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一回還好,兩回三回,沒個停歇地往前湊,任誰看了都嫌煩
過樹葉照下來,閃爍的光影照在她臉上,光影交際處,她一張瓜子臉越發白嫩幹淨,丹唇外朗,皓齒內鮮,多一分太多,少一分太少。
瓊姿花貌的嬌人兒,她要是二哥,看了也喜歡。
打從二哥帶這姑娘回府起,全望京的人皆在觊觎,連街邊說書的,這幾日編的故事都是“冷面王遇嬌小姐”,驚嘆感嘆,因二哥藏得緊,一點風聲都透不出,別人編了故事起頭,談到這位嬌小姐身上時,一時無話。
人都愛探八卦,今日沈闊帶她來,來之前,平日交好的姑娘夫人早下好了眼藥,盼着她回府之後,探探消息。
本來嘛,她性子豁達,想說什麽從不憋在心裏,打算瞧完了人,回去和她們湊在一堆讨論,但今日瞧了沈灏的一番作勢,以及禾生的性情模樣,怕是不能夠說了。
京中貴人哪個是吃素的,瞧着有縫,得撕開扒來看。若是她與人讨論,好話被曲成壞話,二哥肯定得找她算賬。
禾生後知後覺,問:“看我作甚?你比我好看。”
被美人誇贊是件心悅神怡的事,莫筝火挽了她的手,笑:“我這人實在,長得好看的,我就喜歡,長得醜的,我懶得瞧。當初我看上六皇子,就因為他那副絕豔的臉皮,今日與你結交也是一樣。”
她用詞有趣,表情豐富,說話的當頭就能将人逗笑。禾生捂嘴笑:“為什麽是你看上六皇子,而不是六皇子看上你呢?”
莫筝火兩道眉一弓,眼皮得意地往上翻。全望京皇族世家都知道他們的那點往事,說起來,這也是她畢生中最如意的事情,簡直百說不厭。
“當年我剛與爹從漠北駐守歸來,皇宮宴席上,與他發生口角,打了一架,然後就對上眼了。當時他還瞧不上我,呸,後來我爹立了大功,聖人要賞賜,我就求我爹,讓他去跟聖人要了六皇子。”
……敢情還是強取豪奪吶……禾生聽得入迷,問她,“那後來呢?”
莫筝火跳起來從樹上枝葉邊摘了朵花,湊到禾生臉瓜子旁,一比,嘿喲,人比花豔。“後來他可愛慘了我。”
好開朗的姑娘。禾生點點頭,“你和六皇子很有夫妻相。”
莫筝火愛聽這話,“欸,我的老底全透給你了,你要不透兩句,我可不罷休。”她挨着耳朵邊,呲牙咧嘴,煞有其事般問,“你和二哥,怎麽成事的?”
禾生語塞,認真想了想,不知道該怎麽說,兩只眼睛認真瞅過去,“要不,你問問他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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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內幕。莫筝火嘿嘿笑,“我哪敢問他,他可是冷清淡漠第一人呀,光是那刀子眼一掃,我就被削得體無完膚了。”
禾生眨了眨眼,“這樣,我問過他之後,再來告訴你。”
莫筝火撫掌笑,圍着她繞圈子,好溫順的人兒。她倆今日第一次見面,她羞于啓齒也是理所應當的事。改日與她相熟了,再探也不遲。
“那就一言為定,下次見着面,不許再瞞,一定得告訴我。”她頓了頓,問,“二哥允你出府嗎?”
禾生猶豫了下,想起之前沈灏跟她提過,若是喜歡,可以跟着這位六皇妃出去玩耍。點了點頭,“允的。”
“遵陽世子妃邀我明日去蹴鞠,要不我們一起去?明日未時我來接你。”
禾生有些膽怯,問:“很多人嗎?”蹴鞠她會的,就是踢得不太好,勉強會個皮毛。
莫筝火往前踏步子,“都是女子,橫豎有我,我可踢得一腳好蹴鞠,跟着我後面,準沒錯。”
府裏待了這麽多日,她心裏撓癢癢般難受,望京是舊地,外面開闊的天地,仿佛在朝她招手。拒了不甘心,去了又怕出洋相,咬咬牙問莫筝火:“旁人要問起來,別說我是平陵王府的人,成嗎?”
別人不知道她是誰,即使出醜鬧笑話,也沾不到他身上去。
莫筝火一愣,以為她怕生,想了想,應下了。
·
晚上沈灏回來時,一眼瞧見禾生在雕花拱門下等,見他出現,滿心歡喜地跑過來。
紅唇微抿,眼兒彎彎,誘人。沈灏攬了她手,見她額頭涔出了汗,擡起袖子為她擦拭鬓角,問:“今日心情很好嘛,家裏來了回客,就把你喜成這樣了。”
禾生滿心期望地看着他,問:“六皇妃邀我明日去蹴鞠,我想去,可以嗎?”
原來是這事。沈灏整了整衣袖,她的汗漬沾在繡金邊的絲線上,換做以前得厭惡死,現在卻半點嫌棄的想法都沒有。果然人都會變的。
禾生見他不答話,心裏一緊,反握住他的手,問:“不可以嗎?”
沈灏眸中含笑,“當然可以,但不要貪玩,明日早點回來。”
禾生喜滋滋地拽他袖子輕晃,“明日回來了,我親自下廚烹烤魚給你吃。”
這是在讨好他了。沈灏摟她腰,輕啓唇齒,“吃魚是明日的事,現在讓我抱會就行。”
禾生怔了怔,往四周瞧了眼,方才還站了兩排的侍衛,現在一個人影都沒有。
她吮唇,往前一步,轉過身面對他,張開雙臂,仰頭看他:“你抱吧。”
沈灏眉梢一勾,手一伸,打橫将她抱起。
……讓人瞧見多不好意思……禾生窩在他懷裏,聲音輕得跟淡煙一般,“今日六皇妃問我,說我倆是怎樣成事的,我不知該怎麽答她。”
沈灏抱她往前走,“成事?我還想問你呢,我們什麽時候成事?”
禾生将臉一埋,擋住紅撲的臉蛋。
好哇,竟然不敢看他。沈灏手上一跌,将她隔空騰起。禾生驚叫一聲,生怕摔到地上,忙地鈎住他脖頸。
擡起眼皮,入眼即是他滿含笑意的臉,狡黠、得意。禾生嘟嘴,壞人!
抄手游廊旁,屋蓋上的爬山虎郁郁一片,往下垂着,碧青的池水上,幾片浮萍悠悠蕩蕩地晃着。
沈灏走下石階,過垂花門,開口:“下次別人再問你,你就這樣回她——”
他示意禾生湊近點,她伸長脖子往前仰,他忽地壓下腦袋,唇間一點熱,他的唇觸着她的,伸出濕濡的舌頭一點點往裏舔,蹭着她的面吐出八個字:
“天定姻緣,至死方休。”
☆、第 34 章
? 今日的天,比昨兒個更加燥熱。往上一瞅,只敢用手遮,隔着縫隙去看,又辣又毒,偏生周遭一點兒風都沒有。離了冰塊瓷瓶,整個人像是被圍在密不透風的烤爐裏蒸炙,汗汩汩往外冒。
禾生依在後門等,怕人瞧見她從府邸正門口出來,特意讓莫筝火繞了一圈,馬車停在半開的小院門前,讓翠玉往外探,見街上沒什麽人,動作利索地上了馬車。
莫筝火穿一身大紅色繡羅寬衫,梳一束高高發髻,她本就長得英氣,這樣一打扮,更顯精神利落。
“今日沒敢多吃,怕積食,待會放不開腳。”莫筝火摸了摸肚子,伸手去撥弄禾生的發髻,“你梳這個頭,像跟童真少女似的,顯稚氣。趕明兒我也梳一個,回歸少女心。”
禾生今日盤了個垂挂髻,耳朵兩側垂兩團發髻,中間卧髻上左右分別飾一朵紗絹花。笑,“這個好,動起身子來不礙事,嗳,今日我們玩白打還是對抗?”
莫筝火歪頭一想,“應該是對抗,白打沒勁。”
禾生往後一靠,心裏計量着。若是白打,她尚可以充個數。若是對抗,她蹴球技術不好,恐怕會拖後腿。将心頭想法一說,莫筝火安慰她,“沒事,有我呢,到時候咱倆分一隊。”
禾生放下心。以前在平和街巷子時,常常與鄰居家的小姐妹們結伴蹴鞠,她們玩起來沒什麽花樣,多是颠球拿花把勢,上不得臺面。正式的對抗她也踢過幾回,雙方各六人,上來就鞠球,牛囊洗幹淨絞了皮毛做的球胎,一踢飛得老高。
玩白打,尚能悠閑地轉出花樣來,她踢得一套好解數,像旱地拾魚、風擺荷這樣的高難度動作,她做起來毫不費勁。但若玩對抗,那就不一樣了,得時刻緊着心,足不離球,球不離足,打着對合扇拐,将球踢進風流眼最多的,為贏家。
不一定能輪到她上場,做個替補看她們踢,也是好的。
等到了地,遠遠望見十來個錦衣華服的女子,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,其中有年近三十的,也有滿臉稚嫩的。莫筝火與衆人問候,介紹禾生時,只說自家表妹,帶出來一塊玩耍。
遵陽世子妃與莫筝火向來親厚,正奇怪她家來了表妹卻未曾告知一聲,雖心中疑惑,卻也不曾問出口,拉着禾生的手親熱問候幾句。
正前方走來一個梳元寶髻戴璎珞的女子,旁邊跟着兩位華裳少女,滿臉不屑地往禾生這邊看了眼。
莫筝火拉住她低下頭悄悄說,“那個是東怡郡主,我的手下敗将,以前想跟我搶六皇子來着,沒成功。她心眼小,恨着我呢。”
禾生認真聽着,點了點頭,往旁觑一眼,見東怡郡主滿臉戾氣,刀子似的眼神往這邊使,一縮脖子,側了目光,不再看。
莫筝火低聲又道:“說起來她還算你親戚——德妃娘娘妹子家的女兒,論輩分,得喊她一聲表姐。”
禾生記下了。莫筝火指着東怡旁邊的女子道,“那個長臉的,是衛侍郎家的大女兒衛靈,右邊那個鞋拔子臉,是錢尚書家的大女兒錢雅,這兩個橫豎跟你打不着邊。”
一聽衛侍郎三個字,禾生打了個冷顫,下意識蟄身往後掩。衛家的人吶,她躲都來不及,今兒個竟然碰了個照面!
莫筝火“咦”地一聲,以為她不舒服,剛想開口問,前面徑直有人威風凜凜地走過來。
東怡昂腦袋,恨不得拿鼻孔替代眼睛,睨莫筝火,“喲,你也來了呀。”她恨屋及烏,一向對于莫筝火身邊的人也沒什麽好眼色,雖不喜遵陽世子妃,卻礙于其遵陽府的地位,未曾表現出來。
眼波一轉,探及到旁邊水靈的小丫頭身上,上下打量,尖着嗓子問:“這是誰?”
莫筝火懶得理她。當着外人,不能弄得太難堪,遵陽世子妃站出來緩和氣氛,笑道,“是六皇妃家的表妹,剛來望京。”
一聽,原來是莫家的丫頭,東怡的态度就大不一樣了。莫筝火現如今是皇妃,她踩不着,交好的世子妃,她也踩不着,但這個小表妹,她今日,踩定了。
隔着衣服撓癢,好歹也能使上幾分力道,叫莫筝火知道她的厲害!
朝旁跟人交待,聲音雖輕,語氣卻是惡狠狠的:“給我盯緊那個穿水藍色的丫頭。”眼神一使,目光中的不懷好意全顯露了出來。
衛靈忙地趕在錢雅前頭,讨好似地應下。衛家最近與平陵王府關系不太好,東怡是平陵王母家的姑娘,又與威震侯家的世子是堂兄妹。衛家意欲結交威震侯府,已經搭了一年的線,為的就是能與威震侯家攀親戚。
眼見着,這門親事馬上就能成了。在這種關鍵時刻,自然得好好哄着這位小姑奶奶。如若可以,最好能夠與平陵王府也能拉近關系。
衛靈五官平庸,不出色,屬于那種往人群中一紮,就找不出影兒的。斜眼往禾生那邊看去,見這個新來的姑娘相貌出衆,細腰軟姿,睫毛纖長,笑起來梨渦淺淺,乍一瞧,特別好看。
衛靈撇開頭,對于一切容貌姣好的,她都讨厭。長得好看有什麽用,難不成還能翻出花來?
她輕飄飄的一眼瞧,差點叫禾生丢了半條魂。雖說現在住進了平陵王府,但遇到聽到衛家的事和人,她還是會怕。那樣鐵石心腸的人家,她嫁進去跟入了狼巢虎穴似的,哪還敢與他們家的人親近?
且這位衛家大姑娘,與她見過面的。雖然只是在後院遠遠地瞥了眼,但終歸是被瞧見過模樣。
禾生矮着頭,觑她一眼,見她臉上毫無異樣,倒是沒有認出她來。一顆心放了回去,卻不敢松氣,萬一衛家大姑娘忽地記起了她,麻煩可就大了。
說起來也是奇怪,沈灏貌似并不忌諱她與外人交往,明知道她衛家兒媳婦的身份,卻從不交待她要遠離躲着衛家。
可能,他另有打算?
禾生轉過頭,跟着莫筝火往樹蔭下走。反正也想不出個名堂,今日既然已經與衛家大姑娘碰着了,躲是沒地方躲了,若有意退避,反而會引人生疑,倒不如大大方方的。
參天大樹下,有位美婦人斜坐在貴妃椅上,懷裏抱了個七八歲的小女孩。莫筝火走過去問候,“王妃好。”問完好,她笑嘻嘻地蹲下身逗旁邊粉妝玉琢似的女娃娃。
禾生跟着問了聲好,方才隔得遠,沒瞧清楚,掀眼皮一打量,發現這位王妃除了梳了個婦人發髻外,整張臉沒有一處地方顯年紀的,瞅着臉皮,頂多像個二十歲的人。
對面人也觑眼來瞧,兩人視線對上,王妃笑着點點頭,禾生一愣,趕緊移開眼。
方才莫筝火介紹過,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景寧王妃。
景寧王妃她聽說過的,從小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景寧府為奴,旁人都說她是紅顏禍水,竟能讓征戰天下的大将軍王,不惜抛棄王府爵位,只為娶她為妻。
而且,據說賢明沉敏的聖人當年差點因為她,與景寧王兄弟情斷。
這樣傳奇的人物,當年要多看兩眼,只可惜她膽子小,加之衛靈在場,不敢出風頭。
嘆一聲,将八卦的心硬壓回去,專心致志地看場上比賽。
場上莫筝火打得痛快,她與東怡正好敵對隊,雙方氣勢不相上下,踢得熱火朝天。
衛靈沒有上場,她四肢不協調,笨手笨腳的,踢不來這種花樣玩意,即使上場了也是自取其辱。雖然無法以蹴鞠吸引眼球,但她另有巧僻——當場詠詞作詩是她的強項。
既能借以詩詞誇贊東怡,又能從才華上碾壓衆人,簡直兩全其美的好事——要知道,她才女的封號,就是借以這樣一次次見縫插針的機會,積累起來的。
她的提議剛一出口,遵陽世子妃便嗤聲對禾生道,“瞧,又要人前獻才,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有多大能耐。”
禾生回想,這位大姑娘,貌似是挺喜歡詠詩的,唯一一次見她,她也是在園子裏對着滿園的牡丹作詩誦朗。
話雖這麽說,但該應的場面話還是得說,遵陽自然是挑莫筝火為作詩對象,喚人拿了筆墨,提筆一頓,轉瞬的功夫,便做成一首詩詞。
禾生不知所措,以背做案的仆人弓着腰在跟前等,丫鬟鋪好了宣紙,她卻不知從何下手。
衛靈看向禾生,厚厚的眼皮遮得眸子只有一條縫,挑着細眉問:“你怎麽不寫?”
禾生愣住,不敢瞧她的眼睛,伸手去拿筆,卻因為緊張,連提筆的姿勢都錯了。
她不識字,又如何會寫字,更別提吟詩作詞。一口氣憋在嗓子,心裏慌得疼,所幸丢了筆,撇過頭去,抿嘴道:“我不會。”
衛靈嗤之以鼻,故意大聲道:“你是不會作詩,還是不會寫字?”
周圍人望過來,認字識墨是京中世家閨秀的基本禮儀,哪怕是個七品芝麻官,家中女兒也是要琴棋書畫樣樣俱全,可以不拔尖,卻不能不會。
禾生埋下頭,淺握拳頭,一張臉漲得通紅。
場上莫筝火看過來,衛靈想着在東怡面前立功,立馬撫掌大笑,試圖吸引莫筝火的目光,讓東怡能夠有機可乘,贏下一球。
“莫皇妃雖是金戈鐵馬的女英雄,但她好歹也是會詩文的,你是莫家的人,難道竟沒人教你識字麽?浪費了這上好紙張,磨了半天,就一個黑點畫來畫去,啧啧。”
莫家本家沒有直系嫡親,有的只是旁系親戚,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種。她又沒有直接駁莫筝火的面子,得罪的是眼前這個丫頭片子,以衛家的勢力,還不至于怕一個漠北遠親。再說了,還有東怡為她撐腰,根本不用擔心。
長了張漂亮臉皮又能怎樣,還不是照樣被她羞辱,哼!
果不其然,莫筝火被分散了注意力,東怡趁勢将球踢進風流眼,鑼鼓敲響,東怡贏了。
禾生羞得無地自容,張嘴欲辯,搜腸刮肚,卻又揀不出一個字來駁。
若她肚子裏有墨,只欠缺點才華,尚能反诘。但她确實大字不識,半點底氣都沒有,如何回話?
少壯不努力,老大徒傷悲,她才十六,已經悲憤慚愧不已。
衛靈說的沒錯,她讓莫筝火丢人了。
莫筝火輸了比賽,氣哄哄地解頭發一扔,大步流星朝衛靈走來。
“你嚷嚷什麽,沒看到我們在比賽嗎,又不是結社宴游,你吟個詩做個詞,成心掃興啊?”
眼珠子一轉,瞧見一旁禾生皺着臉,眉間委屈,幾乎快要哭出來。心裏一把火蹭蹭撩起,今日禾生是跟她出來的,打得是莫家姑娘名號,理應由她護着,現如今卻被人欺負了,要讓二哥知道,她以後也別想再去平陵王府了。
喚人拿了鞭子就是一笞,發出啪啪地的聲音。上前橫眉瞪眼,問:“你方才跟我表妹說什麽了,給她道歉!”
東怡也跑過去,叉腰護着衛靈,“你急什麽,方才我在場上都聽到了,你自己家的姑娘不識字,跑來怪旁人作甚?難道衛靈有說錯,你竟要拿鞭子打她不成?”
東怡與莫筝火向來不合,大家心知肚明,估計着,戰火要升級了。有戲不看,是傻子。
禾生臉上火辣辣的,覺得是自己不好,落人話柄,若真打起來了,莫筝火因她而受人非議,她罪孽就大了。
攔了莫筝火,壓下胸腔裏的酸澀,輕聲勸,“天氣熱,我受不住,回去吧。”
莫筝火滿腔怒火,垂眼見禾生可憐兮兮的臉,仿佛一遭拒絕,眼淚便會奪眶而出。
握緊拳頭,狠戾地将鞭子往衛靈那邊扔過去,放話:“衛靈你給我等着。”攜了禾生往馬車去。
衛靈咽口水,心頭一悸。莫筝火那性子,她還是有幾分怕的,但還有東怡擋着,再說了,她與威震侯府的婚事基本已經定下,縱然是六皇妃又能怎樣,連六皇子都未封王,她用不着怕。
退一萬步,她哥哥,現如今可是三殿下眼前的紅人,有三殿下做靠山,誰敢阻她婚事!
☆、第 35 章
? 将禾生送回府,到了門口,莫筝火不進去了,拉了拉禾生的袖子,眸裏黏着歉意。滿腔的怒火早在路上消耗殆盡,腦袋清醒了,怕沈灏怪她沒有護好禾生。
本來這事也不打緊,大不了她給衛靈下戰書,約出來打一架,為禾生出氣。怕就怕在沈灏會生氣,畢竟是她莫筝火帶出去蹴鞠的,讓他屋裏人受了委屈,一萬個不應該。
沈闊一向特別崇敬他這位二哥,沈灏吐個廢話他都能當聖旨一樣捧着,她緊張沈闊,自然也就緊張沈灏的想法。
上嘴唇碰着下嘴唇,合不攏閉不上,磨蹭了許久,問:“今天的事……能瞞着二哥麽……我怕他生氣。”
女孩家偶起争執,還鬧不到堂前男人那裏去,只要禾生不提,沒誰會特意跑去探聽今日蹴鞠發生的事。
禾生應下,笑:“你快回去罷,下次外出,還喊我。”
不計較就好。莫筝火心裏松了口氣,轉而想到禾生識字的問題,猶豫半晌,吞回肚裏。
莫筝火走後,禾生回了自己院子。屋裏涼快,在軟榻上躺了會,翻來覆去,身上硌得慌。耳畔不停回響衛靈說的那些話,以及在場貴女們看向她時的眼神——透着不可置信的驚訝與打探。是啊,世家族的人,還有哪個不識字的呢?說出來都要笑掉大牙。
臉蹭地一下憋紅,轉而想到沈灏,他早就知道她不識字的,怎麽就不嫌她呢?
心裏無法安生,撲騰一下從榻上坐起,穿了鞋往外走。鞋跟拖了半小截,卻顧不得那麽多了。
翠玉才捧了綠豆蓮子冰粥,見她不管不顧地往太陽底下去,一邊跟上去,一邊喊。
禾生不理她。
翠玉一愣,姑娘今日魔怔了不成?
走了大半個園子,地上晃了半粗的影子擋着,停下腳步,擡頭看。
日光下,八角塔威儀而立,飛翼般的塔檐系着金色鈴铛,雄偉高大中顯出一分輕巧靈動,塔匾上龍飛鳳舞地寫着幾個字,沈灏提過,那字是他寫的,應該就是這塔的名字了。
禾生記得,上次路過這裏,他說塔裏藏了很多書,集百家之精華,食之有益無害。
翠玉跟在後頭,一眼望見禾生踏進了書仲閣,正要随之,剛到石階上,塔門砰地一下關上了。
禾生在裏面朝她喊:“你先回去,晚上我自己會回屋的。”
沒吃過豬肉,也見過豬肉。以前看弟弟學字念書時,咿呀咿呀地念、抄,書上也盡是些他不認識的。眼睛多看看,嘴巴多碰碰,一回生二回熟,也就認識了。
這裏都是書,她多揀幾個字看,興許看着看着就會了。
其實以前也不是沒羨慕過,隔壁家的燕九請了女夫子,一家三口的口糧錢砸了三分之一,先頭沒起色,等後來她能賦詩吟詞了,巷子裏的人都嘆稀奇,誰家要寫書信了,全找她,她家會算賬,寫一封掙一文,累積得多了,先頭砸進去的本全收回來不說,還盡賺不少。
禾生随手拿了本書,黃皮蓋上四個字全都不認識,翻了翻,密密麻麻的字,只識得幾個,勉強讀了這個,再看下一個時,就犯暈了。嘆一口氣,放下書,轉而去尋其他的。
時至今日,才知道讀書寫字這般重要。兒時姚爹也曾提議給她請女夫子,但那時家裏日子過得緊巴巴,姚爹做的小本買賣,生意才剛有起色,恨不得一顆米扳成兩半,哪有功夫花這種閑錢。禾生那時才七歲,一口拒絕了。
等到後來家裏光景好了,有閑錢做其他事,弟弟上學堂,她已經十三歲,早已沒了心性耐着去念書。
哎。又是一聲嘆,放下書,有點發懵。活該被人笑,氣了急了才來臨時抱佛腳,卻連佛腳的邊都沾不到,哪裏抱得了!
怨自己無用,胳膊肘上一掐,心想:橫豎得多記幾個字!
不認識,不會念,手指在空氣裏比劃,記下了字體結構,卻不理解意思,記了也是白記。
還是得有人教。十六歲的姑娘,現在才來學識字,怕是會被人笑慘。她被人笑不要緊,最怕別人扯到他身上,說他有眼無珠,挑了個睜眼瞎。
近黃昏時,沈灏回府,裴良在屋外候着,趁他換衣裳的間隙,輕聲禀告:“姑娘在書仲閣,待了一下午,現在人還沒出來。”
沈灏捂平袖角,撚了撚眉心。推門而出,踱着步子往書仲閣走,路上問裴良:“她用過晚膳了麽?”
裴良答,“沒。姑娘把塔門關了,說不讓人進去。”
姑娘的話,不得不聽,連翠玉都恭敬地候在閣外。裴良擡腦袋,猶豫幾下,欲言又止的模樣,看得沈灏心頭煩躁。
“別藏着掖着,有話就說。”
裴良将下午蹴鞠場的事說了。也怨不得他嚼舌根偷告狀,姑娘是王爺心尖上的人,自然要格外關注。莫皇妃的囑咐,旁邊伺候的人也學了來,但姑娘不說,不代表別人不能說。
萬一憋出個好歹,王爺拿他出氣,丢到監欄院,就虧大了!
沈灏點了點頭,沒說其他的。到了書仲閣,将人都調開,擡手準備敲門,手指扣成環,想了想,還是沒能落下。
往裏一用勁,門倒沒有關死,吱嘎一聲緩緩開了。沈灏朝裏走,一樓沒見着人影,踏上樓梯,拐到二層角落,右邊近窗的書架旁,地上零零散散地堆了書,環成一圈,中間坐了個嬌美娘,半邊身子倚着牆,睡得正香。
沈灏放輕腳步,到她跟前了,目光往下一垂,望見她黑溜溜的頭發頂上有些雜亂,顯然被一遍又一遍地撓過。
想起自己未封王受訓內書閣時,太傅所教史記誡言,偶爾有那麽一兩句弄不明白,也會撓頭頂蓋。所幸太傅誇他天資聰穎,倒也沒遇到那麽多值得撓頭頂蓋的事,現如今烏發茂密,實為慶幸。反觀三弟,滿腦袋的頭發,都快被撓光了。
俯下身,從她裙子上揀起書随手一翻,全是晦澀書袋語,她看這個作甚?
牆壁硬,腦殼碰着,全往一點使勁,靠久硌得疼,閉着眼,禾生下意識往旁移,找更好的靠姿。才動作,聽見頭頂上有聲音落下來,聽不出情緒,半點波瀾都沒有。
“睡飽了?”
禾生有些慌張,沒想到他會在這。往外瞅一眼,見紅霞染了大半天,方知時辰已晚。
低着眼不敢看他,心裏有愧,明明下了決心要學字,怎麽就睡着了呢,該打!攤開手折了書,讨好似地遞到他跟前,“我看書呢。”
沈灏撩袍,挨着席地坐下,接了她手裏的書,明知故問:“怎麽想起看書了?”
禾生微側過頭,偷着用衣袖擦嘴角的口水印,擦了兩邊以為幹淨了,轉過臉對着他:“覺得有趣,想要識字。”
口水印記不打緊,嘴角邊倒是被她自己蹭紅了。沈灏掃她一眼,從懷裏抽出帕子,在她嘴邊擦拭,動作輕柔而緩慢。
“想學識字,派人請個女夫子便是,何必自己悶在這裏,一下午不吃不喝,身子熬不住。”
來的路上,他雖沒說什麽,但心裏卻是極為惱火的。她在外頭受人欺負,恨不得立即把人揪出來狠鞭一頓,叫她痛快暢心了才好。
他是一府之主,當着下人,不能喜怒顏于色,心裏再急,面上也得從容不迫,這樣才能壓住人。從小受皇子訓誡帶出來的習慣,沉穩平靜是為王為臣子的第一要素。
憋了一路的火氣,望到她的那瞬間,先是覺得有溫柔水波襲來,一點點涔入腦子裏,待回過神,沒把火澆滅,反倒簇得更多了。
他不嫌她,旁人竟敢以這個由頭揶揄她,不識字怎麽了,他就喜歡這樣的!
禾生瞅見他手裏的帕子,倒跟以前在船上丢失的那條像得很,沒來得及細看,他就收回去了。
“我不餓,自己學挺好的。”恨不得捂了臉,今兒個認識到自己的短處,明明羞于啓齒,卻還得裝得淡定,甚至說謊話搪塞。
肚子咕嚕一聲響,安靜的閣樓裏,這聲響格外明顯。丢死人了!禾生假裝往窗外看風景,眼睛卻偷偷地轉過去瞧他。
他灼熱目光炯炯望來,目光透徹,仿佛看到人骨子裏。禾生一縮肩,想起莫筝火的囑咐,吓了跳,不會是知道了吧?
沈灏眉頭驟緊,滿室書卷盈盈入目,平素以鴻儒碩學為重,現下但只掃一眼,卻覺得心煩意亂,如坐針氈。拽了她的手,道:“看這些有何用,女子無才便是德,不識字有不識字的好處,不用非得和旁人一樣。”
禾生心頭咯噔,探着他的眼神,不敢問出口。若是他知情了,能不能求他別生氣?本來就是她自己的錯兒,她現如今跟了他,今日衛靈不提,明日也會有別人揪着。平陵王跟前的人,竟然不識字,光想想都覺得丢人。
她是來報恩的,不是來報仇的,不僅要聽話,而且還不能讓他丢人。
這口氣她今天輸了,但知錯就改善莫大焉,她從頭學起,日後學有所成,就不怕別人笑話了。
扯了他的袖子,觑眼瞧他,“我就是想學識字而已,沒有別的意思。”嘴上這樣說,眼睛卻水亮地盯着,眸子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——不要生氣了。
她身份尴尬,不想給他惹是生非。待日後她學成了,有底氣了,到時候誰再拿這個噱頭諷她,不用依靠他,她憑自己本事辯诘。
餘晖從窗楹縫裏貼平了淌進來,細微的灰塵浮在空氣裏,金黃的光輝照在她臉上,長長睫毛下形成扇形陰影,随着眨眼的動作晃移。
沈灏想起自己的打算,禾生的事,聖人遲早會知道、又或許,聖人早已知曉。母妃不去查,信他嘴上說的那些,是睜一只閉一眼,是出于母親對兒子的溺愛,但聖人不同,他凡事都以沈家江山為己任,若想娶禾生,定要過了聖人那一關。
想到這,沈灏又覺得慶幸,他不是太子,沒有肩負更重的職責,尚有商量的餘地,等過陣子忙好了西南大壩的事,聖人欽點賞賜時,他便趁勢央了這樁婚姻。
這麽多年未曾求過什麽,現在只要這一個,聖人不會不準。沈灏伸手撫上她的前額,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,一點點耐心地為她整理撓亂的頭發。
她不讓他生氣,他便不生氣了。她有她的想法,不能強求她按照他的那一套來。順着她的心意,她或許會更高興。
“真想學?”
禾生點頭。
沈灏笑,“那我教你。”
☆、第 36 章
? 學字的時間,定在每日戌時。吃過晚飯後,禾生準點到書房等沈灏回府。
他先教她念字,拿了《三字經》、《千字文》讓她先認讀背誦。沈灏帶讀,耐心細致,禾生跟讀,認真刻苦。剛開始她讀得不是很順,等後來慢慢上道了,學着他的語調,一字一字,清脆入耳。
從書房窗戶底下過,便能聽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