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一回還好,兩回三回,沒個停歇地往前湊,任誰看了都嫌煩

所措的悲涼了。

好不容易維持了二十年的府邸,就這麽沒了。

禾生怔怔地站在原地,像木偶一樣,旁邊翠玉抱着她抹眼淚。

火勢随風蔓延,沾上門窗,席卷屋頂,熊熊熱火,似要将整個府邸吞沒。

衛府逃出來的人,紛紛扛水撲火,衛林一家抹幹眼淚,為拯救自己的家奮力一搏。

禾生撈起袖子,加入撲火陣營。從姚家到大府,再從大府到衛家,這是她的第二個家。

澆了一夜,火燒了一夜,伴随着晨曦的第一道光,整個衛府,終是燃盡成了灰燼,剩下空落落的架子,凄涼無比。

太陽從雲後探出頭,金黃的光輝似筆墨,以大地為紙,慢慢渲染開來。衛老太慘叫一聲,跌落地上,“沒了!全沒了!”

衛有光低下腰去扶衛老太,一向意氣風發的人一夜之間,竟像老了十歲,垂頭喪氣,連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
昔日吃喝不愁的衛家,現如今連個落腳點都沒有。衛有光帶着家裏人去客棧,素日與他好的人,都準備派人去接,到了客棧,才得知,隔壁府離去的沈公子早就派人前去接了。

“我家公子回京前,萬般囑咐,若有朝一日衛老爺有難,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幫助您。公子在東郊備有莊子,還請衛老爺莫嫌棄,能夠接受公子的心意。”

衛有光哪能嫌棄,帶着全家老小住進了東郊莊子。

此次走水,燒傷兩個小厮,所幸沒有人因此失了性命。錢沒了可以再賺,房子沒了可以再造,但人沒了,做什麽都無濟于事。

衛有光打定主意要重建衛府,整理名下財物,發現除了綢緞鋪,他幾乎一無所有。真金白銀全被燒光,首飾珠寶也已成了灰燼。

若是好好經營鋪子,日後說不定還能有重建衛府的那一天。全家人愁眉苦臉,連愛笑的衛林,都一連好幾天沒露出過笑容。

禾生看在眼裏,心頭全然不是滋味。晚上吃飯時,拿出鑰匙和賬本,将沈灏轉到她名下的那幾間鋪子交給衛有光,只留下最初的那件脂粉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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衛家人震驚,禾生怕他們不要,把東西甩到桌上,飯都沒扒幾口,急匆匆就離去。

越是這種尴尬時候,越說不出話來。她被大府送到這裏,衛家人雖不是自願收留她,卻對她事事關心,雖然偶爾有些小争執,但總歸對她還是走了心。錢財乃身外之物,她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。

莊子很大,比之衛府大上一倍。禾生沒帶翠玉,一人在莊子裏走。長長的走廊,每相隔幾丈的距離,便挂了燈。擡眼望去,看見燈光漸暗,至盡頭,漆黑一團,看了讓人心慌。

禾生轉而往右邊拱門下走,步子急,一時沒留神,迎面撞了人。

禾生捂了額頭往後退一步,不知撞了誰,心裏有些害怕,輕聲問:“誰在那裏?”

那人悶着不說話,每前進一步,便将禾生往回逼。至挂燈下,泛黃的光暈在地上,面前人從袖子底下伸出手,骨節分明的食指,微鞠成弓,沿着她的鼻尖,輕輕一刮,“膽小鬼,瞧你怕成這樣。”

昏淡的光亮下,男人俊秀的面龐映入眸中,四目相對的瞬間,他勾起嘴角,笑容溫暖,似夜空劃過的流星,雖然短暫,卻耀眼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。

是他!她仰着面孔看他,驚訝問:“你不是回望京了麽,怎麽在這裏?”

沈灏盯着她:“我想回來,便回來了。”

禾生側頭,扁了扁嘴。真是個任性的人,說好不回來,現在又來了。

沈灏擡手,“這裏黑,你不熟悉路,跟在我身後罷。”

“我再逛逛。”禾生有些犯愁,他現在回來了,是不是又要提娶她的事情?

沈灏拂袖,不去管她,轉身邁開長腿,雙手負在背後,“知道我為何空置這莊子嗎?因為有不幹淨的東西。”

禾生一愣,拔腿趕上前,“等等我。”

走廊下,他打燈下過,廣袖飄飄,羽冠束發,随風充盈的雪紗外氅,從她手背滑過。

禾生擡眼看,他的背影飄然若仙,氣質卓然。王侯世孫,想來也比不過他吧。

他微側過頭,往後蕩了捋袖角,“牽着吧。”

禾生順手抓住他的衣袖。

一路走,一路晃。路越走越偏,燈光漸隐,禾生慌了神,問他:“我要回屋,不是這邊。”

沈灏停下來,朝着右邊屋子推門而入,站在屋裏喊她:“進來。”

禾生在門邊磨蹭,左瞧瞧右盼盼,周圍烏黑,多瞧一眼,都瘆得緊。欲哭無淚,悔自己亂逛,現下到了這兩難的地步,呵,怎麽選?

沈灏一伸手,直接将她攬進屋。

“你……別亂來啊,我……我會打人的……”

沈灏輕笑出聲,“你以為我要做什麽?”他擡手拍掌,屋裏瞬間燈光通明,一團黑影從簾子後蹿出來,是裴良。

裴良拽了個麻袋,丢在地上,“剛逮住,便服了毒,死透了。”

沈灏回身對禾生說:“怕不怕死人,怕我就讓裴良拖下去。”

禾生震驚,他要做什麽,為何拖個死人來?

仿佛看穿她的想法,沈灏踱步,緩緩解釋:“事到如今,我也就不瞞了。衛府走水,不是意外,是有人刻意為之。”

禾生心頭一顫,怎麽會!衛府人一向人緣頗好,不可能招惹得罪人到這般程度,竟要放火燒了府,得是多大的仇!

他的視線在她身上打轉,饒有意味地看了許久,忽地擺手讓裴良掀了麻袋。

“你看那是誰?”

禾生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,裴良拿燈往麻袋一照,躺在麻袋裏的人,長着一張馬臉,正是當日大府派來送賀禮的人!

竟然跟大府有關!禾生膽戰心驚,突如其來的想法在腦海中一晃而過,失聲問:“難道……”

沈灏颔首看她,默不作聲。

有些念頭,一旦深中,便再也收不回去。大府與盛湖衛家是親戚,雖是遠親,從未有過利益沖突,若要想出一個理由,能讓大府不惜代價燒了衛府,只能剩下一個由頭了。

她是大府媳婦,卻出自商賈,門不當戶不對,在看重門第的世族中,她的存在,對于大府而言,可能就是個恥辱。

遠遠送走還不夠,非得讓她在世間消失,随火燒了,化成灰塵,一丁一點都沾不到衛家的邊才好。

禾生心寒,身子打顫,幾乎站不住腳。

沈灏垂眼,興許他該早點發現衛侍郎家的動機,雖差人救了她,卻讓她眼睜睜看着衛府燒盡,苦受內心煎熬。

他吩咐裴良将人拖下去,見她蹲着蜷縮身子,一雙眼睛瞪大,直直地盯着地上,仿佛受了很大的驚吓。

沈灏嘆口氣,又心疼又愧疚,彎下腰,一手将她攬在懷裏,輕輕捂摸她的長發,“那日是我不對,早該信了你的。他們歹毒似狼,要這般害你,以後我來保護你,可好?”

禾生幾近奔潰,哭喊着:“你如何護我?他們是權貴世家,要誰死誰就死,那麽多折磨要人命的手段,今日我福大命大沒死,往後哪天興許就死了。我是衛家媳婦,是他們家的人,半條命在他們手上,你拿什麽奪?”

沈灏抱緊她,“我娶了你,你就是我家的人,他們不敢害你。”

禾生哭得傷心,“他們會連你一塊害了!”

她哭成這樣,沈灏一顆心都被哭痛了。不知如何安慰她,提袖為她擦淚,抹了這半邊臉,那邊臉又湧出淚來,循環反複,衣袖都被打濕了,她終于肯停下來。

沈灏趁機問她:“跟了我,我便能護你與你家人,好不好?”

他說的神乎其神,禾生搖頭不信。沈灏帶了她,往莊子另一頭去。到了後門,一輛馬車停在那裏,沈灏讓她過去。

禾生将信将疑地走過去,馬車簾子正好被裏面人掀起,有人喊她名字:“禾生!我的乖女兒!”

車裏的人飛奔而來,禾生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一般,左手邊是阿娘,右手邊是阿爹,前面毅然站立的,是她的弟弟。

這樣的場景,她曾在夢中描繪了多少回?千次還是萬次?

摸到了阿爹的眼淚,摟到了阿娘的懷抱,聽到了弟弟的聲音,這才敢相信,眼前的一切,都是真的。有生之年,她竟然還能與家人團聚!

沈灏站在一旁靜靜看着,不打擾他們家人相聚的時間。

一番相敘,說了許久,回過頭見他還在,禾生滿心感激,到他跟前,“謝謝!”

沈灏眯眼,狹長的丹鳳眼在黑夜中炯炯有神。“我說了,能護你,自然也能護你的家人。”

禾生問,“他們……也派人去害我爹娘了?”

明明早已知道的答案,卻還是要問出來才肯徹底相信,總以為他們再狠心,不至于傷她父母,一心抱着僥幸的想法,到頭來才發現,無論她怎麽做,都是別人砧板上的滾刀肉,要殺要宰,皆由他們說了算。

沈灏點頭,觑她臉色。“我使了障眼法,讓他們以為你爹娘已經死了,之後我會派人将你爹娘送走。如此一來,你也就不必日夜擔心了。”

她的臉上顯出猶豫神色,知道他定還有所圖。沈灏上前一步,抓了她的手,語氣堅定,小心引導,“你跟了我,便能護你家人一世平安。”

果然是這樣。有些事情,終究還是逃不過。如今,她也無退路,想想也是好笑,自嫁人起,她就像是生出了投靠的命,出家了投靠婆家,婆家嫌她,她投靠盛湖衛家,現在連盛湖衛家也做不了她的容身之處,唯剩眼前這個人, 百般拒他,到頭來,卻只能投了他。

禾生從肺裏深深地吐出一口氣,“你答應我,就算是以性命相抵,也要護我家人周全,我便依你。”

盼了多久呵,才盼到她松口!沈灏怕她耍賴,徑直拉她至姚爹姚娘跟前,撩袍跪下,“皇天在上,我沈灏,今生願以性命發誓,此生定要護姚禾生一家安好,不求榮華富貴,但求平安無憂。若違此誓,衆叛親離,死無葬身之地,待下了地府,甘願至十八層煉獄,永不得翻身。”

姚家人在來的路上,已經與沈灏見過面,了解了自家的處境以及女兒的艱難,早已知曉他有這心思。只是不知,他竟癡情至此,發這般毒誓。

禾生怔怔,被他一聲喊,“禾生。”

緊接着看他朝姚爹娘行大禮,端嚴正肅,“我欲娶禾生為妻,愛她敬她照顧她一輩子,煩請二老答應。”

亡命天涯的人,沒有太多要求,只求兒女有個好歸宿。沈家公子能從衛府手裏救下他們,肯定不是普通人,應該可以護禾生周全。第一次将女兒嫁錯了人,但願第二次所屬良人。

天亮之前,姚家人乘馬車離開。禾生跟着沈灏往回走,折騰了一夜,心情大起大落,揉眼見日頭東出,只覺得恍若隔世。

不過一個夜晚,她就将自己賣了。昨日還是別人家的新婦,今日已成了他的未婚妻。沈灏轉過頭,提袖,她伸手去牽,他卻突然從袖中伸出手,徑直送到她手裏。

十指交纏,緊緊相貼。沈灏挑眉,目光狡黠,笑得得意:“喏,妻從夫姓,從今天起,你便是沈氏禾生了。”

☆、第 27 章

? 回了莊子,禾生糯糯一句,讓他放開手,怕人看見。沈灏不依。

禾生怕他惱,默言不争論,暗自扯長袖子去遮。

迎面撞見衛林和翠玉,見了她,一驚一乍地圍過來,“跑哪去了,一晚上不見你人影,我們都急死了,再不回來,就準備去報官了!”

禾生低頭,袖子下的手掙紮了一下。沈灏歪頭看她,轉而對衛林道:“她和我待在一起。”

禾生瞬間臉紅。

衛林急着找禾生,這才注意到沈灏也在,驚訝之餘,眸子一探,望見他倆牽着的手。

“你……你們……”

沈灏含笑點了點頭,“稍後再說。”說罷,他拉着禾生,一路大步流星,不顧旁人的目光,徑直帶她進了衛有光的屋子。

大奶奶和衛老太也在,見是沈灏,忙地笑臉相迎,往後一瞧,見禾生也在,知道她沒事,瞬間一顆心落下來,剛想張嘴招呼,沈灏搶先一步道:“我與衛老爺有要事相商,還請二位回避一下。”

大奶奶和衛老太離開,招手準備讓禾生一起走,沈灏從袖子裏擡起緊牽着禾生的手,晃了晃:“她就是我的要緊事。”

禾生心頭疾跳,腦袋往下折,羞得埋進衣領裏。

大奶奶衛老太相對一視,默默離開。待人一走,門一關,沈灏上前,朝衛有光一躬。禾生被他握在手心裏,連帶着往下彎腰,像極了夫妻拜堂。

衛有光見他二人這般,心裏有了數。省了拐彎抹角的功夫,開門見山地問:“沈公子可是已與禾生心意相通?”

沈灏毫不猶豫:“是,我欲娶禾生,還望衛老爺成全。”

衛有光為難。沈公子對禾生好,他是看在眼裏的。只是,禾生是大府的姑娘,按照規矩,嫁娶之事,他實在無法做主。

沈灏出聲:“昔日衛老爺曾說,日後沈某有事相求,定當赴湯蹈火,以此相報。沈某別無他求,只希望衛老爺能讓我帶走禾生。”

衛有光訝異,怎麽,要私奔?他想了想,意味深長地看向禾生,語氣慎重:“聘為妻,奔為妾,禾生,你可要想清楚。”沈灏于他,是救命恩人,恩人要報,自當應下。但禾生的終身大事被牽進來,他得三思而後行。

禾生臉燒得通紅,“他說了要娶我,我相信他。”被他抓着的手越發摁緊,她頓了頓,歪頭看他一眼,迅速側過視線:“我願意跟他走。”

既然他答應照顧她的家人一生一世,那她也會遵守承諾,乖乖跟着他。

風從窗縫吹進,紙張洋洋灑灑地飄到地上。她蹭了蹭腳,腳上穿的繡花岐頭履,正是與他共乘一船時穿的那雙。沈灏擡起臉,心裏說不出的滿足。

日後等他在聖人面前掙了臉,定要為她恢複姚氏身份,讓她以姚家女的身份,風風光光地嫁進王府,做他唯一的妻子。

衛有光嘆口氣,“大府那邊,我自會為你遮掩。”還能說什麽,兩人都這般堅定認定彼此了,說了也是白說。唉,為了恩人,就算日後被大府發現,他也認了。

沈灏下午就要走。禾生有些彷徨,好歹給留個收拾行李告別衛家人的時間呀,這樣匆匆忙忙,難不成還怕她反悔麽?

沈灏悶悶往門口一擱,丢下一句話“勻一個時辰,再也不能多了”,雙手負背,往抄手游廊走了。

翠玉躲在屋裏頭,見沈灏走了,這才挪着步子走出來,張眼望禾生,愣了許久,終是一句話也沒吐出來。

才一個晚上的功夫,轉眼間就要背棄衛家跟另一個男人走,換做誰誰都會大吃一驚。禾生長籲一口氣,拉了她的手,說:“以後這些事情我都會說清楚,現在我只問你,你願意跟我一起嗎?”

翠玉眼裏瞬間蒙了層淚霧。“去哪裏?”

禾生搖搖頭,“不知道。”反正是跟着他走,橫豎不過去個窮鄉僻壤過苦日子,嫁雞随雞嫁狗随狗,由不得她的。

翠玉咬了唇,別過頭去,“都不知道要去哪,你就敢跟着他走,萬一他把你賣了,抑或是新鮮勁一過去,棄了你,你怎麽辦?”

這件事情太突然,不能接受也是情理之中。禾生想,連她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事情,何必強迫別人理解。

“我的東西都留給你,就算不回望京,也夠了你好好在盛湖生活一輩子了。”

翠玉強忍的眼淚奪眶而出,“我不要,你去哪,我就去哪,既分作你的丫頭,那便要伺候一輩子的。”

禾生走了,她這個丫頭還留在盛湖做什麽。望京不能回,好好的二少奶奶不見了,回去等着她的也是死路一條。

怕禾生不答應,她跑去裏屋拿出包裹,“我早就備好了,只等你一句話,說走就走。就算去了窮鄉僻壤,好歹有我伺候着,若有人欺負你,橫豎有我攔着。以後沈公子要敢棄你,我便是豁了這條命,也要讓他付出代價。”

禾生替她抹眼淚,“說這些傻話作甚,咱們是去過日子的,又不是上戰場,說這些沒用的話,平添晦氣。”

屋裏頭安慰好了一個,屋外頭又來了一個。衛林一路小跑而來,摟着她哭,“好生生的,為何要走,他在這有宅有莊,兩個人留下來生一堆胖娃娃,我還能幫着逗小孩,現在好了,非跑到其他地方去,以後我想鬧騰了,連個說心窩子話的人都沒有。”

禾生拍她背,“不是還有宋瑤嗎?等我落了腳定了地方,到時候描張大畫,飛鴿傳書寄給你。”

衛林眨眨眼,擤了擤鼻涕,“那你跟沈公子說說,不要去太遠的地方,橫豎讓我一月能瞧你一次。”

禾生點點頭,望着衛林水汪汪的大眼睛,想起以前的事,猶豫半晌,問她:“阿肆,你不怪我?”

衛林知道她在想什麽,嘟嘟嘴:“我怪你作甚,不過就是以前被他的美貌所迷惑,現在清醒了,看他要帶走你,氣得牙癢癢!”

……美貌……倒、真有那麽幾分。禾生撈起衛林的手,細細交待:“以後找着夫婿,一定要告訴我,衛府的宅子一建好,也畫個信知會一聲。”

她想了想,繼續道:“晚上不要吃太多甜食,會發胖,和宋瑤出去玩的時候,不要到處跑,還有,不要總是和你奶奶置氣,她年紀大了嘴碎,喜歡找小輩說話,你稍稍附和幾句就好,不必較真。”

衛林“嗯”了聲,生怕話一出口,眼淚齊刷刷地又沾濕臉。

與衛家的長輩一一告別,除了二奶奶屋裏沒去,大奶奶擋着的,不讓去,怕二奶奶嚼舌,捅了出去。

莊子正門不宜走,往後門備了車馬,衛家人一路相送,衛林追着馬車喊:“堂姐,切莫忘了給我寫信!”

禾生聽着她的聲,不敢回頭,生怕一回頭,便會悔了。

很快到了碼頭。裴良備好了船,扁長的客舟,兩層高,沈灏帶她上船,指了指,問:“你住上面還是下面?”

禾生知道他暈船的毛病,手指頭一指,“我住上面。”下面穩一些,水浪大也撼動不了,他宿在下面,稍微能舒服些。

翠玉攜了她的行李往上面去,沈灏跟着一塊上去,挨着她在軟榻坐下。

他挨得太緊,禾生不習慣,旁邊翠玉在鋪床,有一句沒一句和翠玉說鋪床的事,借着說話的當頭往旁邊挪。

沈灏不動聲色又坐了過來,閑撘着話,指了指擱在一旁的布裹,問:“鼓鼓的,你帶了些什麽?”

禾生以為他要看,提了布裹,打開一件件地指。“……小包裏裝的是貼身衣物,錦盒裏的是上次你贖回的玉镯,其他的是三身夏天的衣裙和兩身秋天的衣裙……”

她想到什麽事情,歪過頭問:“鋪子都給衛家了,你還有錢麽?沒有錢,我會針灸,掙了錢,你……你會給我買冬天的衣物的吧?”覺得不太妥當,追加道:“只要買一身就夠了。”

沈灏眼裏含笑,“我還有錢,夠你花的,買多少都行。”

禾生點了點頭。沈灏挑了錦盒捧在手裏,“上次見這玉镯刻了字,錦禾,你弟弟送的?”

禾生瞥了他一眼,聲音細細的,“不是。”

沈灏拿起玉镯,準備為她帶上。一尺多的開口,卡在手腕處,往裏塞,不敢下大勁。

“以前看你常帶,這玉翠透,配上你藕白的手,搭得好看。”

禾生低了眼,不敢告訴他镯子是誰送的。

旁邊翠玉鋪好床,看不過去,哪有人急着為自己人戴前夫的東西?巴巴地插一句:“那是衛二爺送的。”

沈灏僵住,臉色驟冷,回頭觑她,問:“真的?”

不是真的難道還有假?翠玉撂了簾子到下面去,咚咚的繡花鞋走在船艙裏,每一下都像敲在心窩上。禾生趿拉眼皮,臉皮被盯得有些癢,又不敢拿手去搓,心口發緊,張嘴應他,竟比撬了千斤重的井蓋還難。

“衛二爺名錦之。”禾生低低一句,有點發怵。

平日裏他看人的目光就像是抹了層冰霜,心情好時,寒意就消融了,眸裏的暖能瞅得人如沐春風。心情不好時,冷戾得能讓人凍得打擺子。就像現在,光是被他瞧着,心裏陣陣發寒,像是剛從冰天雪地裏打了個滾,渾身上下都透着涼。

哼,錦什麽之,聽着就晦氣。沈灏皺着濃眉,面無表情地打量她,将卡了一半的玉镯抽出,重重地拍在她手心上。心裏沒頭沒腦地撩起火,轉身就走。

禾生滿臉苦悶。又不是故意要戴,明明就是他揀了玉镯往手上送,與她何幹?

走了一半,忽見他折返回來,從她手上拿了玉镯,猛地往地上摔,摔完了嫌不夠,揀起碎片,打開船窗,一股腦全潑進江河裏。

完了,擱她跟前站着,寒着臉問:“心疼嗎?”

禾生搖搖頭,張着無辜的眼神道:“不心疼,只心疼你的手。”

她瞪大雙眼,一眨一眨的樣子,活脫脫就是剛受過氣的小媳婦模樣。沈灏心頭一滞,點了點她的額頭:“花言巧語。”別開眼不看她了,背着手往下走。

小氣鬼,醋壇子。禾生吐吐舌,低頭整理行李。

飯桌子上,禾生觑觑沈灏,見他面色緩和,氣應該消得差不多了。扒起碗筷,心情放松,又多吃了幾口。

吃過飯,沈灏跟着她上去,兩人無聲地挨坐在一起。禾生吃飽了容易犯困,想要入寝卻不知如何開口讓他下去。腦袋搭在脖子上,掖着一邊倒。

沈灏睃她一眼,知道她乏了,卻又不想放她去睡。一是剛吃過飯,現在躺下會積食。二是他想與她再多待一會。

拽了她的手腕往船板去,迎面湧來的風順着衣領吹進去,禾生一個激靈,瞬間清醒了。

沈灏抿了嘴唇,“孤帆遠影碧空盡,這裏景色好,多瞅瞅。”

禾生往四周一望,黑兮兮的一片,伸手不見五指,哪有美景?

今晚沒有月亮,晃蕩的江面,有些發狂。沈灏往左緊一步,一只手撐開,卻不抱她,只做了個抱的姿勢,離她衣裳尚有毫米。

禾生瞥了眼,心想定是等着江上起風船只磕碰,不小心跌了主動投入他懷裏才好。

才不呢。禾生暗自定好腳力,目光直直地望着起浪的江面。

他也不放下手,就那麽撐着。

浪淘風簸自天涯,時而有水濺上來,滴到甲板上來。沈灏清了清嗓子,語氣不疾不徐,緩緩說:“你第一次坐我船時,那晚月亮很大,你站在岸邊,穿了身淺羅輕紗,水光粼粼泛在身後,岸上風大,你被風吹得直打哆嗦,卻梗着脖子不肯上船。”

他的語氣裏有疑問,禾生接了話頭,“怕耽誤行程,大府怪罪,所以又上了船。”

沈灏笑了笑,“不怕上了賊船?”

禾生不知道他指的是過去還是現在,誠實回答:“既然已選了,不管是不是賊船,都悔不得了。”她欠了他債,一條道走到黑,也是值得的。

沈灏側過臉看她,“不問問我是誰,我要帶你哪裏?”

禾生咧嘴一笑,“有什麽好問的。”問了也白搭,難不成她還能自己做主不成?

沈灏望望她的手腕,下午玉镯卡着的紅痕還未消去,聲音悶在胸腔,張嘴就問:“衛二對你好嗎?”

傻傻的,問她這些作甚!話剛出口,便悔了,恨不得将舌頭絞了才好。斜眼觑她,她倒大方地很,利落答道:“才做了半日的夫妻,連面都沒見着,不知好不好。”

江面一個浪打過來,船只往右邊一傾,轉瞬又恢複平衡。禾生沒站住腳,撲到他懷裏,擡眸望見他正看着自己,目光凝聚,認真得很。

“算命的說過,我命旺,活得久,對你好一輩子,容易得很。”

禾生低眉順眼“嗯”了聲。

女人都愛聽好話,尤其甜的話,話說到了心坎,方才安心。沈灏覺得不夠,複又說:“你不願意的事情,我不會勉強,等你對我有了真心,兩情相悅的,我們再入洞房。”

他說的直白,禾生抽開身子,臉蛋紅撲撲的。

大抵受了她的影響,沈灏一想,覺得方才那話确實太糙,想要遮掩,急急地扯開話題。

“你看,月亮出來了。”

禾生聞聲去瞧,白蒙蒙的雲,月亮躲在後面,露出了一嶄角,不仔細瞧根本看不清。

忽地身後一聲“嘔”,禾生轉身看,沈灏捂着嘴彎腰,面色煞白。

禾生嘴角一抽,心想:得,老毛病又犯,暈船了!

一層船艙,裴良忙裏忙外地招呼人準備換洗的衣物。

沈灏斜躺在榻上,身後墊了個軟枕,滿臉不自在。埋着眼,沉聲吩咐:“翠玉,把你家姑娘帶上去。”

禾生坐在榻邊,暗自白他一眼。又不是沒瞧過他暈船的樣子,這會子充什麽男子漢大丈夫,治病才是要緊事。

“讓我紮一針,就一針。”

沈灏撇開頭,不理會。上次被她紮了滿頭針,活脫脫就是個針包頭。馬上要與她做夫妻了,再被紮成那樣,如何振夫綱?

禾生扁嘴,軟了聲,“說什麽才肯聽,我紮針又不痛,頂多紮進去那一下有疼感,難不成你這般怕痛?”

知道她用的激将法,沈灏仍舊不依。

禾生沒了法,他愛吐就讓他吐去,等吐夠了,自然會找她。

沈灏堅忍得很,暈了兩三天都沒吱聲,裴良實在看不下去,腆着臉求禾生。再這麽下去,王爺就要吐沒命了啊!

禾生無奈,只得又跑去勸他,低聲下氣問:“要怎樣,你才肯紮針?”

許是暈得糊塗了,又或是撐不下去了,他顫着聲,輕啓唇齒:“那你親我一下。”

☆、第 28 章

? 她抿了抿,粉肉的嘴嫩得只想要讓人含一口。沈灏望見她慢慢湊過來,半眯上眼準備享受。

呼吸聲越來越近,眼見着就要親上臉頰,忽地她挨着臉擦過去,在他耳邊停下,輕嗔:“親你個大頭鬼。”

病中暈得要死了,還這般模樣。成天惦記些不正經的事,她都替他羞。手迅速一擡,夾了三根針準确無誤地往他天靈蓋上紮去。

裴良和翠玉捂嘴笑,翠玉沒兜住,噗嗤笑出了聲。

沈灏煩躁,睨一眼,裴良趕緊拉了翠玉下去。

禾生用手推推他肩膀,問:“生氣了?”

沈灏冷着臉,無氣無力地答一句:“沒有。”

禾生搓了搓針,往下針得深些。他的頭發生得極好,沒有半點棕黃,燭光下看,烏黑細軟,披在肩上。男子披發,容易顯出頹靡不振的感覺,換做他,卻不,鮮眉亮眼,全然是冷傲清高的氣質。

從上往下,矮着眼瞧,他生了一對好眉,半點雜的都沒有,又濃又黑,恰到好處。眉間上方天庭處,稍有點凸起,得定眼瞧仔細才看得出。哪裏都好,唯獨這塊骨頭,美中不足。

以前聽算命先生說,龍有伏羲骨,生在額頭,定是貴人。禾生輕輕撫上那小塊骨頭,笑:“你有日角,難不成是皇帝麽?”

她本是開玩笑的一句話,沈灏聽了卻一點笑意都沒有,仔細琢磨,順着她手撫摸的痕跡,摸一把。

“一塊爛骨頭,還能生出花來?我若是皇帝相,你豈不是皇後相?”

禾生捂嘴笑,見他臉色緩和,順着話往下講:“只要不是乞丐相,都好。”

她收了針,起身準備離開。沈灏拉住她,揚起一張臉,滿目的不甘心。

她癟嘴,學着他素日慣挂在嘴巴的話,回敬:“這麽大人了,還鬧小孩子脾氣。”

沈灏一時之間竟找不到話來駁。

低了頭,見地上影子漸漸靠近,腦子裏還在想她剛說的話,轉瞬間額間一溫——她彎腰,吻了吻他額頭。

不過蜻蜓點水的功夫,卻恨不得每幀每幕都慢如蝸牛,細細地擱在時間縫隙裏再嘗一遍。

沈灏回過神,禾生已走開好幾步。擡眼去瞧,黑與光的交融處,她翩翩飄起的裙角似蝴蝶輕飛,撲啊撲地,很快沒了影。

沈灏往後一躺,手指摩挲,貼着方才她吻過的地方,曾經學詩學句解纏綿,現如今身臨其境,親自體會了,方知真正涵意。

天涯地角有窮時,只有相思無盡處。

這不,她才離開一會,他腦子裏就已經全是她的身影。

在江上晃了五六日,終是到達望京城。

踏上熟悉的地方,禾生心中既喜又怕。原來他要帶她來的地方,是望京啊,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地方,她再喜歡不過。

可是……禾生問他:“大府就在望京城,還有我的街坊鄰居們,他們都認得我……萬一被瞧見了,怎麽辦?”

沈灏輕笑,“怕什麽,橫豎有我擋着。你家住平和街,我們家住華容街,一個東一個在南,平素裏碰不着。”

可大府的宅邸就落在華容街旁的西敦街呢……她眉頭一蹙,驚訝問:“我們要住華容街?那可是皇親世子住的地方,我們是要去投奔誰麽?”

他人長得不錯,腦袋也蠻靈光,說不定真實身份是誰家王侯的門客。禾

獨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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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一回還好,兩回三回,沒個停歇地往前湊,任誰看了都嫌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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