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一回還好,兩回三回,沒個停歇地往前湊,任誰看了都嫌煩

很香,想讓人要要得更多。

禾生頓住,眼睛瞪大,滿腔言語堵在嘴裏,一時之間竟忘了推他。短短數秒,回過神,粉拳捶他,試圖掙開。

沈灏不聞不顧,任由她捶打,滿腦子全是她的香氣,她的柔軟。雙唇愈發含緊,想要靠得更近,一掌推她背,幾乎要将自己的身體埋進去。

眼見面前人兒滿臉憋得通紅,這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她,勾嘴笑:“笨,張嘴呼吸都不會。”

禾生紅着眼往後退,胸膛起伏,喘氣噓噓。

沈灏繼續生火烤魚,竄氣的火光,映着他的面容,顯得清冷淩厲。“昔日衛家老爺衛有光曾答應我,日後有事相求,定當答應,今天我又救了你,正好落了由頭。待明日一出山,我便去衛家提親。”

禾生驚慌失措,“不可以,不能去提親!求求你,放了我好嗎,你讓我做任何事情都行,只除了這一件。”

沈灏手下動作一頓,冷眼看她:“除了這一件,我什麽都不要。”

他是個打定主意便要實施到底的人。禾生幹瞪着,雙目一垂,嘩啦啦眼淚又出來了。若提了親,大府便會知道,鐵定不會饒恕她的家人。

沈灏輕哼一聲,無動于衷看着她哭。當真是花樣百出,诓人不成,轉而哭泣,今日他就是要當個鐵石心腸的,看她能哭到什麽時候。

這一整天被人綁着,一路上眼淚就沒停過,嚎得嗓子都快啞,直至哭得沒有力氣再擠出一滴眼淚,禾生擤鼻,對面人串着烤好的魚遞到跟前。

“熟了,吃吧。”

魚香四溢,禾生卻半點胃口都沒有。憤憤瞧他一眼,起身整了整衣裙,“我知道你以為我騙你,現如今我也沒有法子能讓你信了,唯獨以死明志。”

沈灏愣了愣,剛回過神,便看見她提着裙角往湖邊跑,決絕地往水深處走。

以為使這樣的招數,他便會上當屈服嗎?沈灏側過頭繼續烤魚,她要演戲,就讓她演個夠,總之他不看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湖中間沒有一絲動靜了,沈灏心一懸,扔了魚到水邊查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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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晃晃的月光下,湖水照得通透,隐約見深處有衣裙浮出。

猛地一想起,記載她習性的小冊子上,郝然寫着“不識水性”四個大字。

糟了,她是來真的!沈灏跳進水裏,四處尋人。

撈了許久,好不容易把人給救上來了。看她輕飄飄軟綿綿地躺在那裏,渾身濕透,倘着一口氣,仿佛下一秒人就要沒了。沈灏心頭一緊,又氣又惱,壓着她的胸膛,動作越發用力:“起來,起來!”

哇啦啦啦吐出水,人總算是醒了過來。哪想清醒第一件事,便是捂緊了嘴,怯怯地瞧着他,生怕被他親上來。

沈灏怒氣大,走到一邊踢了千辛萬苦才點着的火堆,撿了石塊,奮力往水裏砸,像是要将湖底砸穿一般,一遍又一遍地停不下來。

被人嫌棄到生厭的滋味,他今天總算徹頭徹尾地體會到了。她寧可去死,也不願意嫁他啊!

沈灏戟指怒目,氣得全身發抖,回過身尋罪魁禍首,卻發現她雙手抱腿,蜷縮成一團,臉色異常蒼白。

山裏寒氣重,濕透的衣裳貼在身上,冰冷像是透進骨子裏,咬住了嘴唇,不停摩擦雙手,卻還是冷。

沈灏不情不願地走過去,低頭看她,瞧見她一張小臉蒼白,膽怯無辜的目光正好與他相撞。

禾生扯了扯他的褲腳,有氣無力地求他:“我真的沒有騙你,你相信我好不好……”

都這種時候了,她竟然還在說這種混賬話!他為什麽要相信,憑什麽要相信!沈灏氣打不出一處來,偏生瞅着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,心裏頭不禁一軟。

目光往下探,發現她的衣裙上有點點血漬,當即一緊張,蹲下來慌忙查看。

“怎麽出血了,哪裏磕着了?”

禾生一撩衣裙,濕漉漉的裙子上,大片血跡暈染開來。

沈灏鉗着她肩膀,左看右看,語氣焦急,“哪裏有傷,你快給我看看。”

禾生想起今日是中旬壬日,憋了半天,細語道:“不是傷,是……是葵水。”

沈灏臉色刷地一下變紅。斂了臉,将自己的上衣和袍子扔過去,“你把衣服換下,以免浸了濕氣。”

禾生想躲到草叢裏換,拖着身子連站都站不起來。剛才在水裏泡了許久,差點淹死,今兒個又是葵水第一天,她渾身無力,只得在原地褪了衣裳換上他的衣服。

沈灏問:“換好了嗎?”

“嗳,好了。”她用袍子将自己遮得嚴嚴實實,稍微暖和點了,忽地腦袋一陣眩暈,咳了幾聲,便朝地上倒去。

沈灏急忙将她抱在懷中,摸到她的肌膚,所觸的地方,皆是冰涼一片。

她的身子這般柔弱,仿佛輕輕一捏便會揉碎。捂摸她的額頭,卻又燒得手心都燙。

沈灏蹙緊眉,摟濕布緊她,用自己的身體貼上去,一雙大手放在她腹部,另一手拾了浸水的濕布,置于額間,為她降溫。

冷熱交接,她渾身發顫,閉着的眼皮下,眼珠子不停轉,嘴唇一合一合,像是要窒息的魚兒一般,不停呢喃。

沈灏湊過耳去,被她忽然揮起的雙手挂住了脖子。

“我的錯,不要、不要傷害我爹娘……”

看來是做了個噩夢。沈灏垂目,忽地又聽見她喊:“沈灏……我……”,他眉一挑,以為她終于要說出真心話,低聲問:“你什麽?”

“……不能嫁你……”

起風了,窸窸窣窣滿山都是樹枝搖曳的聲響。沈灏疼憐地盯着懷裏人,忽地長長嘆一口氣,像是要将所有的遺憾攆在這口氣中,随風飄走,幻化成兩個字。

“罷了。”

·

裴良帶人來尋時,沈灏已在風裏敞了一夜,原本白皙的身體,此刻更像是打了層白霜。

裴良一眼望見他褲子上沾了血,幾番欲言,終未出口。最後還是沈灏掀了掀眼,道:“是葵水,不是我的血。”

裴良噗嗤一聲。……葵水……王爺這心是越來越大了……

一路回城,沈灏始終沒有松開過手,細心為她換了套新衣裙,馬車停在衛府前,聲音有些疲憊:“叫幾個丫頭擡她進去。”

衛府的人喜出望外,喊着“堂姑娘回來了”,個個欣喜若狂,沈灏撩了馬車簾子,徑直回了府。

一回府,連口水都來不及喝,差人将全蘇杭最好的大夫請去衛府。一通吩咐完畢後,掉頭問裴良:“查清楚了嗎,是誰做的?”

裴良答:“查到了,是衛府二房的喜姑娘和表姑娘。”

那日他們尋人,将全城的牙婆子揪了出來,一個個問,查到了王牙婆身上,威逼利誘,平時與王牙婆相好的說出了蹤跡,這才率人及時趕到救了衛姑娘。

他跟随王爺多年,深知王爺脾性。那買人的村子,一把火放幹淨全燒了,連帶着全城的牙婆子,只要做過坑蒙拐騙生意的,一律處死。

至于這兩個始作俑者嘛,八成也沒有什麽好下場。

沈灏看向窗外,陰冷地笑:“好歹毒的姑娘,衛府那樣的地,容不得這兩尊大佛,準備準備,叫人去衛府指證。”

裴良應下。

衛府。

衛府長輩們守在床前,一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。最好的大夫來過,藥也開了,可禾生就是不醒。昏昏沉沉地睡着,仿佛永遠都沒有盡頭。

衛老太與衛林在床頭坐,抹着眼淚,祖孫兩人一起哭。

禾生是個極孝順的人,平日将衛老太的一顆矯情心,捂得熱熱的,是人都會有感情,衛老太嘆自己待禾生不夠好,現在她成了這副模樣才知道後悔。

衛林咬牙,“哪個挨天殺的,把我們家堂姐害成這樣,所幸是救出來了,若堂姐有個什麽三長兩短,我定要讓那些人償命!”

大奶奶拉了衛有光的袖子,将他拉到屋外面,“這件事,怕是要跟大府說一聲?”

衛有光“嗳”了聲,“待禾生好些了,我派人去說。”

最遲下月,待衛老太壽辰一過,他便親自上京,順便将禾生的事問個清楚。

二奶奶在房裏,瞥了眼旁邊擦鼻子抹眼淚的一群人,嗤之以鼻,又不是自己的親閨女親孫女,哭得這麽傷心作甚?

李清與衛喜姍姍來遲,往裏一探,見禾生躺在床上病怏怏的樣子,兩人相視一眼,同時皺緊了眉。

竟被她逃出來了!兩人心中有鬼,不敢多待,攜了手往外走,正巧碰着人,擡眼一看,正是隔壁府的俏公子。

李清一臉驚喜,想着許久未見他,只覺得他越發俊朗。衛喜可沒那麽高興,她聽說人是這位沈公子救的,要不是他,現在衛禾生早栽在窮山村裏被人踐踏了。

衛喜沒什麽好臉色,準備視之不理,挪步正要離開,被人一聲喊住:“二位姑娘留步,沈某有事要問。”

全屋人看過來,沈灏站在門口,磊落的光線照在他身上,顯得威嚴高大。他一甩衣袖,踏進屋裏,與衆人打了個招呼,視線落到禾生身上,悠悠轉轉地又收了回去。

怕驚擾了她養病,衆人移步至前院。朗朗乾坤日頭曬着,沈灏一揮手,命小厮将人綁了上來。

衛府人知道此番是他出手相助,感激都來不及,現如今見他綁了人,越發丈二腦袋摸不清。

王牙婆一上來就哭天搶地地喊着求饒,裴良得了沈灏的眼色,上去就是一腳,“你喊什麽,只管說出是誰指使你的!”

府裏內沒幾個認識王牙婆,一個個都面面相觑,不知道沈灏葫蘆裏賣的什麽藥。人群中,李清和衛喜白了臉,愣在原地震驚。

衛林一聽裴良這般說,立馬就上前揪王牙婆的頭發,好哇,她就說嘛,沒有人指使,禾生好端端地怎麽會丢!

衆人好奇盯着王牙婆,連一向對禾生漠不關心的二奶奶,此刻都伸長了脖子,等着聽八卦。

王牙婆往人群中一指,“是她們塞給我銀子,說要把貴府堂姑娘拐走,賣得越遠越好。”

大家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不看不知道,一看吓一跳——竟是表姑娘和二姑娘!

二奶奶蒼白了臉,跳出來喊:“血口噴人!我們家喜兒和清兒善良溫順,怎麽會害禾生!”

衛喜和李清咬緊牙關死不承認。

王牙婆将藏在袖子裏的首飾盒掏出來,“我沒有說假話,這裏面全是二位姑娘給的東西,她們身上銀子不夠使,就拿了這些首飾來抵。衛老爺饒命,沈大爺饒命,我再也不敢了!”

衛有光氣得兩撇胡子都歪了,看了看大奶奶,大奶奶上前瞅,道:“那串水晶參銀發簪和那根瑪瑙墜子,是我過年時分別送給衛喜和李清做壓歲禮。東西沒錯,确實是她們的。”

二奶奶整個人僵在原地。事已至此,無法再辯,李清和衛喜噗通一聲跪下來,拜衛有光拜大奶奶拜衛老太:“孩兒知道錯了,一時鬼迷了心竅,才做出這樣的事來,孩兒不是有心的,求求你們,給一次機會!”

衛有光向來嫉惡如仇,尤其厭煩這些兒女争鬥。他雖不是二房人,卻是衛家的當家人,一家之主,豈能容下這種龌蹉之人?

“沈公子放心,我定當好好處置這兩個畜生!”

沈灏瞥了他一眼,握拳告辭:“那就交給您了。”

裴良意味不明跟在後頭,走出老遠才敢輕聲問:“爺,就這樣?”不罰不打不殺?

沈灏回過頭,“捆了王婆送去官府,至于衛家這兩位,畢竟是衛府的人,還得由衛家家主拿主意。只不過嘛,他拿他的主意,我自另有打算。”

是夜,一輛馬車自衛府後門揚長而去,在二奶奶的百般勸阻下,衛有光最終決定将李清和衛喜送回二奶奶鄉下娘家,準備在那邊尋兩門親事,找老實巴交的農夫嫁了,此生不用再回盛湖。

李清與衛喜在馬車裏嚎啕大哭,怨恨詛咒禾生,忽地馬車戛然而止,兩人心中恐懼,還未開口問,便被人打暈了拖出馬車。

深夜,裴良推門而入,沈灏側卧在床,翻了頁書,頭也不擡:“事情辦得如何?”

裴良回禀:“選了個未開化的野人村,往村裏一擱,有的是苦受。”

沈灏擺了擺手,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,又一頁書翻過去,“下去吧。”

關了門,屋裏靜悄悄的,沈灏起身吹了蠟燭,明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,想起她的模樣,卻是那般清晰可見。

最後能做的事情,就是摒除一切敢欺負她的人,讓她安安生生地在這蘇杭盛湖,無憂無慮地住上一輩子。

“阿生吶。”

嘴唇碰着她的名字,心裏泛起酸,閉上眼,惟願夢中見她,琴瑟之好,舉案齊眉。

·

被人好生照料了幾天,禾生好得差不多了,由于翠玉和衛林的堅持,只能繼續躺在床上休息。

吃了好幾天素,嘴巴裏淡得都快沒味了。禾生嘆一口氣,想着什麽時候去廚房偷塊紅燒肉才行。

屋裏有人進來,禾生以為是翠玉,開口就念:“紅燒豬蹄,蘇坡肉,仔姜田雞,幹燒鲳魚……”

“是我。”

這聲音異常熟悉,禾生從床上翻起身,一時之間有些詫異,想起那日在湖邊之事,百種情緒上心頭,埋了脖子,不知該以什麽态度面對他。

沈灏走近,将手裏一個油紙袋子遞過去,“知道你嘴饞,買了東街的肉夾馍,怕你貪嘴,就買了一個。”

禾生接過袋子,肉香從袋中溢出,摻雜着孜然和辣椒,光是聞聞,就能讓人饞獠生涎。

他是翻牆過來的,找準翠玉熬藥的時機,與她再見一面。

沈灏撩了衣袍坐下,看她撓心卻不敢吃的模樣,嘴角一彎,淡淡道:“我幫你放風,你只管敞開了吃。”

禾生低頭就是一口咬。

他坐在旁邊,靜靜瞧她張口吃肉的模樣。與京裏的貴女不同,她的吃相一點都不優雅,嘴裏的還未吃進肚子,緊接着又是一口,那嘴明明只那麽一點小,吞起東西來,倒像是頭大象一樣。

倒也不難看。這樣瞧着,覺得她嘴裏吃的是山珍海味而非街頭肉夾馍,連帶着人肚子一空,也想吃了。

伸手抹掉她嘴邊的渣滓,沾在指頭,沈灏愣了愣,神使鬼差地往嘴裏一放,舔了舔,倒辣得很。

禾生吃完了,沈灏倒杯水給她,怕她噎着,一下下拍着她的背。

吃飽了喝足了,是時候面對眼前的難題了。禾生望他,手攢着錦被,絞來絞去。

“我……”兩人異口同聲,禾生一縮,“你先說。”

沈灏從袖子裏拿出一個錦盒,“這是你的,拿回去罷。我走後,名下的鋪子都會劃到你名下,以後不怕沒銀子花。自己的東西,收緊些,別再拿去當了。”

禾生訝異,“你要走?去哪裏?”

沈灏含笑看她,“怎麽,不舍得?”

禾生抿了抿嘴,聲音細不可聞:“……沒有……”

沈灏拂了拂袖子,扇子一合別在腰間,“我要回望京了,以後都不會再來打擾你,好好照顧自己。”

他說完,邁腿準備離開。禾生低頭看懷裏的錦盒,打開一瞅,光滑剔透的玉镯映入眼簾。

“沈灏!”

他轉頭,目光帶點無奈和頹廢,“嗯?”

七尺的身形,背光在屋檐下站着,身姿挺拔,鬓角黑發如絲。

禾生忽然覺得眼睛有點酸,從牙齒縫裏擠出笑容:“今天你穿的這身青玉錦袍,特別好看。”

屋裏昏暗的光線裏,她的明眸皓齒熠熠生輝,像是初見她時,街邊盛放的嬌豔桃花。

沈灏苦笑一聲,收回視線,轉身離去。

·

宮中德妃告疾,當夜沈灏快馬加鞭,于三日後,趕到京中。

朝上述了職,于南書房面見聖人,父子相見,并未多言,交待多日所聞所見,拿了牌子,往後宮德清宮中見德妃。

德清宮大總管周培掌習姑姑是蕊率一幹宮人,在殿門口相迎,見他進來,浩浩蕩蕩跪了一地:“二殿下福壽安康。”

沈灏一擺手,“起來吧。”急着探望德妃病情,風風火火往內殿去。

內殿主位上,坐着個美婦人,四十出頭的年紀,着一身金絲邊繡花金縷鳳衣,雲鬟髻邊玉釵斜簪,眉目之間,皆是雍容華貴的氣質。

沈灏行禮,“兒子給母妃叩頭。”

德妃屏退宮人,招呼他坐旁邊。看得着摸不着,自己親生的兒,連碰一下都不夠。上輩子造了天大的罪,這輩子才這樣懲罰她。

德妃嘆一口氣,沈灏沏茶端過。皇子從小就不能養在生母身邊,他原是由皇後養,只因落了不能碰女人的病,皇後尋了理由,将他遣回重華所。待他成了年,聖人賜了封號,這才有了自己的府邸。

他自小獨立,喜怒不言于表,心中雖有萬般言語,卻不知該如何表達。與德妃單獨相處時,更是亦然。

做母親的,哪有離得了孩子的。多日未見,眼神細細掃視,見他雙眉之間,紋路愈發深,想必在外操勞定是勞心勞力。

不禁又嘆一口氣。“孩啊,得多笑笑,不要總是板着臉。”

沈灏天生面冷,私下裏神情尚能緩和些,一進皇宮,骨子裏的那份端方嚴肅便冒了出來,壓都壓不回去。

聖人也曾說他,“二十八的年紀,苦大仇深的樣,跟五十八的閣老一般,浪費了這塊好皮子。”

沈灏有意舒展眉頭,問:“母妃,身體可好些了?”

他悶着聲瞅一眼,見德妃面色紅潤,瞧不出半點生病的影子。

德妃扶了扶發髻,“不裝病,你能回來?”

沈灏喝一口茶。“母妃不裝病,兒子也該回來了。”

德妃問他這些天在外的境況,她愛聽新鮮玩意,又是北方人,對南方的江南水鄉甚有興趣。沈灏特意揀了些她愛聽的,一句一句地說開了。

說了半會子話,前面周培來禀,說是要下宮門了。

沈灏起身準備走,忽地想起一事,問德妃:“母妃……此次出行,兒子遇到一難事,還請母妃解答一二。”

沈灏鮮少出言搭話,德妃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,點點頭:“什麽事,竟然能難倒你?”

沈灏苦悶地笑了笑,“不瞞母妃,兒子遇到一個女子,想要娶她,她卻寧死不從,編出荒唐的理由來诓。母妃是女人,更是這後宮中數一數二的女人,自然最懂女人心思,兒子想不通,她為何就是不肯接受我?”

這話一出,激起德妃心中滿腔思緒,二十八年了!從未聽他說要娶親,而今一回來,竟帶來這麽個好消息!

“我問你,她是尋常家的姑娘還是官宦世族家的姑娘?”

沈灏想了想,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如何回答。她雖是望京衛府的姑娘,卻身在盛湖,身上半點世族千金的架子都沒有,且處境艱難,與一般尋常家的姑娘無二。

德妃笑了笑,“若是尋常家的姑娘,擇一夫婿,考慮的便是郎君的相貌與心性,得一心上人,白首不相離,看中的是這人能過一輩子。若是世族家的姑娘,郎君的家世,便是考慮的第一要素,若門當戶對或家世甚好,再看這人的上進心,有無在朝廷出頭的機會。當然,也有與衆不同想着雙宿雙飛,其他一概不考慮,但凡這種姑娘,娶回了家,不出三年,也就厭了。”

沈灏摘着她的話一條條理,沒有一條能對得上。

德妃見他苦眉愁臉認真盤算的模樣,便知這次,自家兒子是真的惹了桃花劫。

“兒啊。”德妃喊他,沈灏轉過頭,瞅見德妃一對遠山黛橫眉挑起:“我兒要娶誰,就娶誰,哪怕是別人家的新婦,只要你想,搶也要搶了來。”

苦等這些年,大逆不道放肆一回又怎樣,在這件事上摔了二十八年的跟頭,是時候硬氣一回了。

沈灏回了府,裴良早已命人備好換洗的衣物,拿了一摞世孫王侯的帖子,請他過目。

沈灏洗了手,習慣性地抽出随身帶的帕子擦手,“都推了,晚上在府裏吃。”

低頭看見帕子上扭扭歪歪的繡針腳,想起臨走前德妃說的話,心緒一亂,摩挲着繡線,手指頭一下下地蹭着。

“裴良,有件事交待你。”他折了帕子,方方正正地放進衣兜裏,“查一查衛侍郎家是不是新娶了個媳婦,再去平和街西邊胡同裏探探,是否有戶姚姓人家。”

“嗳。”裴良垂手應道。

晌午,沈灏下朝回來,一身織金妝花圓領官袍,悶汗悶得厲害。摘了幞頭與革帶佩绶,随從在後面捧着,剛進屋,便瞧見一紫袍少年踏步而來。

沈灏颔首喊了聲:“六弟。”

六皇子沈闊小他八歲,素日最是親厚,剛一見面,便拿了書畫給他瞧:“二哥,你可總算回來了,快替我看看,這副字帖臨摹得如何?”

他拿過來,放在桌上,先去內室換了常服,回來滿襟子已經擦幹,熱氣去了大半,再去瞧字帖,多了幾分耐心。

“不偏不倚,少點靈氣。你素日不愛讀書,怎麽這會子想起練字了?”

沈闊晃晃腰,“還不是被我們家那只母大蟲逼的,那天去遵陽世子家做客,見了別人寫的字,回來非吵着說什麽字如其人,讓我潛心練字。我苦啊,二哥你發發善心,這些天就讓我宿你這。”

沈闊年前已娶親,娶得是莫大将軍家的小女兒,二人吵吵鬧鬧卻又膠似膝,倒真應了那句“不是冤家不聚頭”。

沈灏嗤他,“秀,使勁秀。”

沈闊聳聳肩,打探周圍,“怎麽不見裴良,他沒和你一起回來麽?我還想找他練幾招呢。”

沈灏走到書案邊,翻了翻折子,“他替我辦事去了。”

沈闊湊上前,忽地神情一斂,正色道:“二哥,你在這邊發憤圖強批折子,別人連折子都不看,忙着到處赈災祭拜,撈的一手好名聲呢。”他稍作停頓,語氣一轉:“最近三哥得了個門客,神秘得很,卻甚是厲害,連三哥那個沖脾氣傻樣,都被補得一斤好腦。”

沈灏觑他一眼,沒說話。

沈闊還想說什麽,裴良進屋來,見沈闊在,行了禮往一邊站。

沈灏知他剛從外面回來,定是打探到了消息。以後橫豎都是要知道的,因此當着沈闊面,也不避諱。

“說吧。”

裴良上前,“爺,衛侍郎家的二公子幾月前确實娶了親,正好是平和街胡同裏姚家的女兒、”他砸吧下嘴唇,“姚禾生。”

沈灏捏着折子的手幾乎泛白,愣了許久未回過神,心中五味雜陳,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。

沈闊好奇,“你關心衛二作甚,他都死了好幾月。”

沈灏看裴良一眼,這種時候,他到底還是想自己待一會。裴良眼力勁好,立馬找了由頭送沈闊出門。

沈灏站在窗邊,遠遠望見小厮擡了一桶魚從後門往廚房去,桶裏的魚活潑亂跳,好幾次從桶中跳出,小厮俯腰去拾魚。

她沒有騙他。那日在湖邊,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。可笑他竟然還不信,逼得她去跳了湖。

沈灏從兜裏掏出手帕,雙手捏着邊角在陽光下端詳。光線照着刺繡,他用了這麽多日,第一次發現她繡的原來是鴛鴦戲水。

之前種種在眼前一晃而過,原來她不答應他,是因為已經另嫁他人。

屋外明晃晃的大太陽,一對雀兒停靠在窗楹邊,耳頸交織,叽叽喳喳。

沈灏閉了眼,聞聲聽到屋裏的腳步聲,知是裴良,出言交待:“派人照料姚氏一家,找個探子進衛侍郎府,一有動靜,立馬來報。”

另嫁他人又如何,難倒他還争不過一個死人麽。耳邊又響起德妃那句,嘴上琢磨着,“搶了便是。”

·

盛湖衛家小厮站在衛府口等,以為這次又會像前幾次那樣被哄趕出來,等了半天,沒等到人出來通報,正準備走,衛府管家喊住他,拿了信往裏走,頭一次打發了銀子。

管家将信遞給衛二奶奶,衛二奶奶拆信看了,将禾生差點被拐的事禀了衛老夫人。

衛老夫人數着佛珠的動作一滞,想了幾秒,方記起這個孫媳婦。

“現如今錦之已經在三殿下身邊紮穩腳跟,待以後錦之助三殿下榮登大寶,我們衛家的好日子,也就要來了。錦之以後總歸要恢複身份的,不能被這麽個商家女拖累,選個日子,動手吧。”

衛二奶奶問:“單除她一人,還是……”

衛老夫人睃她一眼,“斬草要除根,盛湖衛府也一并除掉。對了,不要落了姚家,黃泉路上,得成群結隊地走才好。”

衛二奶奶得了話,一退出佛堂,便張羅起事情。恰逢衛二老爺回來,在她屋裏歇氣,感嘆今日朝政上的事。

“二殿下一回來,朝堂氣氛都不一樣。他是個做實事的人,可惜這麽多年不娶妻不近女子身,若沒有這個怪癖,不然當初叫我們家錦之投靠了他,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。”

衛二奶奶只聽他說着,舀了冰鎮酸梅湯喂,“錦之要扶持的,可是未來的天下之主,三殿下也已經很好了。”

衛二老爺噤了聲,不再讨論。衛二奶奶把衛老夫人的交待一五一十說一遍,煩惱怎麽不動聲色地除掉盛湖一家。

“他家也是倒黴,不過嘛,反正是個不要緊的親戚,以後對我們的大計起不到什麽作用,死了就死了。要想做得不露痕跡,倒也簡單,過些日子便是他家衛老太的壽辰,歡歌載舞地肯定鬧騰,待深夜人一宿下,悄悄地放一把火,神不知鬼不覺,就說走了水,又有誰能查到?”

衛二奶奶一拍手,“這個法子好。”

☆、第 26 章

? 轉眼間便是七月初六,衛府上下忙着準備衛老太的壽辰,禾生備了份翡翠玉觀音,禮物不輕不重,恰到好處。

衛有光為了哄衛老太開心,大清早地就搭戲臺擺酒宴,至晌午時分,全城的富貴人家來了一半,衛老太高坐在人群中央,衆星捧月般被衆人圍繞,樂呵地合不攏嘴。

禾生在人群中看,戲臺上唱的曲子,甚是朗朗上口。忽然想起那日沈府喬遷宴,搭的也是這出《游西湖》。

賓朋滿座車水馬龍的盛況,與隔壁空蕩蕩的沈府形成鮮明對比。禾生下意識往西邊看,伸長了脖子,視線也沾不到沈府的牆。

忽然旁邊有人挨過來,禾生轉頭一看,是宋武之。

估計和宋瑤一起來了。禾生照常打了個招呼,目光饒一圈,果不其然,宋瑤站在不遠處朝她眨眼。

因有了上次宋瑤的承諾,禾生放下心來,不怕宋武之會講出什麽魯莽大膽的話來。

宋武之小心翼翼地看她,生怕自己的出現會給她帶來任何煩惱。偷着瞄了許久,見她沒事人一樣專心看戲,不由得松口氣,挨着她一塊看。

時不時聽她哼兩句,流莺婉轉,就什麽事都忘記了。

等她起身準備往其他地方去,宋武之才想起要說的話,巴巴地去追她。

禾生回過頭,“怎麽了?”

宋武之結結巴巴,道:“過了這個月,我便要上京參加科舉。”下半句語氣一轉,語氣裏透着幾分決絕,“此次上京,我定要考個武狀元。”

他忽然說這話,禾生有些驚訝,可能是來辭行的吧?順着他的話往下說:“嗯,相信你一定可以衣錦還鄉。”

再尋常不過的鼓勵之詞,聽在宋武之耳裏就變了一番光景。他咧嘴一笑,像是得到了肯定。

如果成了武狀元,她在望京衛府的親戚想必就會瞧得上他了吧。到時候他再光明正大地提親,讓她風風光光地做狀元夫人,待日後他立了功,再給她掙個诰命夫人的名頭。

前面衛老太叫禾生。到了跟前,才發現原來望京衛府差人送來了賀禮,禮物豐厚,足足裝了三箱子。

衛老太的嘴幾乎快要笑到脖子後面去,抓着禾生的手,一口一個“我的孫”。

衛有光和大奶奶看着也高興,衛有光朝大奶奶蹙一個眼神,“看吧,就說了有誤會,堂堂望京大府,怎麽會對自己家姑娘不管不顧呢,這不,忙着給咱老太太送了這麽多禮,還不是希望我們能好好照顧禾生?”

大奶奶連連應是。

禾生驚訝,看着眼前大府差人送來的賀禮,一時之間竟有點恍惚。大府那邊,是讓她好生在盛湖待着,不用擔心其他事情的意思嗎?

宴席一直辦到晚上,至戌時,衆人方才散去。衛府人操持壽宴,上至奶奶,下至丫頭小厮,皆精疲力竭。

衛有光體恤下人,特讓大家先回房休息,平時至亥時尚有人走動的衛府,今夜靜悄悄的。

禾生睡得早,夢裏輾轉了幾回,朦胧間被人搖醒,半睡半醒被人扶着往外走。

以為是在夢中,腳軟軟的,在地上站了好一會,忽地聽見周圍有人叫喚:“走水了!”

猛地一下清醒,才發現翠玉扶着自己站在府門口,府裏火光滔天,濃煙四竄。

衛老太和大房的人跑出來,連鞋都來不及穿,光着腳身上穿着裏衣,三步一踉跄,滿臉恐懼。

衛林吓得哭了,被衛有光和大奶奶摟在懷裏,一家人面對突如其來的火災,除了死裏逃生的慶幸,剩下的,就只有不知

獨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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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一回還好,兩回三回,沒個停歇地往前湊,任誰看了都嫌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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