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(2)
船艙半步,避免一切與沈灏接觸的機會。
她要做個安安分分的寡婦,就得時刻警惕着。
眼見就要抵達盛湖,沈灏面上如常,心中卻有點急。她在裏面躲得嚴嚴實實,別說碰她一下,就連面都見不到。
但是再急,他也不會表達出來。
翠玉嗑着瓜子,挑拾小圓桌上的各色小吃,心想這沈公子還是蠻大方的,一路上又送吃的又送喝的,态度恭敬有禮,想來人品還不錯。
她道:“姑娘,你也吃點。”
“剛吃過,等會再吃。”禾生坐在窗下,一心一意擺弄刺繡。
到達盛湖之前,她得準備好禮物。除了翠玉,衛家什麽都沒有給她。雖說那邊是親戚,但出門在外,禮數什麽的不能少,更何況她是要寄人籬下。
繡完最後一針,她拿起繡布,問翠玉:“好看嗎?”
翠玉嘴角一抖,繡布上扭扭捏捏的根本看不出繡了什麽。
“好了,不用你說了。”禾生垂頭喪氣地将繡布扔到一旁。她的女紅差,這她是知道的。小時候懶惰不願學,成天想着跟爹出去玩,不管娘教了多少遍,依然學不好。
反正又不要嫁進高門,這般花樣子的玩意拿來有什麽用?
萬萬沒想到,以前她鄙夷不願學的事情,關鍵時刻卻成了她撐門面的唯一法寶。
翠玉道:“姑娘,讓我繡吧,保準一天十個花樣子。”
禾生本想自己繡,這樣才顯得心意。現在繡出來了,實在慘不忍睹,就這樣的繡品送給人家,恐怕不是心意,而是仇意了。
禾生頹頹地點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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簾子晃了晃,裴良在外頭喊道:“姑娘,明天一早就到盛湖。”
知道明天就能到盛湖,禾生心中一松,一直提心吊膽着,她也累啊。應道:“知道了,謝謝裴公子。”
裴良又道:“分別在即,恐怕來日無緣再見,姑娘治好了我家主人的暈船之症,裴某感激萬分,可否請姑娘一聚,好讓裴某當面致謝?”
禾生想都不想,直接拒絕:“裴公子客氣。一路上承蒙你家主人照顧,施針之舉不過小事一樁,無需記挂。”
冷冰冰的語言,正好與沈灏冰冷的面容相得益彰。裴良聳聳肩,指了指簾子那頭——人家不願意啊。
沈灏瞥他一眼,刻意控制聲音大小:“看我作甚,還不快去船頭看方向。”
仿佛剛才的拒絕與他半點關系都沒有。
☆、第 4 章
? 第二天一早,為了避嫌,天還沒亮沈灏就帶着人下船。盛湖總共有兩個港頭,禾生要在另一個港頭下船。
沈灏下船前,在簾子前站了一會,許久才道:“姑娘,後會有期。”
禾生一大早就起了,忙着拾綴翠玉昨天繡好的花樣子。收拾着發現昨天自己繡的物什不小心弄丢了,沿着隙縫在簾子邊找,根本沒有聽沈灏的話,随口道:“有期,有期。”
她與簾子挨得近,晨曦從窗口照進來,正好将她的身影印在簾布上。
禾生找得滿頭大汗,小聲抱怨:“到底在哪,怎麽找都找不到啊。”
她專心致志地找東西,壓根沒有注意簾布那頭的人一步未動,以至于被人從身後抱住時,一點防備都沒有。
隔着薄薄的卻又不透光的簾布,她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體溫,炙熱得像六月的豔陽。
她的身體一僵,一道滾燙的氣息,噴進了她的耳朵,熱熱的,癢癢的。她的臉瞬間充血,紅透了。
只那麽一瞬,等她反應過來時,一切已如常。對方的動作迅速地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。要不是船板的腳步聲,她幾乎以為方才的事是錯覺。
禾生又羞又憤,掀了簾子找罪魁禍首,卻哪裏還有人影。
翠玉跑過來,“姑娘,怎麽了?”
禾生張嘴欲言,卻又一個字都沒說出來。這麽不光彩的事情,沒人看見是最好。
何況她根本不知道剛才是誰站在簾布後面,雖然那位沈公子有很大的嫌疑,但她沒有證據。
禾生憋了好久,臉都憋紅了,才将剛剛的羞憤情緒憋回肚子。
翠玉不解,以為她怎麽了,又問:“姑娘你怎麽了。”
禾生嘟了嘟嘴,“差點被狗咬了一口。”
翠玉啊一聲,撓了撓前額,“船上哪有狗啊......”
岸上,沈灏背手而立,看着逐漸遠去的船,許久後吩咐裴良:“派人跟着船上那位姑娘,本王要知道她所有事情。”
剛才那一抱,他幾乎可以肯定,這個世上他唯一可以親近的女人,出現了。
盼了那麽久的人,終于被他盼到了。
·
碼頭風大,清晨的寒氣還未褪去,吹在臉上涼飕飕。翠玉拿出白綢竹葉披風為禾生披上,旁邊的老嬷嬷掬着身子,墊好馬凳,請禾生上馬車。
原定是下午到,因為船程快,大清早一上岸禾生便派跟着的小厮去衛家盛湖衛家通報。衛家早就做好準備,遣了管家和嬷嬷來接人。
盛湖城不大,城東到城西兩個小時腳程不到。等到了衛府,門口站了幾個婦人,旁邊跟着一個少女。
禾生下了馬車,為首梳着随雲髻的婦人上前,握着禾生的手,面容祥和:“多年不見,可還認得堂嬸?”
來前衛夫人交待過,她現在的身份是頂了衛家旁系家的二姑娘之名,因父母亡故傷心過度,送到盛湖療養身子。眼前這位婦人自稱“堂嬸”,想必是盛湖衛家的大奶奶或者二奶奶。
盛湖衛家有二房,大房老爺衛有光,原考過功名,現做點生意買賣,府上的大半家業,都是他掙下的。二房老爺衛啓光,秀才一個。
禾生快速打量一眼,不敢喊錯,福身一禮:“嬸子好。”
大奶奶拍了拍她的手,親切地攜她進屋,指着旁邊的人一一介紹:“這是你二嬸嬸和你大堂妹。”
禾生依次見過。圓臉少女跟在她旁邊,笑嘻嘻道:“我叫衛林,表字阿肆,你呢?”
禾生輕聲回答:“我叫禾生,沒有表字。”
衛林湊到她胳膊邊,“怎麽寫?”
禾生不大識字,但自己的名字還是會的。一筆一豎地在掌心比劃着,忽然衛林喊道:“堂姐你手真白,從望京來的人就是不一樣。”
禾生有些不好意思,把頭低了下去。
大奶奶示意衛林矜持一點,問了禾生幾句家常,禾生按照衛夫人之前教的,一字不差地回答。
盛湖衛家也是衛家的旁系,只因早年與嫡系大房頗有交情,望京大房當年于盛湖衛家有恩,所以這些年雖未時常走動,但總也記着這份情。
大奶奶原是不記得禾生頂的所謂衛二姑娘,不過是看在望京那家的面子上,該裝的還是得裝出來。
說了半晌,大奶奶打發人領禾生去住的地方,衛林也跟了過去。
二奶奶一直沒說話,這會子禾生走了,開口問:“望京那邊怎麽回事,巴巴地将人往這裏送,剛聽她說已是十六的年齡,難不成要住成個老姑娘再接回去麽?”
大奶奶端起茶喝了口,“望京那地雖好,卻不利于養生。盛湖依山傍水,正是個調養生息的好地方。她雖然是旁系家的姑娘,但京裏大老爺和大夫人頗為看重,來了好幾封信,囑咐一定要照顧好她。我們府雖不富裕,但多養一個人,還是養得起,以後你切莫再說這樣的話。”
二奶奶嘟囔一句:“那為什麽要把那處院子給她住,用得着這般大的陣仗?”
她聲音小,大奶奶只當沒聽見,繼續喝自己的茶。
二奶奶見她不理自己,扯了幾句有的沒的,随便找了個理由走了。
二奶奶走後,大奶奶才敢露出憂愁的神情,想到禾生的事,一時有點犯難。
原先她以為望京送來的這姑娘,定是大府看重的人兒,不然也不會事先做那麽多功夫,又是送錦衣綢緞,又是送珠寶首飾。本來嘛,多養一個人,她是無所謂的,親戚往來借住這種事很正常,收了那麽多禮,還能結下一個人情,多好的事。
但是等她看到禾生,事情就不一樣了。
這姑娘太素,素得簡直離譜,就連府裏的劉嬷嬷都比她穿戴得好。而且就帶一個丫鬟,行李就兩個包袱,不知情的人看了,還以為是窮親戚打秋風。
這樣一來,大奶奶就無法猜測出望京那邊的意思,也就無法決定到底以什麽樣的态度對待禾生。
想來想去,大奶奶都想不出個頭,決定還是等大老爺回來一起商量,在大老爺沒有回來之前,還是先供着她比較好。
大奶奶騰出的是個一進一出的小院子,正好與禾生出嫁前住的院子一般大小。院門口種了幾株樹,巧的很,與她家裏的一樣,都是桃樹。
粉紅的花,三四棵連成一排,團團簇簇,嬌嫩得很。禾生看了覺得特別親切,笑道:“我們家也有這個呢。”
衛林本來獻殷勤,非得捧着禾生的包袱,現在見她笑了,立馬将包袱扔給丫鬟,吩咐她們先進屋收拾,拉着禾生在樹下的小石凳坐下。
剛剛進府時,禾生不敢盯着人看,覺得不禮貌,現在衛林坐她對面,正好湊近了瞧。
衛林比她小一歲,臉頰兩邊肉嘟嘟的,有點像包子。一雙眼睛水靈靈的,若是纖細幾分,定是個大美人。
從進府到現在,衛林一直沒有停歇,在她耳邊說了許許多多的事。這讓禾生想起鄰裏的小姐妹燕九,以前她也常常這樣叽叽喳喳地談天說地。
“本來娘是想讓堂姐你和我住一間院子,可能怕我吵着你,特意騰了這個小院子給你住。我就住在西邊,離這不遠,走兩步路就到了,以後我會經常過來找你玩的。”
禾生點點頭,謝過衛林的好意。衛府比不得望京大府,衛有光掙下的這件府宅,說大不大說小不小,禾生住的院子挨着後牆,翻牆過去就是永安街,隔壁是別府的宅子,據說已經閑置多時。
大奶奶沒有另外置辦丫鬟,一是他們家沒有那麽多規矩,二是以為望京會派丫鬟過來。現在雖只有翠玉一個,但較之衛府本府的主子用度,也差不多了。這是盛湖不是望京,凡事都要入鄉随俗嘛。
禾生樂得舒坦,她本來就不習慣被很多人伺候,單獨的一間小院子,就她和翠玉兩人,愛做什麽做什麽,倒打消了她心中存的那絲拘束。
在望京那邊下命令之前,她是要一直住在這裏的。說實在話,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在這裏住多久,可能只要衛家人同意,她住一輩子也說不定。
既來之則安之。禾生看着衛林,說:“我許是要在你家住上一陣子,以後有打擾冒犯的地方,你告訴我,我一定改。”
平白無故住進別人家裏,如果自己沒有做好的話,就會擾亂人家裏的生活習慣。她是客,當是以主人的喜好為先。
衛林轉着圓溜溜的眼睛,笑道:“我們家沒什麽規矩,你怎麽自在怎麽來,沒什麽改不改的。”她嘴上雖這麽說着,心裏卻想的是:嗯,這個堂姐是個知禮數的,比二奶奶家來的那個表妹好多了。
現已過了早飯時間,大奶奶差人送來幾碟腌菜并蓮藕粥,另選了一些盛湖特色小吃,讓禾生先休息,等午飯時再聚。
禾生愛吃辣,偏生盛湖這邊的菜色以清淡為主,送來的東西中,只有那幾盤辣白菜有點勁頭,嚼一口辣腌菜,喝一口蓮藕粥,肚子很快填飽了。
過了沒多久,廚房的人過來問安,問禾生的口味和忌口。
禾生心裏猶豫了一下,本來想說“随意”,不想給人添麻煩。話到嘴邊,又說不出了。
“有魚最好,清蒸的紅燒的都行。口味鹹淡都好,但若辣些,則更好。沒有特別忌口的,只是不愛吃的有芹菜和香菜以及動物內髒,其他就沒有了。”
一口氣說完,禾生有些不好意思。但民以食為天,“吃”是很重要的事情,還是講實話比較好。
從翠玉那拿了一串錢塞給廚娘,廚娘樂呵呵的。之前來暫住的客人,她也是來問過的。以經驗之談,大部分說随意的人,往往不好伺候,想吃的不說,他們廚房哪知道燒什麽菜,呈上來客人又不吃,老爺奶奶們的臉色不好看,受罰的還不是他們廚房?
倒不如這樣清清爽爽說出要求的好。廚娘收了錢,奉承幾句。等到了午飯時,大奶奶差人來請,禾生換了衣服,往東邊屋裏去。
剛踏進石拱門,聽見牆底下有人說話:“我聽人說,她穿得可寒酸了,一點都不像望京來的大小姐,是不是诳人頂替的?你可得跟姑母好好說說,免得我們家被人蹭吃蹭喝!”
一個嬌嫩的聲音接話:“這個不用你提醒,我自然知道。待會飯桌上你問問她,把把關,如果真有問題,我自是要跟我母親說的。”?
☆、第 5 章
? 引路的人走在前頭早已進屋通報,翠玉跟在禾生身後,聽到這一席話,氣得跺腳,當即就要走上前理論。
剛踏出一步,就被禾生攔住:“你作甚,人家說人家的,你急什麽。”
翠玉瞪着一雙大眼睛,剛想說什麽,身後傳來一個活潑的聲音,回頭一看是衛林。
“堂姐,你來啦!”
衛林換了身紅衣襖裙,一步兩蹦地跑過來拉住禾生的手。牆角下的人頓時沒了說話聲,取而代之的是迎面而來的腳步聲。
禾生擡起頭,面前站了兩個少女,一個穿嫩綠一個穿淺黃,穿嫩綠的那個梳飛仙髻,鬓邊戴一只步搖,看起來精致可人。穿淺黃的略差一籌,但是勝在妝容好看。
兩人盯着禾生,目光帶有侵略性。
衛林指着穿嫩綠的那個說:“這個是我堂妹,二奶奶的女兒衛喜。”指着穿淺黃的那個說:“這個是二奶奶的侄女,李清。”
兩人被介紹了一輪,也不說話。禾生一一問好,并未打算進一步籠絡感情,徑直跟着衛林進了屋。
李清湊到衛喜身邊,“你看,我沒說錯吧,她穿成這個還好意思到我們家來裝大小姐,我看分明是個冒牌貨,剛剛我們說話她肯定聽見了,但又沒敢吱聲,分明是心虛!”
衛喜瞅了一眼不遠處的禾生,目光閃過一絲鄙夷,之前全家上下急哄哄準備迎客,又是裁新衣又是騰院子,以為來的是個了不得的大小姐,卻沒想到來的是個窮酸貨。
她一向不喜歡被人搶風頭,今日聽聞禾生來了,特意在穿戴上下了十足功夫,為的就是不被人比下去。剛才見了禾生,現下又聽李清這般說,瞬間沒了與人較量的心。
跟這樣的人比,簡直自降身價。
遂衛喜未搭話,點着小腳進了門。
屋裏,衛家人圍成一圈,丫鬟在一旁擺菜。衛家老太太去了富州,并不在屋裏。主位上坐的是大奶奶。
大奶奶拉着禾生坐,衛林挨着禾生,拉她手左看右看,掄起自己的袖子一比,沮喪道:“我比堂姐黑一截呢。”
大奶奶被逗笑,衛林又道:“來來來,都掄起袖子看看,看我們家誰比堂姐白!”
大奶奶挽袖,伸出白玉一般潔白的手腕,一比,喲,還真沒禾生白!
衛喜也撈了袖子,她一向對自己的白嫩肌膚有信心,不管是誰見了她總要贊一聲,對于這個望京來的禾生,她自然比得過。
李清見她撈了袖子,也只好露出一截手腕去比。她從小生活在鄉下,風吹日曬的,雖然盡可能保養自己的肌膚,但看上去總是像蒙了層灰似的。也不是黑,就是帶着一絲土地黃。
幾雙秀腕一比,襯得禾生越發顯白。
大奶奶親切攬了禾生的手,笑道:“得,以後我們家玉美人的稱號就是禾生的了!”
禾生有些不好意思,微微低下頭:“嬸嬸過獎。”
衛喜坐禾生對面,低頭的瞬間正好瞄見衛喜臉上的神情——氣憤、鄙夷、厭惡。
加上門口那一面,這是她與衛喜第二次見面。與衛林不同,這個二房姑娘似乎并不喜歡她,又或者說經過剛才比白的事,她惹人嫌了。
禾生倒不是十分介意。本來她借住衛家,就是叨擾人家,別人不歡迎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
飯菜擺全了,中間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魚,立即吸引了禾生的注意力。
大奶奶先動筷子,夾了塊嫩白魚肉到禾生碗裏,“這是我們盛湖的名菜,叫香辣湄公魚。魚是今早河裏撈的,用快刀褪去魚鱗,放在鐵盒裏,加以香料辣醬,置于鐵鍋,中火燒上半個時辰,撒上芝麻和碎花生,就成了。”
禾生聽得饞了,夾了一小口,魚肉鮮嫩至極,吃了幾口,竟無一根魚刺。
“真好吃。”她本就喜歡吃魚,更何況這調醬香辣酥麻,就是天天吃,吃上一百天,她也不嫌膩。
禾生吃得開心,并未作出拘謹的模樣,大奶奶往她碗裏不斷夾菜,禾生一一都吃掉,也不推辭。
一頓飯吃下來,大奶奶對禾生的印象柔和了許多。在飯桌上不會掩藏自己喜好的姑娘,多半是個實心眼的人。剛才飯桌上的菜她都吃了一圈,并未像一般的千金小姐自持身份只扒幾口,本來嘛,愛吃啥吃啥,人生才有樂趣。
撤了桌子,丫鬟端上來幾碟點心,禾生面前放着的是碟桂花蜜糯糕,軟軟的糯米糕上澆了蜂蜜,點點桂花蕊點綴其中。
以前在家中也有飯後點心,沒有這麽精致,為了防止禾生吃太多,總是只呈些膏片。
蜜糯入口,甜香酥軟,禾生拾了塊遞給衛林,衛林眼巴巴地看着,猶豫道:“這東西吃了停不下,我已經很胖了……”
大奶奶啧了一聲,接過禾生手上的蜜糯,寵溺地對衛林說:“誰說我們家阿肆胖?不就是臉圓了點嘛,有什麽胖的,來,放開吃,要真胖得嫁不出去,娘給你找上門女婿!”
屋裏人笑成一片。偏偏衛喜冒出來說:“我可不想要個上門堂姐夫,還是瘦點好。”
屋裏氣氛冷了幾分,礙于衛喜是小輩,大奶奶不好說什麽。二奶奶也不管,她的女兒說什麽都是對的,衛林确實該瘦點。
衛林心情郁悶,女孩子家哪有喜歡被人說胖的,她自己說是一回事,被人當衆說就是另一回事了,更何況,這個說她的人,還是衛喜。
禾生咽下嘴裏的蜜糯,瞧了瞧衛林,又看了看衛喜,目光剛觸及,便被衛喜一個兇狠的眼神頂了回來。
……她只是想看看衛喜比衛林瘦多少啊,除了衛林的臉比衛喜的圓一點,兩堂姐妹的身形沒差太多。
衛林沮喪的表情落在眼裏,禾生有點不忍心,出言安慰:“其實在望京,你這樣的身形正是閨閣女眷們追求的完美身形,增一分則多,減一分則少,你要是去了望京,那般閨閣千金要見了你,保不準得嫉妒得發瘋。”
衛林:“真的?”
禾生往嘴裏塞蜜糯,手裏又拿起一塊,“當然是真的,你看,我這樣瘦弱不堪的人見了你,巴不得多吃點,長成你那樣才好呢!”
衛林心情變好,不管禾生說的是不是真,對于這個望京來的少女,大家下意識認為她不僅僅是大府來的姑娘,更多的是她身上帶着望京姑娘獨有的氣質。所以她嘴裏說的有關望京的一切事,都是權威的。
衛喜不高興了,她說衛林胖就是胖,一個借住在她家的外人有什麽資格幫衛林辯駁?尤其她還一副慢條斯理的模樣,看了就讓人生氣。
于是她把矛頭都指向禾生:“按你這麽說,望京的人還真是奇怪。方才見你吃魚的模樣,簡直像是從未吃過一般,難不成大府那樣富裕的人家,竟連魚都吃不起麽?”
禾生正好吃完最後一塊蜜糯,聽衛喜劈頭一問,回想剛才那道香辣魚,嘴裏又饞了。
“大府雖富裕,但在望京,由于四周皆是平原并無湖泊,故新鮮的活魚很是罕見,大富之家一年都未必能吃上一條,若想天天吃,想來只有皇親國戚才有這個待遇。”她頓了頓,見大奶奶正看着她,下意識一笑,繼續道:“沾嬸嬸和叔叔的光,就算不去皇宮,在衛家我也能過上天天吃魚的日子。”
她這話說得極甜,大奶奶聽得很是舒心。“以後天天都做給你吃。”
衛喜憋紅了臉,禾生的一番解釋聽在耳裏,就像是間接告訴她有多無知。仿佛不甘心示弱,衛喜又說:“禾生堂姐,你們望京的奇事真多,吃不到魚也就算了,可為什麽連出遠門到別人家裏做客,都要穿舊衣裳?”
衆人不說話了。禾生進府時的儉樸,大家有目共睹,也不是沒議論過,只是有些話背後說說就好,擺上臺面就太過刻薄。
二奶奶拉了拉衛喜的袖子,衛喜裝作沒看見,拗着腦袋盯向禾生,非要聽她怎麽自取其辱。
禾生并不覺得尴尬,衛喜這句話反倒提醒了她,她站起來,朝大奶奶和二奶奶福禮:“是我唐突,若非二堂妹提醒,只怕今後無意間又冒犯了。以往出門,皆是穿這半舊不新的衣裳,只因周圍女眷都這般穿着,若着新衣出門,往往會被視作招搖炫耀,故出門并未特意穿新衣。日後定當入鄉随俗,還望嬸嬸們見諒。”
大奶奶扶起她,外面日頭大,白光透過窗戶縫隙照進來,閃在禾生的衣裙上,頓時如縷蟬絲流光溢彩。
大奶奶訝異,摸了摸她的衣袖:“這是金蟬絲!”
二奶奶湊過去,她沒聽過這玩意,但看大奶奶的樣子,八成是個好東西。
衛林問:“娘,什麽是金蟬絲?”
大奶奶摸着禾生的衣袖,愛不釋手:“金蟬絲是用極品天蠶吐出的絲,混以珍貴花種制成的顏料染制而成,這料子極為少見,當年你爹去西域,帶回來過一匹金蟬絲,因庫房失火,便沒了。這料子千金難買,看起來和尋常麻布一般,但若在日頭底下一曬,便會呈現出各種顏色,輕薄至極,穿在身上一點分量都沒有。一般人家可穿不起。”
衆人見這料子這般稀奇,都圍過來看。禾生杵在中間,不太習慣被人衆星捧月地圍着,下意識地低下頭。
這是她在出嫁前娘親裁的新衣,說是穿了金禪絲的新娘,夫妻和睦一輩子。
現在夫沒了,就剩下她這個妻,還哪來的一輩子。
衛喜的臉,這下憋得更紅了,跺了跺腳就往屋外跑。衛林捂着嘴笑,心裏暗爽,只差沒能立刻鼓掌慶祝。
餘光裏,瞥見衛喜跑出去的身影,禾生犯難了:這下,貌似徹底得罪了這個二房姑娘。
——
已近黃昏,夕陽染紅雲端,街上的小販三三兩兩地收攤。
沈灏一踏進院子,便喊了裴良。
裴良不敢耽擱,老遠看見沈灏的身影便跑了過去。王爺剛與人談完事,現下喊他大概是為了船上那位姑娘的事。
“爺。”
沈灏點點頭,揮了揮袖子負在背後,腳步緩慢,問:“交待你查的事,查得怎麽樣了?”
他面容略顯疲倦,淡橘色的陽光從身後照過來,一半照在他白淨的臉龐,一半投射地上,将他原本挺拔修長的影子拉得冗長。
裴良:“爺放心,我都查清楚了。船上的姑娘姓衛,名禾生,是望京衛家的旁系姑娘,因年前生了場大病,到盛湖養病,現住在鎮上衛有光家中。”
沈灏似乎并不滿意自己聽到的,問:“年方幾何?家中有哪些人?可已許過親事?”
裴良急忙答道:“衛姑娘年芳十六,家中父母已逝去,并無兄弟姐妹,不曾許過親事。”
沈灏“嗯”了聲不再言語,立在桃花樹下,目光微斂,若有所思。
原來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。
他眼角一揚,想起從背後抱她時的肌膚之親,她的身子那麽軟,他幾乎都能聞到她身上軟糯的香氣。
他下意識攤開了手掌,仿佛那裏還殘留她身上的氣息。
“裴良,你準備一下,我想與衛家家主結結交情。”
☆、第 6 章
? 在衛家住了大半月,禾生差不多完全适應了衛家的作息習慣。之前她還擔心與衛喜李清合不來,只是她來的第二日衛家二房便出了遠門去富州接老夫人,看不到摸不着,她也就沒那麽多顧慮了。
每日辰時去大奶奶屋裏吃早飯,巳時回屋睡個回籠覺,午時吃中飯,酉時吃晚飯,其餘時候與衛林說說話,種種花草,一天也就這麽過去了。
這日,禾生在屋裏,衛林拿了籃草莓過來,兩人有說有笑,忽聽得屋外丫鬟喊:“姑娘,大老爺回來了!”
“爹回來了?”衛林當即站起來,興奮歡喜,撒開腳丫子就往院子外跑。
禾生猶豫了一下,也跟了過去。
大奶奶早就等候多時,帶着全家的奴仆在門口迎接。
望了一會,一輛馬車馳騁而來,穩穩停在衛家門口。
大奶奶迎上去,簾子掀起,衛有光從馬車裏出來。
衛有光是個典型的江南男人,雖祖籍在望京,但因從小生活在蘇杭,舉足屆是文雅之氣。三十好幾的年紀,因常年奔波在外,皮膚曬得粗糙,倒比同齡人顯老了幾歲。
但這并不影響大奶奶對他的愛慕。在大奶奶心裏,她家男人就是個頂天立地的真漢子,再也沒有比他好的人了。
衛有光與愛妻相對一視,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。多日的相思之苦,終是在此刻得以安慰。
他往前走了幾步,大奶奶驚道:“老爺,你腿怎麽了?”
衛有光看了看自己有些颠簸的腿腳,搖搖手,“路上遇到點事,我稍後再說與你聽,馬車裏還有位貴客,我們可不能怠慢人家。”
大奶奶朝他身後一看,馬車簾子掀了上去,走出一位面容俊秀的公子,星眉劍目,美如冠玉,着一身月白衣袍,外罩一件輕薄绉紗,頭戴漆紗冠,舉手擡足間,貴氣十足。
沈灏雙手作揖,鞠禮一恭,姿态翩翩。
“衛夫人好。”
他本就生得好看,加上一身錦服紗衣,更襯得人挺拔高大,舉世無雙。
衆人看呆了眼,大奶奶第一個反應過來,回禮:“貴人好。”
衛有光做出請的手勢,衆人簇擁着沈灏進了府。
待坐定,衛有光開口解釋:“此次運貨途中,遇到劫匪,差點命喪黃泉。幸好有沈公子出手搭救,我才得以保全性命,守住貨物。恰逢沈公子要到盛湖游玩,我便邀他到家中做客,希望能夠報答一二。”
大奶奶一聽,急忙起身,“竟還有這緣故,請受妾身一拜,感謝公子搭救老爺。”
說罷,她就要跪,沈灏阻攔,說什麽也不肯接受她的跪拜。
衛有光扶起大奶奶,“既然貴人不肯受我們的禮,我們何必要糾結這些虛禮,以實際行動報答恩人,方是正理。”他看向沈灏,問出那句在路上已問了無數遍卻沒有得到答案的話:“貴人,有任何有光能做的事嗎?你盡管開口,便是傾家蕩産,也要報答貴人救命之恩。”
沈灏一抿嘴角,笑得恰到好處:“衛老爺客氣,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,不必記在心上。”
衛有光不再追問,這幾日相處下來,他知道沈灏根本沒有想過讓他報恩,若自己再問下去,少不得要惹貴人煩惱。
“那這樣,我暫且欠着這記救命之恩,若貴人日後有事相求,我定當答應。”看他穿着打扮,絕非凡人,贈金子太過庸俗,沒得糟蹋了貴人的清高,還是這樣好,先欠着人情,待他有需要時,再實現今日諾言也不遲。
沈灏點頭,并未像以前那樣拒絕衛有光的提議,而是順承下來,“好的,那沈某便記下了。”
衛有光放下心來,最怕貴人不肯讓他報恩,既然貴人同意了,往後定要找個合适的機會還當日的恩情。現在要做的,就是招待好貴人。
大奶奶吩咐人上好茶,拿出家中最好的茶具,沈灏低頭瞧了眼光潔發亮的金器,并未動杯。
身後裴良立馬上前,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個錦盒,取出一套靛青的和田玉茶具。他家王爺有很多壞毛病,其中之一就是從不用別人家的茶具碗具,就算去皇宮用膳,也只用自帶的餐具。
“我家公子習慣用自帶的茶具,冒犯之處,煩請海量。”難為他每次都要與人解釋一番,苦命啊!
這一番做派,看得衛家夫婦傻了眼,桌上擺着的和田玉茶杯成色上佳,雕琢精致,少說也得上千兩銀子,難怪貴人對報恩之事毫不在乎,想必他家底殷實根本沒把衛家的這點報答放在眼裏。
衛有光和大奶奶對視一眼,默契地想到同一個問題:如何滿意地招待貴人?
盡地主之誼,一向是衛家大房極為看重的事,無論是誰,既然願意到府裏做客,那便是看得起衛家,衛家定要盡一份心意。至今為止,在大奶奶的細心操持之下,基本都能做到賓至如歸。
但眼前這位貴人,貌似是要多費點心了。大奶奶在心中飛快地想好中午以及晚上的菜色及茶點,剩下晚上的住宿問題,有點頭大。
客房太過尋常,貴人連茶杯都要自帶,肯定是往那裏住的。唯一的選擇,便是禾生所在的院子了。之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