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(3)
因為想着禾生是望京而來,十足用心安排了院子的家具擺設,甚至比她自己屋裏還要精致。
只是不知道,貴人是否介意在禾生住過的地方下榻?
大奶奶喝着茶,與衛有光交換了眼神,想着讓他探探貴人的口風,看他是否願意留宿。
衛有光心領神會,想着等會再問。夫妻兩人剛結束複雜的心理活動,就聽得屋外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。
“爹爹,你回來啦!”
衛林撲過來,完全沒有注意到旁邊做了個陌生公子。她撲到衛有光跟前撒了撒嬌,忽然想起什麽,跑到屋外。
“禾生你快進屋來,外頭曬!”
聽到“禾生”二字,沈灏幾乎是下意識朝門邊看去,一個黛綠色的身影突入眼簾,穿着素淨,瓊鼻秀眉,擡眼看過來的瞬間,恰好與他對上眼。
沈灏從來沒有接觸過女人,不知相思兩字何解,但這一刻,他卻有種久別重逢的歡喜。
他還沒來及示好,禾生便将視線移開,徑直朝衛有光走去。
——她不認得他了?
沈灏忽地有些郁悶,心想可能是當着衆人之面不好相認,之後再找個機會與她搭話。
禾生注意到有人在看她,這目光讓她覺得熟悉無比卻又怎麽也想不起來。
待她從沈灏身邊走過,腦海靈光一閃,忽地想起他是誰了。
——下船時偷襲她的僞君子,大色狼!
禾生臉上閃過一絲慌亂,佯裝鎮定,朝衛有光福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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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堂叔好。”
衛有光一時沒想到她是誰,正奇怪怎麽多了個人,旁邊大奶奶使了個眼色,立馬記起來了——這是望京來的堂侄女!
連忙招呼禾生坐下,因為當着沈灏的面,沒有多問禾生關于望京那邊的事。既然來了盛湖就是一家人,招待完了貴人再寒暄也不遲。
衛林拉着禾生坐下,禾生的位子正好對着沈灏,她一擡頭就能看到沈灏打探的目光。
禾生下意識抿了抿嘴唇,這人要做什麽,為何會到衛家,又為何這般看着她?
她不喜歡他的注視,哪怕只有短短數秒也甚是難堪。想要換個位子,無奈廳堂衆人相談甚歡,若此時站起來調換座子,定會引起衆人注意。
禾生想了想,鼓起勇氣,決定還是表明自己的想法為好——兩眼一翻,準備瞪回去。
那人卻偏偏在這時轉開了視線,她的白眼全落空。
翻來覆去好幾次,每次察覺到他在看自己,翻白眼過去的時候卻又不看了。偏生他的動作極為快速,周圍竟無人察覺。
禾生鼓起腮幫子,莫名有些生氣。這人什麽意思,捉弄她嗎?
沈灏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衛有光說話,一掃方才的郁悶。小娘子時不時地看他,肯定是已經認出了他,正歡喜呢。
為了不讓人察覺端倪,沈灏主動向衛有光問道:“沈某不敬,請問那邊坐的兩位是誰,方才未來得及打招呼,是沈某失禮。”
盛湖民風開放,男女之間未設大防,故衛有光并未覺得不妥,反而主動介紹:“左邊那位是我的女兒衛林。”衛林笑嘻嘻地福了個禮,方才嬷嬷悄悄告訴她了,這位公子救過她的爹爹,是個大好人!
衛有光指着禾生道:“右邊那位是我的堂侄女,從望京而來,禾生,這是沈公子。”
禾生實在不想跟他打招呼,何況他現在一副笑意盎然看着她的樣子,好像在等她福禮。
“沈公子好。”
沈灏回禮,“衛姑娘們好。”
話畢,收回視線,直到談話結束,都不曾多看一眼。
中午時,衛有光邀沈灏去書房鑒賞珍藏的字畫,叫人将飯菜單獨準備了兩份。禾生去大奶奶處用完午飯,心裏惴惴的,總覺得哪裏不爽快。
衛林想起沈灏的事,将他與話本裏英雄救美的人物相比較,除卻救的這個“美”是她爹爹,他簡直完美無瑕。
禾生可不這麽認識,她雖不識字,沒看過話本裏的故事,但是她可以肯定,沈灏絕不是什麽英雄君子!
所謂君子,是絕對不會輕薄姑娘的!
只是,無論怎麽說,他載過她一程,于她有恩,只要他不在衛家亂來,她就不會戳破他的真面目。這樣,也算給他留點面子。
☆、第 7 章
? 書房,衛有光與沈灏相談甚歡。經商之前,他也是讀過聖賢書,加上這些年走南闖北的經歷,談天闊海不在話下。讓他驚訝的是,貴人的經綸學識不但比他認識的所有人都要好,而且他對于當今世事的見解獨到,着實讓人佩服。
眼見太陽便要落下山頭,衛有光有意留宿,不出所料,沈灏一口拒絕。
衛有光沒有強留,像貴人這樣對茶具都萬分挑剔的人,對于下榻的住所肯定更加抉剔。
“聊了這麽久,一直悶在屋子裏,我們出去透透氣。”
說罷,帶着沈灏往園子裏去。
現在正是夕陽西下,微風輕輕地吹過樹梢,翠綠的樹葉簌簌作響。禾生在樹下乘涼,衛林在一旁的小木凳上攪弄顏色各異的彩繩。
衛林念叨:“你不打絡子麽,最近流行新樣式,我記得你有件嫩黃色的羅裙,絡了青綠色的縧子系上,肯定好看。”
禾生擺手,今天因為沈灏的到來心煩了一下午,好不容易吹吹涼風爽快一下,可不要做這勞什子。
“我手笨,絡得醜,還是讓翠玉來弄比較好。”
衛林一邊弄絡子,一邊問:“過幾天我要去宋家看宋瑤,她和我從小玩到大,人特別好,要不你跟我一塊去?天天待在家裏也怪悶的。”
禾生點點頭,來盛湖這些天還未曾出去逛過,有機會交交新朋友也好。有新就有舊,想起家鄉的故人,忽地悲從中來。
自她來了盛湖,還未與家人通過信,這些天天氣變化多端,時而曝曬時而陰冷,最易生病,也不知爹娘身體如何,弟弟的學業是否有長進?
想着想着,乘涼的好心情全沒了,心裏焦急,恨不得立馬與爹娘通信。可是,她不識字,會寫的字也有限,而且也不知如何才能将信送到爹娘手上。
她一急,臉上的甜甜笑容便沒了,取而代之的是緊縮的眉頭,下垂的眼角。
衛林打絡子弄得入神,完全沒有在意她的心情變化。禾生靠着樹,看着雲端處漸深的暮色,一看便是半個時辰。
絡子打到一半,衛林的繩子不夠,身邊的丫鬟今日放風,各自玩去了。衛林只好自己回屋裏拿繩子:“你在這等我,我拿了彩繩,把最後半圈打完,咱倆就去吃點心。”
禾生“嗯”一聲,繼續背靠大樹發呆。
衛林離開沒一會,身後響起腳步聲,禾生以為是衛林去而複返,并未在意。
半黑不明的夜色在樹後的天空上蔓延開來,月亮悄悄爬上枝頭,釉白的光如流水一般,從在樹葉的空隙間緩緩流淌,柔柔地灑在男人的肩頭上。
他沐浴在新月的皎潔中,面容清冷,目光透亮,一動不動地望着樹下乘涼的人。
“衛林?”禾生見身後遲遲沒有動靜,下意識喊一聲。
恰逢有風吹過,掀起男人的绉紗衣角,細柔的紗衣拂過禾生鬓角,傳來男人低沉悅耳的聲音。
“是我。”
禾生受驚一般跳起來,轉過身差點撞到樹,跟前沈灏面無表情地看着她,仿佛在打量什麽。
“你一個人在這作甚?”
她還沒問呢,他便抛出了問題。禾生下意識往後面退了好幾步,試圖與他劃清界限。
他怎麽跑到這裏來了,大老爺呢?
沈灏往前踏一步,對于這個他唯一不暈的女人,他需要了解更多。
禾生見他走過來,生怕他想做什麽,畢竟在船上的那一抱,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“陰影”,情急之下,她輕喊了聲:“不要過來!”
沈灏停下腳步,白皙幹淨的面容上多了一絲好奇。故人相見,她為何這般反應?
“我不認識路,方便的話,可以帶個路嗎?”他後退一步,斂起神色,故意讓出距離,目光轉向別處。
禾生見他這副冷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,稍稍放下心來,不想與他糾纏,伸手指向北邊:“你若要出園子,沿着石子路一直走到盡頭再往左邊拐,就是大門了。”
沈灏聞言,并未動作,“我要去衛老爺的屋裏。”
禾生指向另一邊:“那你往那邊走。”
沈灏往她指的方向看去,夜色裏她的指尖似白玉般潔淨無暇,恍人心神。他的視線随着她手的動作而漂移,等到沉默在兩人之間發酵般蔓延開來,他終于開口,冷冰冰吐出幾個字:“我記不住路,你帶我去。”
禾生下意識想要拒絕,往他那邊快速瞥了眼,瞄見他擺出一副高高在上“你不帶路我就不走了”的陣仗,猶豫幾秒,無奈地邁開步子,頭也不回地往前走,生怕他離得太近。
“那我帶你去吧。”
從園子到主屋,不到一裏的路,走得卻是艱難。沈灏的腳步極為緩慢,跟在禾生後頭,隔着一丈的距離,凝視她的背影。
在船上她總是戴着帷帽,總是隔了層細紗,看不清楚。現下她站在跟前了,整個人清清爽爽地都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,他卻不知從何看起了。
樟樹掉落的新葉鋪在路上,踩上去發出吱嘎一聲響,禾生回過身,見他又落了一大段路,心裏有些着急,面上卻不好表現出來:“沈公子,快跟上來。”
她往周圍看了看,迫切希望此刻出現一兩個路過的丫鬟,拯救她于水深火熱之中。
只是,這個時候丫鬟們都開始準備晚膳,基本不會在園子溜達。估計,除了她自己帶路帶到底之外,沒有別的選擇了。
禾生又喊了聲:“沈公子,再不快點,等天色再晚些,就看不清路了。”
身後人沒有回應,禾生只好悶着頭繼續往前趕。
“你叫禾生對嗎?”沈灏喊她的名。
禾生愣了下,禮貌而生硬地回應:“是的。”
“禾生,我是在街上不小心撞了你和你丫鬟,而後與你同載一船的那位公子,你還記得嗎?”
他如此直白,禾生差點沒絆住腳,驚慌地回過頭,結巴道:“……記得……”
對于她的回答,沈灏很是滿意,她果然沒有忘記他。
對于曾與他共處一船多日的事情,禾生心裏始終有些介意,生怕某日張揚出去,傳到望京衛家,說她行為不檢點。若真這樣,恐怕衛家會遷怒與她的父母。
船上的小厮她已經打點好了,翠玉是一直要跟在身邊的人,肯定不會往外說,剩下沈灏那邊的人,她實在無法觸及。
現在他既然主動說出來了,她幹脆趁此機會與他說說。禾生想,他這般高傲自負,應該不屑于糾纏這些小是非。
禾生決定試試。“沈公子,我有一事相求,還望答應。”
她認真說話的樣子,沒有半點閃躲,目光清澈透亮,大大方方地看着沈灏。
沈灏昂起下巴,嘴角微挑,“你說。”
“之前承蒙沈公子相助,才能到達盛湖。只是你我乃萍路相逢,非親非故一處生活數天,旁人知道難免閑話。我這番說辭雖有忘恩負義之疑,但事出無奈,沈公子若是能假裝從未見過我,我定感激不盡。”
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,禾生看過去,正好與他的視線相撞。
他的瞳色很深,深潭般的雙眼,像是黑夜裏最璀璨的星星。禾生撇開眼,聽到他清冽寒冷的聲音裏帶了一絲戲谑:“知道了。”
禾生松一口氣,腳下的步子輕快許多,想着今晚要吃的紅燒鯉魚,心情越發歡愉。
沈灏眯了眯眼,神色有些捉摸不定。他彎下腰,從地上撿了塊小石子,手指一彈,準确無誤地擊中禾生的腳腕。
禾生走着走着,忽然腳一痛,眼見着就要摔倒。
驀地一瞬間,腰間多了只溫暖有力的大手——擡頭看,沈灏那張冷峻而凜冽的面龐此時此刻映入眼簾,他臉色平靜,微張着單薄的雙唇,說道:“衛姑娘,走路小心點。”
他放開禾生,手指有意無意地輕滑過她的手背,動作輕柔而迅速,待禾生反應過來,他已往前大步跨去,留下一個若無其事的背影。
禾生晃了晃頭,連忙趕上去。
“沈公子,方才謝謝你。”
“不用,你不嫌我剛才一抱,壞了你名聲,沈某便已知足。”
禾生:……這語氣聽上去很別扭啊……是在計較她介意搭船之事麽?
真是個傲嬌。
禾生默默不說話,引着沈灏去主屋,自己又跑回園子找衛林。
衛林在樹下等了許久,一見她就喊:“堂姐,你去哪了,我等你好久!絡子不打了,娘喊我們去主屋吃飯,走吧!”
禾生欲哭無淚:早知道就在主屋等着了。
一踏進主屋,便聽得衛有光在說:“衛某疏忽,害貴人迷了路。”剛才他們出了書房,準備往園子裏去,半路上碰到店裏夥計有事找,一忙就忙到現在,着實招待不周啊!
沈灏淡淡地回道:“無礙,衛老爺不必放在心上。沈某還有事,就此告辭。”
說罷,他躬身一鞠,姿态優雅而決絕,容不得人挽留。
衛有光只好咽下留客的話語,恭恭敬敬地将沈灏送出了門。
等衛有光送客歸來,飯桌邊的人等得心急火燎。禾生坐在衛林身旁,聽見她肚子餓得咕咕叫,自己也餓得心慌。
衛有光坐下,吩咐開飯,愁眉不展,對大奶奶說:“貴人是不是生氣了,莫不是方才冷落了他?”
大奶奶往他碗裏夾菜,“不見得,他若這般氣量,老爺你也不會與他結交了。我想,是不是在園子裏遇到什麽事碰到什麽人,沖撞了他?”
禾生正吃得香,聽到這話差點沒噎着。
衛有光問:“剛才給貴人帶路的是誰?”
下人們默不作聲,這可不關他們的事。嬷嬷站出來說:“沈公子一個人進的屋,沒有看見別人。”
禾生抿了抿嘴,小聲說:“是我。剛才他在園子裏迷了方向,我便指了路。”
衛林插嘴:“難怪後來你不在,原來是帶路去了!”
大奶奶看了衛林一眼,衛林吐了吐舌頭低頭繼續吃飯。大奶奶接着問:“有說什麽話嗎?”
禾生紅了臉,搖頭:“沒有。”
大奶奶和衛有光面面相觑,沒有再說什麽。
等用完晚飯,大奶奶和衛有光在屋裏商量。
“貴人禁忌多,禾生不善言辭,許是哪裏沖撞了他。”衛有光皺着眉,語氣有些沉重。
大奶奶為他脫襪捏腳,“這有什麽幹系,他一個大男人,難道還會跟小姑娘過不去麽!你也太小心了點!”
衛有光擺手:“你不懂,他不止救了我的命,而且還有意高價買下我從邊疆拿回來的那些紫暮錦。鋪子裏周轉不開,急需這筆錢,交易不能有任何閃失。”
大奶奶問:“那怎麽辦?”
衛有光想了想,有些難為情,支支吾吾開口:“按理說禾生是客,理應好生供養着,只是現在情況特殊,只能求她幫幫忙。過兩天我與貴人郊游之時,将衛林和禾生也帶上,若真是禾生沖撞了貴人,屆時我便帶她向貴人道個歉,你覺得呢?”
大奶奶覺得這樣不太妥當,想起衛有光在外經商不易,話到嘴邊又咽回肚子。
衛家的布匹鋪子一向在盛湖名列前茅,只是最近新開張了個華顏緞子鋪,風頭甚勁,幾乎搶走了衛家的一半生意。衛有光這般焦慮,也是情理之中,畢竟,偌大的衛家,都靠他一人撐着。
大奶奶想,這次委屈了禾生,下次一定補償她。
“好,明天我就跟她說說。”?
☆、第 8 章
? 沈灏一回來便處理積壓一天的公事,他是個對自己極為嚴格的人,天子命他代掌三州事宜,他從未懈怠過。
忙完已是亥時,裴良端着夜宵進屋,沈灏掃了眼案上的飯菜,沒有動筷子。
裴良頭疼,他們家爺口味刁,這不吃那不吃的,初到盛湖,來不及細找廚師,只能做出這樣的菜色。
“爺,你多少吃點,盛湖的菜色就這些,明日我另外找廚子。”
沈灏開口:“我瞧着衛家的菜色就不錯。”
裴良嘀咕:覺得不錯幹嘛還拒絕人家的挽留?非要作。心裏這樣想,嘴上卻不敢表現出來,狗腿子地哈着腰,小心翼翼地問:“爺,為何不留在衛家用晚膳?衛姑娘也在,還能多瞅兩眼呢。”
沈灏挑眉,面上一冷:“誰要瞅她?我不過是去衛府打探一番而已。”
裴良問:“那王爺可探出什麽了?”
沈灏起身,負手走到門邊,神情嚴肅,擡頭望月。
淡淡的月光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,棱角有致的五官顯得越發俊朗。薄薄的唇抿成一道線,他沉思許久,而後答道:“今日與她相遇園中,我發現——”
裴良湊過腦袋:“發現什麽?”
“她雖看起來嬌小,但臀部圓滾有型,母妃說過,屁股大好生養,将來一定很能生。”
裴良發現自家王爺想得有點遠,好心提醒一句:“王爺,凡事慢慢來,心急吃不了熱包子。”
沈灏皺眉,似乎對于裴良的質疑很不滿。“難道她會不同意麽?”
裴良無言以對。王爺活了二十八年都未開過葷,自然不知道男女之情該如何發酵,得耐心引導吶,萬一出什麽岔子,把衛姑娘吓跑,那就糟了。
“王爺,欲速則不達,得先讨衛姑娘的歡心。”
沈灏轉過頭,悶悶一句:“本王自有分寸。”
——
大奶奶把事情跟禾生一說,禾生本來是想拒絕的,只是大奶奶苦苦求了許久,并且還有衛林一起,她也就答應了下來。
當時帶路的是她,衛老爺和大奶奶既然這麽擔心得罪沈灏,她寄人籬下,忍氣吞聲道個歉幫個忙,也是理所應當。
雖然,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道歉。
禾生特意囑咐衛林,讓她千萬要跟自己一塊。衛林一聽要去郊游,當即樂開了花。
沈灏推掉了所有的應酬,策馬而來。他事先不知道禾生回來,故此只帶了裴良一人。
待到了目的地,在柳樹下聚集的一群人中,一眼望見帶煙紫色帷帽的禾生,當即一愣。
她穿月色的襖裙,與身邊人低頭說笑,笑起來身子一顫一顫的,仿佛是枝頭盛開落蒂的花朵,嬌柔靈動。
他看着她,仿佛渴望已久的旅人,迫不及待想要品嘗甘霖。
禾生注意到遠處牽馬而來的沈灏,他邁着長腿,每一步跨得優雅又自在,風吹過他的肩頭,掀起衣袂飛揚。
禾生往後一挪,不動聲色地躲到衛林身後,正好擋住沈灏的視線。
衛有光上前招呼,“貴人,今日風和日麗,正适合踏青。衛某帶了堂侄女和女兒一塊出門,您不介意吧?”
蘇杭一帶,民風開朗,女子出門自由,沒有北方那麽多禮節桎梏。
沈灏點頭,鞠禮:“得兩位閨秀同行,是沈某榮幸。還有一事,衛老爺不必再稱呼貴人,只喚我沈灏便可。”
衛有光哈着笑,“好的,沈公子。”
他們選的地方有山有水,湛藍湖泊旁空出來一小塊平原,順着地平線往上看,半山腰的地方開滿桃花,現已初夏,掉落一地的粉色花瓣摻雜在風中,偶爾被吹到湖中,點綴寧靜的湖面。
席地而坐,中間擺好古琴、酒以及詩卷。衛有光斟酒敬道:“既是踏青,自當盡興而歸,衛某獻醜撫一曲《九鳴》。”
沈灏接了酒,做出請的手勢,衛有光揮袖撫琴。
禾生聽着琴,雖欣賞不了其中奧妙,但還是跟着衛林搖頭晃腦地跟着曲調表示欣賞。
一曲畢,沈灏偷偷望向禾生,見她“如癡如醉”地陷在餘音之中,于是也要了琴,準備撫一曲高難度的《詠歌》。
他今日着紗衣,頭發束之玉冠,低頭撫琴的模樣,似仙風道骨一般清傲,周圍人久久不能移開眼神,耳朵和眼睛同時沉淪。
曲終,沈灏很滿意自己的表現,餘光掃過禾生,瞥見她捂着嘴打哈欠,面帶困意。
沈灏一滞。
他伸手拿起詩卷,對衛有光說:“衛老爺,良辰美景,我們來作詩?”
衛有光連忙應道,立馬投入詩人的角色。
沈灏開了頭,做了首七言絕句,衛有光連連稱好。
沈灏掃向禾生,這一次,她的臉上沒了困意,取而代之的是呆滞的眼神。
沈灏嘴角一抽,迅速掩蓋好自己的挫敗情緒,對衛有光笑道:“衛老爺才思如湧,想必府上的兩位閨秀也是才華滿腹,何不一起作詩?”
待她作完詩,他便狠誇一頓,想必這樣一來,她也高興。
衛有光信心滿滿,衛林雖然性子活潑,但從小有女夫子教導,作首詩小菜一碟。至于禾生嘛,她是大府出來的姑娘,肯定不會比衛林差。
衛林很快有了詩句。
輪到禾生時,她正在神游,根本沒聽到剛剛沈灏說了什麽。忽見衆人齊齊看着她,一怔,有些不知所措。
衛林暗暗地拍她一下,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:“該你作詩了。”
作詩?她不會啊!
禾生尴尬直言:“琴棋書畫我俱不會。”她看了眼衛有光,見他極力暗示些什麽,又補充道:“但沈公子的琴和詩是極好的。”
沈灏挑了挑眉,這句明顯敷衍的奉承之言,聽在耳裏,卻也不難受。只是有些懊惱,早知她不通詩文,就不該提出,現在弄巧成拙,反倒難堪。
為了緩解尴尬氣氛,衛有光出言:“此處湖畔盛産鲈魚,要不我們釣魚?”
衛林嘟嘴一句:“釣魚怪悶的。”
當即遭到衛有光犀利眼刀一枚。
沈灏看了看禾生,見她又恢複了昏昏欲睡的神态,想要補救方才的冒失之舉,遂道:“單單釣魚确實悶,不如我們分組比賽,比誰釣的魚多,輸者則要負責烤魚。”
衆人言好,紛紛猜拳分組。
禾生回過神,已經被分到沈灏一組,相應的還有裴良。為了确保公平,兩組分別駐點在湖畔兩頭。提桶臨走前,衛有光把禾生叫到一邊,千叮咛萬囑咐,讓她找機會向沈灏道個歉。
禾生欲哭無淚,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,點點頭答應了。
裴良故意提桶跑到較遠的地方,禾生望了望周圍,準備選個好地方。
沈灏盤腿而坐,拍了拍旁邊的位子,聲音清亮:“坐這。”
禾生猶豫幾秒,在他旁邊坐下,故意将席子鋪遠點。
“會釣魚嗎?”
禾生回道:“不會。”
“那我教你。”
“不……不用……”禾生擺手,話未說完,沈灏已起身走來,衣料窸窣,他挨着坐下。
一下子靠這麽近,禾生下意識往旁躲,卻被釣魚竿擋住去路,回頭看見沈灏一臉清冷神态,“我一定能教會你。”
禾生怔了怔,這人……忽然一下變得好認真好正經。
沈灏将魚竿塞到禾生手裏,打開裝魚餌的木盒,目光觸及扭捏的蚯蚓,眉頭緊鎖,有些發愁。
禾生順着他的視線看去,結合他臉上的嫌棄表情,當即明白過來。想來平時釣魚自然有人為他穿魚餌,根本不用親自動手。
“我來。”話畢,她伸手掏出一條蚯蚓,問:“這個往哪放?”
沈灏剛想出言阻止,就見她抓了條蟲子湊到跟前,又長又醜的蚯蚓在眼前扭來扭去,他想伸手去奪的欲望瞬間消失,扭過頭指着魚竿最前端:“放到鐵鈎上。”
禾生把上好魚餌的竿遞給他,問:“然後呢?”
沈灏一一說明,待解說完釣魚步驟,禾生靜握着魚竿,全神貫注地盯着水面。
禾生看魚,沈灏看她。
明明涼爽的風吹在身上,他卻覺得燥熱難耐。
水面有了波瀾,禾生釣上來一條活潑亂跳的大魚。她蹲下身想将魚抓到桶裏,滑溜的魚卻從手裏鑽走,怎麽也逮不住。
忽地一雙大手覆了上來,手心燙熱地灼燒着禾生的手背,蓋着她的手和魚。
禾生跳起,手裏的魚灑掉,啾地一下回歸湖水。
果然是登徒浪子!
她羞憤地收拾好木桶和席子,準備往另一邊去,走前想起衛有林的交待,狠狠一句:“我堂叔怕得罪你,讓我給你道個歉,上次帶路,恐有冒犯之舉,還請海諒!”
最後四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般說出,她跺着腳,往前奔去,心裏将沈灏罵了數十遍,若仔細聽,便能聽到她說的是“僞君子”三字。
沈灏呆坐,盯着手心,久久不能回神。
他怎麽,就又讓她讨厭了?
衛有光和衛林在湖的另一邊,中間有長長的樹枝隔開視野,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。
禾生往那邊跑着,忽地被裴良擋住去路。
她沒好氣地看着裴良。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,他家少爺這般輕浮,想必貼身侍從也不是什麽好貨。
裴良一直密切關注沈灏那邊的情況,先是賠禮,再是勸說,禾生無論如何也不聽,萬般無奈,裴良嘆氣:“姑娘請跟我來。”
禾生站着不動。
裴良只好将人喊到跟前,當着禾生的面,對三位臨時借來的郊游姑娘道:“前面那位坐着穿白衣的便是我家公子,你們只需找個理由,假裝不小心碰到他即可。”
裴良掏出三錠金裸,一一遞過去。
姑娘們本是結伴郊游,方才被裴良喊住,蘇杭男女不設大防,借郊游之名結姻緣的大有人在,見目标是個俊逸的貴公子,當即答應。
裴良拉過禾生,躲在樹後,“衛姑娘,請看。”
第一位出動的黃衣姑娘假裝摔倒,正好倒在沈灏身邊,伸手欲讓他扶一把。
哪想沈灏只是淡淡地皺了皺眉,撇過頭直接忽視。
黃衣姑娘索性直接抱住沈灏的腿。
沈灏被抱了腿之後,忽地捂住胸口幹嘔。
黃衣姑娘退場。
裴良提醒禾生:“衛姑娘,不要眨眼。”
第二位紅衣姑娘接着上。
這次,紅衣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,直接沖上去抓住沈灏的手臂。
沈灏吐得更厲害。
裴良毫不留情,繼續指揮第三位姑娘勇往直前。回頭對禾生說:“衛姑娘,實不相瞞,我家公子之所以對你這般輕浮,是有原因的。他從小身患隐疾,凡被女子碰到,都會産生惡心幹嘔的症狀,就連他生身母親也不能近身。”
禾生皺眉,聽着确實挺可憐的,只是,他的病與她有何幹系?
裴良繼續道:“直到那天在路上遇到了衛姑娘,公子突然發現,他與你接觸時,并未覺得不适。衛姑娘,你是這麽多年來,我家公子唯一可以靠近的女子。”
禾生回想與他接觸種種,他每一次的輕浮似乎變得有理可循。“你跟我說這些,想做甚?”她又不傻,不管有沒有病,他舉止輕浮是事實。
裴良:“公子第一次遇見可以接觸的女子,難免沖動了些,他對衛姑娘沒有惡意,只是好奇了些。畢竟,因為這個病,他許久都未曾與任何女性親屬親近,包括他的母親。我之所以說這些,并非想讓姑娘做什麽,只是不希望姑娘誤會公子。”
禾生抿嘴。
不能與家人親近,看得到卻無法觸摸,肯定很讓人煎熬。
就像她和她的家人,相隔萬裏,明知道爹娘為她的事操碎了心,她卻什麽都做不了。對于沈灏而言,他無法親近自己的娘親,那種無奈和痛楚,應該是要超她百倍的。
她忽然有點理解沈灏了。
禾生低頭,“無論怎樣,男女授受不親,煩請轉告你家公子,以後讓他注意點。”
裴良連連賠笑應下。
那邊,第三位姑娘完成任務之後,忽地聽見沈灏悲壯而壓抑的聲音,明顯憤怒到了極點:“裴良,你給我滾出來!”
禾生跑開,臨走前笑道:“看你家公子吐成那副模樣,快扶回去診治吧。”
裴良點頭,大義凜然地轉身,準備直面滿身殺氣的沈灏。
☆、第 9 章
? 回程的時候,衛有光坐在馬上,沖馬車裏道:“阿肆,你釣上的那些魚能算爹的嗎,上次我答應你娘,要親自釣幾條鲈魚給她。再多一點時間,說不定我就能釣上好幾條,可惜沈公子身體不适,憾然收場啊。”
衛林不願意,嘟嘴:“哼,不要,我要親自孝敬娘親。”
禾生掀了簾子,“堂叔,我釣的魚給你。”
衛有光高興,“好啊,還是禾生大方!下次堂叔出商,想要什麽盡管說,都給你帶回來!”
衛林瞥了嘴。過了會,她想起什麽,拉過禾生說:“你覺得沈公子好看嗎?”
禾生搖頭:“沒你好看。”
衛林撓她癢,“好啊,你打趣我!”
禾生笑着求饒,兩人笑着倒在一塊,衛林正色道:“釣魚的時候,我看見好幾位姑娘和沈公子搭讪,他都沒有理會。你說,要是我找他說話,他會理嗎?”
禾生略顯驚訝,“難不成你……”
衛林急忙擺手,否認:“開玩笑的,不要當真啦。”她害羞地轉開頭,神情明顯不自在。
禾生皺了皺眉,算年齡,衛林正處于芳心萌動的時候,沈灏除了性格之外,其他沒什麽不好,外形英俊家底殷實,确實足以讓人動心。
只是,他就算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