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章節
中,我常這樣殺一儆百。
幾天後,孫不二離京。我沒有送行,卻搜查了她住過的府邸,希望能找出馬丹陽存在的痕跡。我發現了一個五花大綁的人,他已瘦得不成人形,從他那巨大的下巴,我回憶起他是多年前冒充我兒子的騙子——鱷魚太子。
他流出了大滴的眼淚,叫我:“爸爸!”我也禁不住動了感情,叫了聲:“我的兒呀!”這小騙子成了天牢裏的第一個住戶。(注:天牢,紫禁城裏的牢房。)
許多年之後,我的耳朵已聽不清什麽聲音,我兒朱栎迫不及待地要繼承王位。我思考着離去,通過秘道,又一次窺視了所有大臣的家,他們都老了。
回宮的路上,侍衛的火把照到了一條陌生的暗道,我問:“這是通往哪呀?”侍衛:“許多年前,您去過劉伯溫的家。”我楞了很久,走上了這條被忘記的暗道。
劉伯溫的家已荒蕪許久,站在雜草叢中我一陣感傷。他的書房仍是原樣,只是落滿灰塵,地面長着蒿草。書案上擺着一冊書,是他畢生的心血——《郁離子》,最後一頁是他對我子孫的預測。
我有着一班不肖子孫,他們都性格怪異。我的孫子喜歡看他妹妹作愛,常要他妹夫給他表演;我的重孫子嗜好佛道,能一餓半年;我的五世孫每晚睡在馬圈——
他們手裏的國家可想而之,終于引發了又一場農民起義。我清楚自己的性格中有着太多陰郁,它們很可能遺傳到我子孫身上,變本加厲。我創建的國家将混亂不堪,我決定像個世外高人及早地隐逸。
在一個清晨,我釋放了天牢中的鱷魚太子,他習慣性地喊了我一聲:“爸爸。”我習慣性地回了聲:“唉。”我囑咐他去奪朱栎的皇位,也許這個人的子孫不像我的那般混蛋。
他兩眼興奮,拎起把刀子直奔太子宮。他二十幾歲就開始坐牢,三十年的牢獄生涯已使他骨骼變形,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,我不由得有些擔心,我兒朱栎不到一歲就強奸了奶媽,其彪悍程度——
祝願他能成功,我盡心了。
我派人将龍椅後的魚缸搬上了馬車,回首望了一眼金銮殿脊頂,我的妻子風向标般仍然伫立。走出皇宮,我一腳踢醒了睡在門洞旁的乞丐,一尊沉重的金屬摔在他身旁,他老眼昏花地直起上身,問:“什麽?”我:“金人。”
他是周颠。
出了北京城門,當年攻入元大都的情景浮現在眼前。進入大都後,我将《明王降世》列為禁書,全國收繳燒毀。完美世界的說法就是否定了現在世界,可以令人在瞬間反叛。
這本書我懷中正揣着一本,我将它取出在魚缸前晃了晃,明王肉體的碎片立時跳躍,我連忙收起,它們逐一地跌落水面。
我在外省無目的地游逛,多次升起回皇宮的念想。那年黃河發了大水,四野都是逃荒的饑民,路旁跪滿頭插草繩賣身的姑娘。我看上了一個額頭鼓鼓的女孩,就掏出了一塊銀錠。
我的手被女孩身旁的老婦緊緊抓住,她的嘴皺褶得猶如刀刻,她說:“許多年前,你給過我一塊銀錠。”許多年前我在黃河邊嫖過個女子,望着她被歲月摧殘的面容,我試圖做出親切的表情,我說:“這是你孫女?”
她的眼皮醜陋得下垂,她的眼中滾出淚水,她說:“是是。你要嗎?”一指女孩,“去,挖個洞。”女孩跑到路旁的一縱黃土堆前,兩手作爪狀,一下下挖開了。
她很快地挖了個洞,站在洞口,羞澀地搓着兩手。她奶奶自豪地看着她,對我說:“去吧。”我:“不了。”這女人不解地問:“怎麽,她不好嗎?”我:“她很好,只是,我已經老了。”
我已經老了,我的眼睛中有了白色的霧點,正在逐漸擴大,我的衰老已到了極限,在眼瞎的一刻生命結束——這是很快來臨的事了。我要像條野狗,倒斃在路上。
随着我胡亂的指路,馬車去了很多地方。一天我昏昏沉沉地醒來,到了一所巨大的廟宇,殿脊的高度足以将人摔死。踏進廟門,我感到一陣暈眩。廟中的主持是個肥碩的年邁喇嘛,穿着華麗地從內院中走來。
傳說,上輩子死在某人手中,這輩子再見到那人,便會有不知名的恐懼。他走過來,我問:“主持貴號?”他合掌答道:“德界仁波切。”
我們進行了愉快的交談,之後,我在廟中歇息下來。第二天醒來,見到一夥年輕喇嘛精赤着上身,站在屋脊上,德界仁波切在下面指導着他們跳下。那些年輕喇嘛逐一跳下,紛紛摔傷。見我走來,德界仁波切懊惱地解釋:“自八思巴之後,再沒有人練成。”我說:“不對,有一個小孩成功過。”
他疑慮地看着我,問:“你怎麽知道?”
早餐後,我離去。德界仁波切送了我很遠,分手時,他垂下雙手,問:“你究竟是誰?”我:“一個孩子。”他大叫一聲,跌跌撞撞而去。
原來,在永不停歇的生死輪回中,殺人者與被殺者相遇,他更怕我。
戈壁的前方就是沙漠,我又一次想去找徐達。途中,從一個波斯商隊得知,徐達的沙漠王國在多年前被殲滅,取代他的是一對日本夫婦。這對東瀛男女,男的長着一張非人類的面孔,女的聽到風水草動就會翩翩起舞。
我停歇在黃河岸邊,看着滾滾的泥沙東去。對着色目巫師淹沒的方位,我在岸邊支起一張桌子,想寫下我一生的經歷。
當筆墨紙硯擺上書案,身後響起侍衛的驚叫。擡頭,眼前的水面浮升起一片銀色的土地,上面站着一個濕漉漉的人。我喃喃道:“你怎麽還活着?”
他的長發貼着臉面,撥開發絲,一臉的沮喪。
他是教給我“幸福咒語”的也裏可溫,許多年前,他選擇了淹死的方式來結束生命,随着一片河灘而沉沒。他忽略了,每到冬季,河灘會因水流量減少而複現。許多年來,他就這樣沉沉浮浮,永遠滿足不了毀滅自己的願望。
他腳下的河灘經過反複浸泡,泛着銀光,我想,這便是我的歸宿。保持着這個念頭,我命侍衛将馬車上的魚缸倒入了黃河,那些小肉塊紛紛游動,在水中彙成明王,他向我鞠了一躬,整塊地游走。
我從懷中掏出《明王降世》,扔下河去,大喊道:“去傳播光明。”但明王已游遠,那本書漂了一會就沉下水底。
随後,我遣散了侍衛,站在了河灘上。也裏可溫和我站了七個月之久,終于等到了又一個夏季。我的乳名叫“紅螺障”,死時得了白內障。
傳說中的蒙古皇族也是死不見屍地逝去,聽到加劇的水聲,我眼中的白霧越來越濃,越來越大。當水漫到腰際的時候,終于遮蔽了我的視力,斷絕了我與這個世界的聯系。
而我對這片白色有着期待,那是我将走的路徑,穿過去,我将有一個來世。
【調查】
這個在每年2月23日出現在無數人電腦中的文本,引起了少部分人好奇,在網上進行讨論,關于文本提到的“傳說中的蒙古皇族也是死不見屍地逝去”,有人提供了如下資料:蒙古人的元朝遵從漢禮,甚至在離去時也沒留下多少征服的痕跡。元大都是一片精美的漢式建築,他們悲劇性地來到漢地,只保持了安葬習俗。
漢人習慣于一個明确的墳墓地點,漢人皇族的墳墓更規模龐大。而蒙古人習慣于墳墓地點的消失,屍體埋葬的地面上空無一物。
成吉思汗的墳墓是千古之謎。他死後,一隊蒙古騎兵在某地紮寨,短時間駐留後悄然撤走,此地很快被野草侵占。那片地面以一千馬蹄一千戰靴反複踐踏,這就是蒙古皇族安葬的唯一儀式。而那一隊騎兵會在一次遠征中全部犧牲,以保證葬地消失的完美。
元大都的城牆僅在今日一個叫薊門橋的地方尚有殘存,這短短的一截在1984年得到修複,堆砌上嶄新的磚頭。但有一段土堆被清除,在新磚的圍攏下開辟成露天舞場,每晚有幾百人來臨。
這幾百個人随着音樂不斷變換步伐,以不同的節奏腳踏這片空地,其情景仿佛蒙古皇族的安葬——
(全書完)
獻給二十四季
1997年草稿
2005年完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