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(1)

作者:涵宇

文案:她,女也。

藍家的女。

靜谧。不容靠近的修女摸樣。

彈鋼琴,讀詩詞,喝綠茶,做義工,一副清淡的倔脾氣。若是生在古代,不是貞婦,就是烈女。

紐扣一路扣到脖子底下,長裙過腳踝。除了一張臉,不露一寸肌膚。即使是手,也天長日久的着一副手套。只有彈鋼琴的時候,才看得見那修長美麗的指骨。

她纖動的身影無論怎樣包裹,項平原知道,長裙之下的身體有多麽美,因為在她十三歲的時候,就露出一雙修長的腿來引誘他……

那副情景從此像一個最魅惑的噩夢,永生永世,讓他在欲望裏痛恨。

好吧,那是一段不可不提的歷史。

一個滿身臭汗的園藝工人遇到公主的故事是什麽呢,癞□□與天鵝?

不,是雨夜,是陳舊堆滿工具的倉庫,是淋濕的少女,是無法控制的誘惑。

……

項平原以猥亵未成年少女罪入獄九年。他的時光是以秒來度的。

呃,說猥亵真是便宜了他,因為他進入了那具美好的身體,只可惜還沒來得及瘋狂。

如果,上天能再給他一個機會,他當然不會錯過,絕不可能,這是維持他監獄生活的唯一意志……

美麗惡毒的女人。

“藍子落,我把土地給你,拯救你那可憐的父親。但你要留在我身邊。這是交換。現在,轉身,把裙子掀上去,掀高一點,再高一點……”

一、人生不相見

車子開進別墅,在一叢濃密的矮灌木旁停下。

打開車門。

藍子落旋了出來,姿勢利落,但非常好看,像掀開簾子走出轎子。前面有前面的路,不急不緩的看,不急不緩的走,即可。

她身上始終帶着幹淨、整潔的味道。

頭發盤的整齊,襯衫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,長袖長裙,一直拖到腳踝。軟跟平底皮鞋。習以為常的黑色。

手上永遠一副薄紗手套,永遠看不到一丁點皮膚。

除了那張臉。淡雅素淨的五官,過于安詳,有些古典的輪廓,偶爾微笑,亦是淺淺淡淡。

她身上沒有任何多餘的飾品,像一個有潔癖的修女。

但眉毛很英挺,看上去有些倨傲。

這是藍子落給別人的全部印象。

她知道的,她知道。

一路慢慢的走,想着根本不存在的心事。

然後踩到一塊凸起的卵石,腳下一崴,就要摔下去。

太奇怪了。

她是從不摔跤的。她一向穩健。

本能反應,還是伸出手,在空中揮舞了一下,似乎想要抓住什麽。

抓住了一只手臂。

手臂很粗壯,黑紅的顏色,似是在太陽底下曬了很久。

她攀住了它,溫度有些灼燙,令她忽然想遠遠推開。

但是她首先站了起來。

“謝謝。”她推開了,準備繼續往下走。

出于禮貌,說謝謝的時候,她擡起了雙眼,然後用全身的力氣來克制自己逃走。

這些力氣讓她的眼睛睜的很大很圓。渾身克制不住的顫抖起來。

她因此而開始懷疑和鄙夷自己。

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嚼着香口膠,戴了一頂鴨舌帽,眯着眼睛盯着她。

“你好嗎?”他冷冷淡淡又暖洋洋慵懶無比的聲音,像一個冰冷空投的炸藥。

說完了就懶洋洋轉身,揮舞手裏的大鐵剪,修理那些向着天空生長、不肯屈服的枝葉。

咔嚓。咔嚓。斬首示衆的幹脆利落。

聽得人心慌亂。

藍子落站在那裏,夏日暖熏的風吹起來,長裙在腳邊撲簌,然後在一側脹鼓,像一面圓弧形的旗幟。

她被薄紗手套包裹住的手指使勁絞在一起,然後輕輕垂在另一側。長裙緊緊貼住的這一側,朦胧着一雙腿修長寂靜的輪廓。

他穿了一條寬大的牛仔背帶褲。

一條背帶搭在肩上,另一條則垂在腰側。

他穿了一件有很多破洞的哔叽藍紋T恤。

破洞裏他麥色的肌肉正随着每一個動作張弛。

他戴了一頂鴨舌帽。放蕩流氣的歪在頭上。

他還是那樣健碩,像舊上海老黃歷裏走出來的技術工。

他還是讓她看一眼,就惶惶的心跳。

當然,這種心跳,與愛無關。

一切都如他們的初見。心跳也如從前。

她想,項平原模拟了當時的場景。他是故意的。

她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。

藍子落轉身走了,飛快的走,像跑一樣快的走,然後走上樓,走回自己的房間。

她的呼吸裏有一絲絲急,帶着一些驚恐,但還算鎮定。

項平原出現了。

他最終還是出現了。

她想,她果然還是要面對這一天。

這樣是好的。

因果循環由此得到了證明。

如果是死刑,最好還是快點執行。等待的過程越漫長,受折磨的痛苦就越多。

關于這一點,她還是很覺悟的。

藍子落一向很覺悟。

********************

夜裏下起了雨。

夏天來了。雨也變得頻繁。有時候忽然而至,灌滿一室的風雨氣息。

她熟悉這種味道,也愛聞這種味道。

年少時候,每逢下雨便要跑到庭院裏淋一會兒。她喜歡濕淋淋與萬物共通的感覺,花草鳥獸都不需要傘,雨和陽光一樣,是自然的恩賜,需要沐浴享受,她無法用一把雨傘一件雨衣來阻隔這種聯系。

母親常常阻止,說女孩子淋雨對身體不好。

她不想讓母親擔心,但是她忍不住內心裏的沖動,像一種不能拒絕的召喚,或是一種無法根除的病。

她沒有辦法。

她是藍子落,可能行為方式和正常人略有不同,但她只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,否則活着對她而言,就會變成一件艱難的事。

藍子落從夢中醒來了,看見窗簾在白色的閃電裏飄搖,已經被淋濕了大半,所以并不飄搖的厲害,而是沉甸甸的浮動。

浮動的姿勢是靜默的。而她是被滿室的風雨味道催醒的。是她對雨的嗅覺喚醒了她。

趿着拖鞋,走去窗口。

把所有窗簾拉啓,所有窗子打開,有關風雨的一切感受忽湧撲面,她閉上眼睛,微微的彎起了唇角。

那不是微笑。僅僅是一種表情。

幾十秒之後,她低低的叫了一聲,因為有人忽然攀着牆壁爬了上來,跳進窗口,一把攫住了她的下巴。

她睜開眼睛,并不驚恐,因為她知道那是誰。

她的胸口在包裹嚴實的睡衣裏起伏。

項平原全身濕漉漉的滴着水,混亂了汗水、雨水、憤怒、痛恨和欲望的荷爾蒙,讓她忍不住有些顫抖。

他的手很用力,以至于扭曲了她的五官。

但是藍子落還是在他的力氣裏,努力張開了嘴,“你好嗎?”她說。

項平原的吻落下來,像一張熾熱的網。

他很快撕碎了她嚴實的睡衣,并且綁住了她的雙手,就綁在窗子的把手上。

然後一路蜿蜒,一直吻到她的雙腿。

淡色碎花棉布睡裙一直拖到腳踝,現在他把它拉上去,高高的拉上去。

他愛她這雙腿。她知道。這大約也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癖好。

每個人都有癖好,她有足夠寬闊的心靈來理解這些。

這一次,他沒有在這雙腿上花費太多時間,而是握住她的腿窩,擡高,急不可耐的一下子貫穿了她。

她還沒有準備好。所以疼痛難忍。

眼淚很應景,一下子落下來,讓她覺得丢臉。這種時候是沒有什麽好哭的。

項平原動作急促粗魯,從胸腔裏發出一種沉沉的沙沙的咆哮聲。

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既不痛苦也不享受。仿佛只是為了完成。

他緊緊的盯着她。欣賞她忍耐的神情。

藍子落的雙手吊在頭頂,讓她極為不舒服,暴戾的疼痛讓她想要嘔吐。

但她忍住了。

一聲不吭。

項平原看上去也在忍耐。他也并沒有得到享受。

他只是來完成。

完成他曾經未完成的事。

藍子落想。

********************

她七點鐘醒來,頭有點疼。

但還是起床了。

她每天都在這個時候起床。當然這一天也不能例外。身體深處仿佛發出了一種撕裂的聲音。

但是她習慣了。

開始刷牙、洗臉,清潔身體。

手腕上有深深的瘀痕,她皺了皺眉。

全身上下,雙手是她最珍惜的部分,或者說唯一珍惜的部分。因為它們不完全屬于她。

它們要用來彈鋼琴。

藍子落常常覺得一雙手彈奏出流動的音樂,然後和自己的靈魂共振,最終也得到聽衆的共鳴,這是一種神跡。

所以她篤信,這雙手不能完全屬于自己,而是自然賦予她并暫時借給她的。

有一天她需要歸還。

所以格外珍惜。

大約是有一種完璧歸趙的心理,總覺得歸還的時候,它們也應該和最初被賦予的時候一樣,完美無暇,靈動靜谧。

換上衣服。

衣櫃裏所有的衣服都一樣,長裙,很長,并且有長袖子,款式保守簡潔,顏色單一。

下面的抽屜裏是無數雙手套。有的已經舊了。

但是她更喜歡舊的。因為柔軟舒适,不會有任何一個線頭摩擦她細致的手。

它們洗的幹幹淨淨,擺放得整整齊齊。

她挑出一雙,戴在手上。

這種衣服和手套能夠讓她從容,寂靜的穿行在任何地方。

她一邊下樓,一邊在心裏吟唱着新譜的曲子。

煮上一壺綠茶。

等待水開的時候,随手撈起身旁的一本舊詩詞。

文字是豎版的,從上往下,從右向左看。她喜歡這種和現代完全颠倒的閱讀順序,這是一種天性。

她試圖擺脫過,但是未能成功,只好接受。

她是藍子落,她只能做自己。只能喜歡心裏喜歡的東西。

水開了。冒出大團的熱氣,像急躁的夏天的雲。

她小心拎起水壺,傾倒水,綠茶便如春發的草芽,悄無聲息的綻放,并且散發清晨一般的氣息。

她低下頭嗅聞,閉上雙眼,嘴角微微彎起。

“落落。”聲音來自背後。

她睜開眼睛,起身,回身,微笑,“媽,我煮好了茶。在等你。”

站在她面前的女人比她稍微矮一些,帶着與母親這個詞彙極為相符的消瘦和溫暖的微笑。

她老了。但在藍子落眼裏,還是很美。

扶她坐下來。

為她斟一杯茶。李嫂送上來一些糕點。

然後她在悉悉索索的裙布聲裏走去客廳角落的象牙色鋼琴,坐下來,鄭重的摘下手套。

鄭重的掀開琴蓋。

清晨的音樂流瀉于指尖,像山泉像細雨像內心深處最單純的崇拜和快樂。

藍子落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。

她想她很快樂。

因為她彈琴的時候,媽媽溫暖帶笑的目光始終覆蓋着她。

有一天注視着她的這個女人會離開這個世界。她知道。

然後她會繼續活下去。

然後有一天,她也會離開。

生命最本真的循環,就是這樣的。

那一天,她不會難過。

因為她有足夠寬闊的心靈來接受,來理解。

她一直這樣活着,活得很自在。

********************

藍子落對母親說,爸爸的事不用擔心,總會解決的。

說完了,就走出去。

她在福利院做義工已經有三年。

今天有個孩子生日,希望她能去彈鋼琴。

藍子落答應了。

事實上,她不喜歡孩子。主要原因是她和他們之間存在某種溝通上的障礙。

這一直讓她百思不解。因為她也是從那種動物長大來的。

但奇怪的是,她的音樂消除了這種障礙。

她一直試圖找出其中的緣由,所以堅持在那裏做義工。天長日久,她便忘記了探尋的初衷,為孩子們演奏反而成了她生活裏的一部分。

大多數時候裏她嚴肅而寂靜,除了母親,不易和人親近。她的聲音亦不甜美,而是冷清呆板。

然而只要她的手指粘到鋼琴,她便化作了春風,化作了細雨。

藍子落相信自己被賦予了一雙神奇的手。

她一直嚴肅認真的對待着這件事。

別人說她不茍言笑不懂風情像木頭像石頭,她大約是有點認同的。

媽媽卻說她,內心豐富感情內斂,說她是仙人掌一樣的女子,孤寂、安靜、渾身是刺、內心柔軟,不怎麽讨人喜歡,但開出的花美麗無比。

只是,仙人掌幾乎不開花而已。

仙人掌。不開花。

爸爸站在庭院裏。

雨後幹淨的石板路兩旁,是修剪整潔的枝葉,任何人都可以清晰的看出園藝工人的用心。

藍子落想起項平原那雙長而結實的手臂。

然後她對着父親微笑了一下。

她曾經崇拜并深愛着自己的父親。就像她深愛着母親一樣。

他似乎能夠冷靜的處理所有事情,他對所有人都很溫和,他疼愛母親并且寵愛女兒。

藍昭科是個完美的丈夫和父親。

他一直認為自己的女兒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珍寶。

藍子落和這個世界的某些格格不入,在父母眼裏,是一種可以容忍的小缺點。

至少他們沒有說自己的女兒是從歷史、傳記裏走出來的先民或是怪胎,而把她的那些習性稱之為小缺點。

藍子落明白,這是源自于愛。

所以她一直乖巧,盡力乖巧,認真練琴,認真讀書,她不想辜負父母的疼愛。

直到她的十三歲,世界以另一副姿态出現在她面前,打破了她自以為是的幸福:

她提着長裙在花園裏追蝴蝶,她被它一對藍紫色的翅膀吸引,一路追去庭院盡頭的小倉庫。周圍開滿了小小的白色的野花。爸爸請了園藝工人來修整,但明顯他還沒來得及鏟平這裏。

她聽到小倉庫裏發出悉悉索索的響聲,便踮起腳尖往從黑黝黝的窗口往裏看。

真不幸。

此後的所有時光她都在後悔,她不應該看,不應該看到媽媽的丈夫、她叫做爸爸的人,不應該看到媽媽的朋友、疼愛她的龔阿姨,不應該看到他們在倉庫裏激烈的親熱……

事實究竟是什麽,十三歲的她還不能夠理解。

只是她從此無法跟爸爸講話。

她覺得自己并不恨他,但是她從此無法看他一眼,也無法跟他說任何一句話。

爸爸和媽媽看上去仍然很恩愛。

媽媽是那般的容易滿足和感知幸福。

藍子落想到龔阿姨曾送給她的糖果、連衣裙、小皮鞋,腳踏車就惡心的要吐出來。

後來她漸漸明白,這就是讨厭的感覺。

她讨厭自己的爸爸。

但是她沉默着。沉默着在暗夜裏流眼淚。日複一日,直到它們不再流。

她開始明白,這個世界是極為矛盾的,不存在完全單純的東西,即使是快樂、幸福這種原本單純的字眼。

她必須理解,否則活着就會變成一件艱難的事。

某一天,十三歲的她放學後從車子上跳下來,卻被庭院裏一塊卵石絆倒,她跌進一個火熱的懷抱。

十三歲的藍子落和二十二歲的園藝工人項平原,就此相遇,她第一眼就看到他T恤上的破洞和破洞裏糾結的麥色肌肉。

**********

“能陪我去參加一個商會嗎?”父親說,“三點鐘。”

他看上去有點頹靡,氣色不好,但他還是努力對着女兒笑。

藍子落知道,他在請求她,他需要她。

藍昭科虧空藍氏被發現,巨額的損失需要在短時間內彌補,否則會有牢獄之災。

她知道爺爺一向六親不認。

但是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幫助父親。

藍子落知道錢很重要,但她對錢沒有很清晰的概念,因為她不缺。但當坐牢和它牽扯起來的時候,她終于也能夠稍微看清,錢是這世界上多麽重要的東西。

母親已經把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。

她的鋼琴是唯一剩餘的東西。

可是需要填補的洞太大。

“好。”她說。

她把“不”字先咽下去,然後才開口,并且微笑一下。

“我去換衣服。”她說。

********************

從前這種場合是母親陪同他。

後來她長大了,母親的身體漸漸不好,便換做她來陪同。

她花了很長時間來學習喝酒和社交禮儀。

她對這些不怎麽感興趣,但還是盡力學會了。

藍子落的觀念裏,生命的本質是沉默而非喧嚣。

太過于複雜的色彩和斑駁的聲音組合,都讓她由衷的感覺不适。

她不是藍子棋,也不是藍子瑕,她是藍子落。

她無法嬌媚,也無法光彩奪目,耀眼的東西只會讓她不适。

可是這個耀眼的圈子并不排斥她。

因為她是鋼琴家藍子落。

他們樂于見到她,并且樂于跟她談論音樂,更加樂于邀請她彈奏一曲,并且她演奏的時候,樂于露出着迷的神情。

音樂是一種消弭障礙的神跡,她相信。

父親正在物色一個願意出高價購買她的公子哥,她也相信。

這個世界沒有純粹單純的東西,如果婚姻可以拯救母親的丈夫,藍子落願意,反正她總會結婚,反正幸福的背面總還有其他,反正與任何一個男人結合,都是一樣的結果。

她對這些沒有太大的興趣和熱情。

她的父親告訴她,她所認知的所有男人告訴她,她的母親告訴她,她所認知的所有女人告訴她,她身邊的所有家庭都在告訴她,幸福是不純粹的,忠貞是辨證存在的,快樂是矛盾統一的。

她對這些有徹底的認識和感知。

這就是這個世界本來的面目。

男人和女人的關系錯綜複雜直至一團糟,出軌和背叛交叉盤結。只要你仔細觀察,就會發現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男女都遵循這一條規則。

十三歲的時候她總結出一條真理:

如果你追求喜劇的結局,未必能夠如願。

但是如果你追求悲劇的結局,則一定能夠如願。

她喜歡篤定的東西。

她也有足夠寬闊的心靈來包容、理解和忍受。

譬如一曲終了,她得到了掌聲。

譬如她禮貌的起身感謝時,看到了項平原和項平原懷裏的女人。

她的心始終很平靜。

沒有一絲漣漪。

那個男人帶着他的女人來到她身邊,贊美她。

項平原的話語依然帶着沙沙的北方口音,但是他用一種優雅的腔調使用社交辭令,他很結實強壯,雖然比起十二年前他老了很多,但是成熟冷寂。

他懷裏擁着一個年齡和他相仿的女人。美麗風情。

藍子落想,項平原已經三十四歲了,一個男人如日中天的年紀。

他正在和她的父親談話,神情禮貌、動作克制,完全看不出那個揮舞鐵剪修整枝葉的園藝工人的任何影子。

而她的父親則全然不知,這就是十二年前,他親手送進監獄的、企圖強 暴他未成年女兒的項平原。

就在昨夜,他潛入她的房間,完成了十二年前未完成的事。

藍子落挽住父親的手臂,聽着兩個男人之間的寒暄。

她知道,項平原一定恨死了藍昭科藍子落,恨不得像修剪枝葉一樣用鐵剪修理他們。

但是她完全理解這種行為,只有這樣才符合因果循環的規律。

項平原出獄了,他一定是準備好了,才出現在他們面前。

項平原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。

因為父親完全認不出那個他最痛心疾首的人了。

她開始不停的走神。

因為她忽然開始為錯失福利院孩子的生日會而略略的懊悔。

直到她忽然發現自己獨自站在會場中央,而項平原正在挽起她戴着手套的手。

藍子落幡然醒悟,迅速的推開了他的一切碰觸。

他冷森森的笑起來,“陪我跳一曲?”

“不。”她說,搖搖頭,嚴肅呆板的聲音,“我不跳舞。”

“只是跳舞而已。”他收回了所有的笑。

她還是搖頭,“不。”

轉身準備離開。

手腕被鉗住,非常用力。

藍子落擡頭看着他,他下巴上遺留的胡茬有幾根是白色的,不同于二十二歲繁茂堅硬烈日一樣純粹憨直的壞笑。

他和十二年前的身高差不多,依舊高大。

但是藍子落已經從十三歲的年少纖細長成二十五歲的從容靜寂。

她仰視他的角度已經從接近九十度,變成不到四十五度。

從前和現在,他們都是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。

但是她和從前一樣倔脾氣。她溫和冷寂的性格裏,是倔到無法回頭的海角和天涯。

“放開我!”她像抖落身上的毛毛蟲一樣把他往外推。這讓他們得到衆目睽睽的注視,似乎他們更需要真相和解釋。

項平原的視線終于被深切的恨和狠代替。

她看到了這個男人對她最真切的注視。

但是他眼裏所有的內容迅速消失,過于快的察覺并适應了他們所處的境地,冷森森的笑一下,移開了他的大手,“那麽以後吧。”他淡淡說。

轉身走開。

********************

晚飯時,父親問她認識那個藍領新貴嗎?

母親擡起頭來溫和的觀望。

她先笑笑,然後搖搖頭。

父親也溫和的笑,他看上去好像對你格外用心,但可惜他已經有未婚妻了。

母親也笑,落落不急,我們落落總會找到好歸宿的。

對,不急。父親應和道。

客廳空蕩蕩的,那架象牙色的鋼琴顯得非常落寞,并且格格不入。

也許它也應該離開了。

她想。

吃飽了,道過晚安,上樓,回房,推開門就被一只手臂扯進去。

她驚恐了一會兒,就安靜下來。

項平原捏住她的下巴,非常用力而狠絕,“你厭惡我嗎?你厭惡我嗎?”他趴在她耳邊沉沉的吼,“厭惡跟我跳舞?那為什麽還要勾引我,和我親熱?”他笑起來,類似一種嘲笑,讓她的心像被灌進了風雪。

“別為難我的爸爸。”她的聲音依舊嚴肅古板。

項平原呵呵的笑起來,悶悶的沙沙的笑,笑得上氣不接下氣,笑得幾乎流出眼淚。

“我為什麽要為難他,因為他把我送進監獄?我覺得我可以原諒他,畢竟他以為是我強 暴了他乖巧的女兒。”他的手在用力,繼續用力,很疼,但她倔強的不肯流下一滴眼淚。

僅僅因為疼痛而流淚太丢臉了。

“我應該告訴他實情,他可愛乖巧的女兒十三歲就脫光了衣服勾引一個鄉下來的土豹子,我應該告訴你所有的聽衆,這個一絲不茍嚴肅認真穿戴整齊的修女鋼琴家,其實是一個十足的小蕩/婦,她未成年就勾引她的工人行茍且之事,卻污蔑他猥亵,把他最美好的時光埋葬在監獄裏……”

藍子落聽到“咔嚓”一聲。

她本來只想張嘴請求他小聲一點,不要驚動她樓下的父母。

但是項平原捏住她下巴的手太過用力,以至于她微微動了一下,下巴就脫臼了。

這下子,她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。

二、焉知十二載

有時候過程是非常好笑的,如果可以稍微忽略一下前因後果。

在他為她糾正歪掉的下巴時,藍子落忽然發現,他們都出了一身大汗。

她是由于疼痛。

項平原,則也許因為着急。

他的手厚而寬闊,結滿了硬繭,并且有一股淡淡的97汽油的味道。

項平原的盛怒很快就被無措取代。

他不知道該怎麽糾正她歪掉的下巴,那雙大手隔着空氣捧着她的臉,異常焦急卻根本不敢碰一下。似乎稍微不小心,她就會碎掉。

藍子落無法控制自己的口水順着歪斜的嘴角往外流,疼痛和羞愧讓她忍不住眼淚。

他們忽然陷入混亂的尴尬裏。

然而她一向不是小鳥依人,亦不懂得示弱和求助。

只是急速的推開面前的男人,然後一只手象征性的捂着嘴巴、另一只手提着長裙匆匆往樓下跑。

她需要醫生。

項平原應該按照原路返回。雖然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從哪裏毫無痕跡的降落到她的房間,但是他應該原路返回,而不是跟着她一路跑到客廳,又一路跑出庭院,并且最終一把擄住了她,把她抱起。

他給她的心跳超越了他帶來的恐懼。

這是難以解釋的。

難以解釋清楚,為什麽是這個五大三粗的項平原,而不是其他男人,讓她在十三歲時得到了性意識的覺醒,迅速開啓并且匆忙結束了藍子落的少女時代。

第一次在別墅的庭院裏跌落進他的懷抱,她急切的揮開他,并且逃回了自己的房間,趴在她幹淨漂亮的小床上大口呼吸。

在十三歲,第一次意識到男性陽剛與少女是那般的不同。然而這個鄉下來的園藝工人是個二十二歲的高大男孩,看上去和所有成人一樣成熟,衣着邋遢、滿口髒話,嘴角帶着自由質樸的壞笑。

他揮舞着鐵剪,心滿意足的欣賞自己修整好的灌木,仿佛那是他的藝術品。

藍子落被父親禁閉在琴房練琴時,她常常擡起頭來就看到他飄過來的視線和嘴角歪歪的笑。

他似乎格外喜歡她的琴聲。她卻懷疑他能否聽懂裏面的混亂。

她沒有喜歡這個人。甚至對他有點鄙夷。

但是他點醒了她身體裏的另一個她。這些無法壓抑和控制。

她把琴鍵敲的亂七八糟。藍子落的洩憤和叛逆是安寂的,猶如地下河,靜靜的,細水長流。

當父親皺着眉頭敲響琴房的門,要求她态度認真一點時,她正起身準備把琴房的窗簾拉好。

第一次叛逆的結果是,在一條高高的凳子上,罰站了一個小時。

在她就快要暈倒的時候,項平原把她抱了下來。

十三歲的時候,他抱着她,就像抱着一個孩子。

不同于現在,他抱着一個女人。

所以在樓下客廳看電視的父母,看到一個男人尾随女兒追出來,他們的第一反應是,這個男人是誰。

其次才是,他為什麽會出現在女兒的閨房而沒有被任何人覺察。

等到他們也追出來的時候,項平原已經把藍子落塞進車子,揚長而去。

這時候,他們才開始有些發暈。

藍子落在十三歲差一點被強 暴,從此就長衣長裙手套完全包裹自己,并且從此對所有男人無比規避和戒備。

然而現在她卻允許一個男人把她抱在懷裏。

********************

值夜班的年輕醫生認出了她是鋼琴家藍子落,因而幫她推下巴時微微有些激動。

第一次沒有準确的推上去,他的動作卻讓藍子落痛的幾乎咬破了舌頭。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落。

他沒有得到第二次嘗試的機會,因為項平原一拳把他打暈了。

她有些被吓到了。

項平原出拳又狠又準。

她預料有一天這種拳頭也會招呼到她身上。

不過,還好她已做好心理準備。

項平原消失了一會兒,二十分鐘後他押了一個穿睡衣的男人進來。

男人仔細的觀望了她一會兒,才伸出手。

她閉上眼睛,準備狠狠的挨上一下。

男人說,睜開眼。

藍子落睜開眼睛,同時聽到一聲輕輕的咔嚓。

她的下巴完美的歸位了。

“如果恢複不好,容易造成習慣性脫臼。所以,好好休息,不要大聲講話,不要吃堅硬的東西,最好吃流食。”醫生打了一個哈欠,往外走,走了幾步又退回來,暧昧的笑笑,“不要激烈的接吻。”

********************

第二天的早茶時間,她彈琴的時間更長了一些。

彈了一曲又一曲。

偶爾擡頭看向母親,母親正微微笑着看她。

藍子落給出一個疼痛的微笑。

昨夜回來已經很晚。

項平原把她送到大門口,她跳下車子就跑了回來。

他們之間不需要道別,就像一路安靜的呼吸。

他是回來複仇的。藍子落是有覺悟的,她已經準備好迎接這一切,十三歲之後就一直在準備這一天。

她相信自己可以應付,不會抱怨,不會逃跑,符合自然發展規律的一切因果,都是無法逃脫的。她一直平靜的相信這一切。

她只希望自己多少能夠保護父母,保護他們的尊嚴,他們的晚年,還有他們對她的疼愛。

關于昨夜那個從她房間裏跑出來的男人,母親沒有任何的質問,藍子落是如此感激。

因為她始終沒有準備好,把十二年前那個雨夜的真相告訴她。

父親也忽然坐了過來。

他的臉色依舊不怎麽好,但是他微微笑着,一只手搭在母親肩上。母親便燦若明花的笑,握住了他的手。

他們一起聽她彈琴。

就像她很小的時候。

父親是對藍子落要求最嚴格的人,因為他對她有着莫大的期待,一度希望她能夠接替他,成為藍氏的繼承人。

可是藍子落無法承擔起他超額的期望。她希望自己能夠做到,但是她無法克制自己在下雨的時候跑進無限天地裏淋個濕透。

那是她骨子裏的東西,她沒有力量改變。

就像她深愛着他,但是也無法原諒他對母親的背叛。

現在他離開了藍氏,從最巅峰的位置上落回母親身邊,又情願坐下來,靜靜聽女兒彈一曲鋼琴。

他們都老了,一起那麽和諧的老去。

母親深信自己是被父親永遠疼愛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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