十二歲時,山寨中的大部分人已衰老死去。

我的父親是個天真爛漫的大漢,他對蒙古騎兵的閃亮铠甲羨慕不已,他愛極了我的母親,所以想讓她看到自己威風凜凜。那時蒙古兵團已打到歐洲,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年輕的戰士,開始向漢人招兵。

我的父親成了蒙古軍中一個下等騎兵,終于身穿黑亮的铠甲,但我母親只看了一次,是他開赴歐洲時。他騎在一匹純紅的四川矮馬上,對我母親發出燦爛微笑。

他沒能夠回來,倒斃在俄羅斯某條冰凍的河面。

我和母親寂寞地生活在大自然中,季節的變化也不能帶給我們喜悅。她長久地憂傷,像一朵對天氣沒有反應的植物,我十四歲已明白,她是活不了太長時間的。

我的山寨是被時代遺忘的角落,三百年來,只有我的父親受到外界影響,這成了山寨中一個令人嘆息的話題,但也沒被他們說多久。在我的山寨,人們對于時間缺乏敏感,在我出生前的三十年裏,山寨中已不再有新的生活、新的生命,一個個我熟悉的人變得平靜,他們逐一被埋進黑色的土壤中,如同草木枯萎。

我十五歲時,母親終于死去,那時山寨中只剩下我一個人,安葬完母親後,我立在墳場為自己

同類推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