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一回還好,兩回三回,沒個停歇地往前湊,任誰看了都嫌煩
兩人一前一後的誦讀聲。王府衆人覺得稀奇,裴良作為總管,偶爾來了閑情雅致,往人頭前一紮,昂着腦袋得意道:“你們是沒聽見過,總之我這些年了,打小跟着王爺,還是頭一次見爺将《三字經》、《千字文》讀得這麽耐心。哎呦,瞧你們那羨慕樣,一群五大粗的漢子,難道還想讓爺教麽!下輩子投個好胎,做個漂亮大姑娘,興許還能有機會!”
禾生很用功,從早到晚地複習,前一日教過的,後一日來抽查,皆能流利說出認出。
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,開始在意他的想法,只要有他一句肯定,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樣心安。
偶爾沈灏誇她一句有天賦,她心頭就跟抹了蜜糖似的,沒日沒夜的,手不離書,覺得還得再努力點,還想再多聽點他的誇贊。
翠玉在旁看着,感嘆以前沒瞧出來,原來姑娘骨子裏還有股狠勁,學起東西來,這般不要命地讀。
禾生樂在其中,逐漸地開始不滿足與認字,她還想更進一步。央了沈灏教她寫字,沈灏問,“會寫自己的名字嗎?”
禾生點頭,這個她還是會的!
提筆蘸墨,扭捏兩個字,要多醜有多醜。沈灏皺着臉,像是做了極大的心裏鬥争,一只湖穎小楷在手,寫下鐵畫銀鈎的兩個大字。
“這兩個字很重要,先學它。”——她将自己的名字寫得那般醜,理應先糾正重塑,但私心作祟,還是以後再教。
禾生照着他的筆畫,一橫一豎地描,第一個字還好,尚能仿個六七分像,到了第二個字,結構複雜,怎麽寫都寫不好。
禾生擡頭問,“這兩個是什麽字,有何意義?”
沈灏踱步至她身後,掃了眼案上七零八落的字,并未回應。擡手豎起毫筆,交到她手上,大掌輕撫上她的手背,将她白皙柔軟小手握在手心,低聲道:“我們一起練。”
指溫相觸,炙熱暖灼。他從背後抱着她,一手環在她腰上,一手搭在她手背上,一筆一劃,情深意切。
從前何曾能料到,練字竟能有這番綿綿暧昧的味道。沈灏咬着她耳朵,“跟我念——沈——灏——”
禾生羞了臉,原來教的是他名字。
沈灏捏她手,“快念一遍讓我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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禾生細聲細氣地念,沈灏滿意地點點頭,道:“可以不識不寫任何字,這兩個字,卻是要牢牢記在心頭的。閑來無事,便翻出來念念,可保延年益壽。”
他端的一臉正經,禾生嗤他:“诓人。”
沈灏移手,帶着她,在紙上又寫下兩個字。禾生學機警了,先問他,“這兩個又是什麽字?”
沈灏笑:“夫——君——,四個字并排連起來,便是沈灏夫君,來,你自己寫一遍,光寫不行,還得念出來。”
禾生怪不好意思的,照着寫一遍,輕輕念一遍,他嫌不夠,“學習得認真嚴肅,不容一絲懈怠。大聲地念,重複地練,才能記住。”
禾生沒法子,他是師父,他說了算。
“……沈灏夫君——沈灏夫君……”
沈灏聽得清耳悅心,學老夫子,蹭了蹭下巴,“孺子可教也。”
禾生面紅耳赤,這人就是個棒槌追胡琴——忒不正經。
·
宮裏德妃遣人來傳,說是近日百般無聊,讓禾生進宮作陪。
單傳了禾生一人,半路上碰到沈灏下朝回來,見是自家的馬車,問過緣由,一撩簾子,往馬車上一坐,跟着一塊去。
到了宮中,德妃見沈灏也來了,身上朝服未褪。屏退衆人,眼皮一翻,“難道我還會吃了她不成?”
沈灏往旁邊一坐,“沒有的事,實在是兒子牽挂母妃,正好碰着禾生進宮,便一起來了。”
禾生杵着,一時之間覺得有些尴尬。
德妃招了手,讓她過去坐,轉頭又對沈灏道,“小十三在內裏閣,你去看看他。”
小十三是淑嫔的兒子,今年三歲,淑嫔難産而死,聖人命德妃代為撫養。
這個理由找得好,分明是想支開他。沈灏去也不是,不去也不是,臨走前跟禾生交待:“我過後就來,母妃問你什麽,你便答什麽。”
禾生低頭應下。
殿內一時無話。禾生大着膽子,盡量讓自己放輕松,搭話:“德妃娘娘,謝謝您上次送的玉像,很精致很漂亮,見過的人都說好。”
德妃側臉瞧她,“瞅着漂亮無非花架子,顯靈了才是真好。”
禾生乖巧道:“是,您說的對。”
德妃挑眉,這丫頭是裝愣還是真傻?今天召她來,無非就是為那事。拐彎抹角地問了幾句王府生活,禾生一一回答,中規中矩。
其實也沒什麽好怕的。禾生偷偷瞅了眼德妃,她是沈灏的母妃,母子倆眉眼間有些相像,雖然都喜歡板着臉,但多看幾眼,還是能看出親切感的。
好不容易稍稍卸下心防,忽地聽到德妃問:“你和他之間,還好嗎?”
禾生懵住,點了點頭,“王爺待我,很好。”
哪裏是問這個,德妃有些急,盯着她眼睛,眼神肅穆,“我是問夫妻之事。”
禾生刷地一下臉紅,原以為娘娘是再嚴肅莊靜不過的一個人,呼吸說話都有板有眼,卻怎麽問出這樣的事,叫人躲無可躲,怪難為情的。
德妃見她臉上漲紅,耳朵都是紅的,知道是害羞了,遂放輕音調,語重心長地道:“你才來不久,我這樣問,确實唐突。做母親的,都希望兒女好,他現在府裏就你一人,子嗣之事,就全擔在你身上了。”
禾生埋着脖子,不知該如何回答,肚裏思忖萬千,用的還是萬金油般的回應:“娘娘勞心了。”
她勞心有什麽用,得他倆勞神費心才行,早日蹦出個孫子,讓她三年抱倆,孫子孫女都齊全了,那才是真好!
德妃滿臉殷切神情,又問:“他幾日去你房裏一趟?一次多久,可有哪裏不妥?”這丫頭看着水靈,容易害臊得很,也不知道懂不懂那檔子事。
實在是急得慌,恨不得問得再具體細致些。上次想将是如派過去,為的也是這茬。是如本就是當年為他準備的教導嬷嬷,後來實在無法近身,這才作罷。
禾生像是鋸了嘴的葫蘆,半天放不出個聲。
德妃無奈,往外喊了聲。門外是蕊捧着個包袱,嚴嚴實實,恭敬遞過來。德妃将包袱往禾生懷裏塞,問:“可曾識字?”
禾生猶豫了下,答:“識了。”雖然現在識得不多,但以後總會全部識得。她有一個好師父,不愁學不成。
德妃點點頭,攬了她手,輕言細語道:“切記,回府了再拆開看,你若不懂這裏面東西的意味,便去問灏兒。兩人一起研究,才有趣味。”
禾生記下了。德妃有些乏,讓是蕊帶她下去。
不到一刻鐘,沈灏回來了。小十三跟在他身後,屁颠屁颠地拉着袍角,步子不太穩。
德妃将小十三抱在懷裏逗,沈灏往殿裏掃了眼,問:“母妃,禾生呢?”
德妃看他一眼,“丢不了,在延春閣等着。”
沈灏坐下,旁邊小十三伸開手,奶聲奶氣地嚷着:“要二哥抱。”
德妃放開小十三,小十三從她腿上順溜地爬下去,沖過去抱住了沈灏的膝蓋,仰着嘟嘟的胖臉,“二哥,抱抱。”
因着從小怪癖的原因,沈灏不太喜歡與人親近,尤其是身體接觸,皺着眉看了眼小十三,并不抱他,攤開手掌讓他拉着玩。
德妃道,“以後你也是要當爹的人,小十三喜歡你,你就多抱抱他,抱順了手,以後抱自己的孩子,就不會慌了。”
沈灏低頭,猶豫許久,半晌伸手将小十三抱起來放在腿上。小十三高興極了,往上蹭親了他一臉口水。
沈灏一僵,小十三瞅準時機,往他脖子上挂,撅嘴又是一口啵。
德妃知他潔癖,趕緊叫人将小十三抱了下去。沈灏掏出手帕擦臉,下意識拿出常用的那巾帕子,想了想,又放了回去,用朝服袖子擦。
德妃含笑,看他手忙腳亂地擦臉,問:“別人親你,你也這樣?”
當即明白這個“別人”指的是禾生,沈灏羞憤:“母妃!”
德妃怏怏地別過臉去,“母妃想抱孫子。”
沈灏擦完臉,問:“母妃方才留禾生,莫不是也說了這事?”
德妃很大方地承認了,“她臉皮薄,聽不得這種事。”
沈灏幾乎都能想象她歪着頭咬嘴唇的害羞模樣,本不想繼續讨論下去,心裏撓癢癢,最終還是問了:“她怎麽說?”
德妃笑一聲,“回去你自己問。”
回府的時候,沈灏本想問她,無奈路上遇到急需處理的政務,只得匆匆離開,禾生一個人回了府。
等晚上到了學字的點,禾生在書房等他,托腮看燭臺上燃起的篆香,細細的煙袅袅往外打着轉,燒到底了,他正好回來。
解下玉冠,褪了衣袍換常服,領口松松垮垮,禾生擡眼一瞧,便能看到他精壯的胸脯。
沈灏喝口茶,問:“今日想學什麽,《詩經》?”
禾生想起離宮時德妃的交待,将包袱往桌上一放,下午回來沒來得及看裏面是什麽,既然娘娘說了是值得探究學習的,那肯定是好東西。
一重重解開,帶子系得緊,手指都撚疼了,終于望見包袱裏的東西——瞧着,好像是幾本花花綠綠的書?
案上沒點燈,有些昏暗,禾生也沒瞧清楚到底是什麽書,随手抽了本捧到沈灏面前,笑:“今天我們學這個!”
剛說完,擡眼瞥見他臉色不對,禾生問:“怎麽了?”難道還有他教不會的書籍嗎?
沈灏憋了半天,彈了彈手指,将書返回去放到她跟前,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一般:“這是不正經的書。”
☆、第 37 章
? 禾生下眼一看,書面上的小人兒一絲不挂,以近乎羞恥的姿勢赤裸交纏。
“呀!”她尖叫一聲,手往外扇,将書甩了出去後,趕緊捂住自己眼睛。
看了這樣的東西,眼睛要長刺!呸呸呸,羞死人了!
書徑直掉落在沈灏的腳邊。他從旁邊執過燭臺,彎下腰,将書撿起來,從容不迫地放到桌上,掃了眼包袱,問:“這是哪來的?”
禾生滿臉酡紅,張嘴就答:“是德妃娘娘給的!”
娘娘為什麽給這樣的書?莫不是弄錯了?總歸現在叫他瞧見了,跳進黃河都洗不清!
想起方才還跟他說要學這書,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,一巴掌扇死自己才好。
沈灏将燭臺放在案上,光線倏地照亮書案,春宮圖上的圖案顯得更為鮮明,栩栩如生。
禾生大氣不敢喘,臉蛋像是要滴出血般的紅,透過手指縫瞥眼瞧他,見他冷着面,表情漠然地去翻布袋的書。
他肯定以為是她不學無術,看這些淫穢之物,搬了德妃做借口,心裏一慌,急忙解釋,将德妃給她書時的場景、說過的話,全部描述一遍。
半晌,她嗫嚅許久,嘴裏沒話說了,屋裏靜下來。
忽地聽得沈灏沉着聲,從胸腔裏悶出一句:“好畫功。”
嗳?擡眼去瞧,沈灏立在書案前,手裏捧着春宮圖,神情肅穆,不知情的,還以為他在研究什麽經文學識。
禾生以為自己耳鳴,聽錯了,又問:“方才說什麽?”
沈灏合上書,往前踱幾步,手按在她的肩上,低下頭,挨着她的耳垂,呼吸炙熱:“我說,這東西很好,今晚就學它了。”
他是在打趣她了,滿肚子壞水!禾生将眼睛捂得更緊,搖頭,“不學。”
沈灏撥她手,往外輕拽着,道:“圖文并茂,不僅有詳細的文字說明,還有生動的圖畫,這樣的好書,值得學習。而且,剛才不是你自己主動要求說要學的嗎?”
他說的有理有據,禾生張嘴欲辯,竟一時找不到話來駁。憋了半天,生硬道:“反正我不學。”
燈光下,她的耳垂因羞澀染上粉色,白頭透紅般的精致,像是尖尖荷葉上的一撮紅。沈灏喉頭一緊,想起自己只吻過她的唇和臉頰,若輕咬她的耳垂,含在嘴裏慢慢挑逗,不知會是怎樣的一番情趣。
低頭哄她:“就看一眼,裏面的內容,正經得很,與你想得不一樣。”
禾生不太敢相信: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
且信他一回。慢慢移開手,雙眼扔緊閉着不敢睜開,不放心,遲疑:“若是裏面內容不正經呢?”
沈灏輕笑,“那就任你處罰。”
有了他的承諾,急促地呼吸好幾下,終是将眼睛打開一條縫,見案上擺滿了書,全部攤開來,大概是他将包袱裏的書都掏了出來。
沈灏湊近:“你莫怕,往前靠,才看得清楚。”
她聽話地伸長脖子一瞅,案上攤開來的書,每一張上面的小人兒都以不同的姿勢擺弄對方,滿目入眼,視線往哪裏移,都移不開淫蕩的畫面。
旁邊沈灏戲谑道:“我錯了,讓你罰,橫着豎着,你往書裏随便挑一個,我照做。”
壞人!禾生搖頭,心裏小鹿亂跳,緋紅的情緒堵在胸口,不知該如何發洩,拿手捶他胸,被他拽住手腕,溫熱的氣息撲在面上,他已靠得極近,只差一撅嘴,便能吻上她的臉。
“你現在覺得羞人,卻可曾想過,以後我們也要做這畫上小人做的事,晚學不如早學,我對這方面的事一竅不通,正好與你一起學習,學完了,還能互相切磋。”
禾生聽得心跳加快,胸膛因緊張而上下起伏,腦子裏一片空白,結結巴巴地問:“切磋什麽?”
燈下,她這一低頭的嬌澀,猶如棵含羞草,羞羞答答,當真叫人心神蕩漾。沈灏看得癡了,渾身上下,熱血沸騰,連口裏呼出的都不是氣息,而是簇簇火熱的欲望。
伸出舌,沿着她的耳廓一點點,舌尖輕快地拍打着。禾生一驚,“王爺?”
她的聲音微弱,帶着顫,聽迷糊了,像是呻吟。沈灏一口含住她的耳垂,放在嘴裏輕撚慢揉,意亂情迷問她:“喜歡我嗎?”
他一說話,舌頭打着轉地舔拭,她的耳朵本就極為敏感,被這樣濕漉潮熱地夾在唇間,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,渾身上下酥酥麻麻。
說話的力氣被抽空耗盡,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耳間被他玩弄的那一小點上。
沈灏移開頭,含住她的另一邊耳垂,問:“嗯?”
許久,她都不曾回應。沈灏含夠了,親夠了,想要的更多,雙手托起她的下巴,掰過她的臉,與之相視。
“說你喜歡我。”
近乎命令的口吻,禾生腦子裏一團亂,耳邊嗡嗡作響,聽不清他說什麽。跟前他的雙眸似潭,望不到底,看了讓人心慌。
沈灏腦子一懵,心頭倏地一把火,怒意與欲望交織,熊熊而燃。
手指捏上她的唇,稍稍夾緊,俯身貼上去,百般啃咬,伸舌進入,粗暴地攪合。
原來還是沒能走到她心裏!到底、到底要怎樣做,她才舍得将自己的愛慕給他?
她無法呼吸,他親得這般兇狠,每一下都恨不得将她吞進肚裏,張嘴喊着痛,試圖讓他停下來。才一出聲,聲音就全部被他咽下。
她愈發想要叫出聲求饒,他就愈發興奮,末了,雙手一握,撫在她的腰間,像提小雞一般将她舉起放倒在書案上,動作一氣呵成,唇唇相依,分秒未離。
他壓在她身上,感受她的每一下掙紮。
滿桌的春宮圖散落開來,燭臺跌落在地,燈芯忽忽地跳了兩下,滅了。周圍驀地又是昏暗一片。
他閉眼肆奪,根本不敢看她的神情,理智還在,卻只想任性一回,被欲望拖着走。
禾生害怕極了,她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變成這般模樣。是因為她不肯學書上的春宮圖嗎,還是因為剛剛沒有聽清他說的話?
不管怎樣,她惹他生氣了。
她用盡力氣,試着從他的禁锢中騰出縫隙,啞着嗓含糊道:“我錯了,你不要生氣。”
她小心翼翼地停下掙紮,攤開手任由他索取,心裏有些酸楚,雙目一垂,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。
嘴唇觸着冰涼的眼淚,像是被澆了一頭寒池水,沈灏放開手,起身直起腰。
她仰在書案上,一雙眸子含着淚,控制不住地抽泣,可憐兮兮地望着他,目光裏滿是驚恐。
嘴角邊還沾着她的淚,舔了舔,苦澀得很。沈灏忽地清醒過來,看着滿地狼藉,才反應過來,自己方才做了錯事。
怎這般傻!好不容易與她親近了些,現在被他的一時沖動,全毀了!
手足無措地站着,想要出言安慰,卻不知從何說起,回到現實,又氣憤又羞惱,腦海裏忽地又冒出方才他問她時,她的默不作聲,一記傷感又上心頭。
“你……先回屋。”
禾生見他雙眸又恢複了往日的清明,攀着從案上爬下來,抹了眼淚,系好剛才被他扯開的衣襟,往屋外走兩步,不放心,又回頭看他。
“你不生氣了嗎?”
沈灏噎住,不死心地想要再問她一句——是否對他有愛慕之心?哪怕一丁點也好。話到嘴邊,又怕聽到她的答複,索性轉過身,擺手讓她走。
禾生垂了腦袋,将門關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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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第 38 章
? 八月的天,蘇杭卻涼快得很。江河環繞,下雨的日子多,時常前一天燥熱難耐,過一天便是煙雨蒙蒙,在路上走着,涼風習習,倒也暢快。
衛錦之尋着路,找到盛湖衛家大門口,擡眼一看,哪有宅院?黑噠噠一片,只剩幾根燒焦的木頭撐着空架子。
衛錦之攔了路人問,“請問,這棟宅子是衛府的嗎?”
路人打量他一眼,見是個白衣飄飄的少年,弱不禁風的樣,通身氣質,不像是盛湖人。
路人答:“是衛府,數月前被火燒了,現在全家人在郊邊莊子裏住着呢。”
燒了?衛錦之想到禾生,莫名有些緊張,問:“他家從盛湖來的小婦人呢,也一塊住到莊子裏了?”
路人搖頭,哪有小婦人,明明是個姑娘,聽着好像是死了。不太确定,怕誤導了人,擺手道:“你自己去問,莊子就在東郊。”
衛錦之懸着一顆心,找到了東郊莊子,讓人通報一聲。衛有光聽說是望京來的,連忙将人迎進了屋子。
禾生出走的事,全家本就提心吊膽,現在有人專門來問,更是惶恐不安。
望京大府差人特意交待,若有人來問禾生的下落,不許說死了,要說健在,并且活得開開心心。
衛錦之戴了遮面鬥笠,只說自己是大府來裏的旁系親戚,與禾生沾親帶故,路過此地,特地來問候。
衛有光揣着一顆緊張的心,照着大府的囑咐,将話說了一遍,有些疑惑,問:“禾生從未成親,為何喚她婦人,難道公子認錯人了?”
衛錦之端坐着,遲疑片刻,心想可能是衛家為了她的安危,特意改了口對外宣稱是姑娘,也沒多想,問:“我有東西給她,能讓我見她一面嗎?”
哪裏敢讓他見面,人都不在了,找誰來跟他見面?衛有光擺手,拒絕道:“男女有別,且她不喜歡見外客。”
衛錦之不甘心,衛有光心頭一跳,心想做戲要做全套,道:“若是公子執意要見,我便讓人去通禀一聲。”
衛錦之點點頭。
衛有光裝模作樣喊了心腹小厮,使了個眼神。小厮心神意會,片刻後假裝從禾生院子裏回來,打千道:“姑娘正在午休,說不想見,公子的東西,只管交給老爺,讓老爺轉交便是。”
衛有光瞥着眼瞅,心想這下總歸能打發他了。
衛錦之站起來,實在不甘心。算起來,他已經近半年未曾與她見過面,好不容易來一回盛湖,一定得想法子見一面。
瞧着這勢頭,用正常方法怕是見不着,得另作打算。
未曾多言,與衛有光告別,出了莊子。
衛有光拍了拍胸,魂都要吓出來了。若這樣的事情再多來幾次,怕他是要折好幾年的陽壽。
衛錦之在莊子外徘徊,摸清了這裏的園子構造,在腦海中回想方才小厮朝她院子回禀時走出去的方向,大致鎖定了靠牆的一邊。
牆邊便是大道,這裏人跡稀少,正好方便翻牆而入。
衛錦之想了想,一撩袍子,準備往牆裏躍。莊子牆高,一腳蹬上去,正好落在牆頭。
他身子輕,踮腳踩在牆邊,放眼望去,準備在重重小院中,找到她的院子。
不遠處的彎道上駛來一輛馬車,衛錦之聽到了聲音,卻并不急着躲,他還沒有找到禾生的院子,若是貿然離開或者跳進牆裏,與她見面的機會便會微乎其乎。
宋瑤從馬車上下來,一眼瞧見牆上站了個人,身如玉樹,着白袍,書生打扮,文雅秀氣,戴個鬥笠,瞧不清面貌。
她瞧着稀奇,頭一次見人攀牆,過牆不翻,反而立在牆頭張望。且他形容坦蕩,一點都沒有窺人家宅的不安,換做別人,做出這樣的事,定是猥瑣不堪。
宋瑤站在牆下喊他,“喂,書呆子,你作甚呢!”
衛錦之不理她。
宋瑤不高興,這人好奇怪,被她逮個正着,竟然半點反應都沒有。“你下來!不然我喊人了!”
衛錦之慢悠悠轉過臉,瞧見是個穿紅衣的小姑娘,雙手叉腰,正直直地盯着他。
哎,罷了,橫豎今日是無緣與禾生見面,改日再來。衛錦之一嘆,倏地從牆上跳下。
走得近了,風一吹,鬥笠垂下的面紗被撩起一角,半遮半掩中,宋瑤瞪眼瞧,正好瞅見他的面容——
美如冠玉,翩然俊雅,眼角一點極淺的紅痣,豐豔逸盈。
好白淨的面皮,若是潘安在世,生得應該就是這模樣。宋瑤還想再看幾眼,無奈風一過,只瞬間的功夫,他便扯下面紗,将自己遮得嚴嚴實實。
又不醜,幹嘛遮起來。宋瑤嘟嚷,擡眸見他要走,問:“嗳,白面書生,你還沒說來莊子作甚呢,翻牆又是為何,你不說清楚,我便喊人來抓。”
不遠處站着宋家的馬夫,宋瑤有峙無恐。見他不答話,一個勁地往前走,心頭一滞,鬼使神差般,跟了上去。
衛錦之停下腳步,“你別跟着我。”
宋瑤道:“那你告訴我正當理由,我便放你走。這莊子裏住的是我發小家,外人在她家外窺伺,我哪能放心讓你走?”
衛錦之怔住,回過頭問:“你與莊子住的姑娘是發小?那可曾知道,裏面還住了位小婦——姑娘?”
宋瑤幾乎立刻明白他說的是禾生,道:“你問的是禾生吧,知道,之前與她一起玩耍過,是個好姑娘。”
聽得她這樣說,且說了禾生好話,衛錦之沒之前那麽排斥,轉過身道:“我是她望京家的親戚,今日來此地,想與她敘舊,苦于見不着,所以才翻了牆。”
禾生與沈灏遠走高飛之後,衛家為掩人耳目,除卻自家知情的人,別的人一律未曾告知,連宋家的人也不例外,對外宣稱禾生在衛府走水中受了傷,重病死了。
望京派人打點了衛家,卻并未打點所有的盛湖人,故此宋瑤聽得奇怪,脫口而出:“難道你不知道,她已經逝世了麽?”
衛錦之一怔,猶如驚天霹靂一頭劈下,“你說什麽?逝世?”
宋瑤将衛府走水的事情說一遍,眼裏染了悲傷,嘆氣道:“好好的一個姑娘,怎麽說沒就沒了呢。”
擡眼見他失魂落魄,似是遭受極大打擊,輕聲安慰:“人命在天,你也別太難受。”
嘴上雖這樣說,心裏卻還是堵得慌。當初聽見這個消息時,她也不敢相信,她哥更是傷心欲絕,在家嚎了好幾日才消停,最後見着棺材下土,這才徹底清醒——人确實是沒了。
衛錦之面如死灰,胸腔裏淌出一口氣,道:“可否帶我去見她墳頭一見?”
宋瑤本不想應,腦子裏是拒絕的,身體上卻控制不住,點頭道:“好。”
到了墓地,石碑上明晃晃刻着“衛禾生”三個大字,衛錦之一時沒反應過來,後來想起她定是冠了他的姓,至死都未曾以衛家少奶奶的身份下葬。
氣急攻心,喉嚨酸澀,連話都說不出,哇地一聲,竟吐出了血。
宋瑤吓着了,過去扶他,“你怎麽了,傷心也不能這樣折磨自己啊!”話剛出口,又覺得自己魔怔了,對着一個剛見面的陌生人,這麽熱忱作甚!
衛錦之捂住胸口,心頭陣陣痛楚,似要将他的身體四分五裂,止不住地咳嗽,咳出的全是血。
這人、與禾生的關系一定很好吧?宋瑤看不過去,拿了帕子想為他擦血,卻被他一巴掌甩開。
他看着身子瘦弱,力氣卻大得很,宋瑤被推倒在地,想要罵人,望見他搖搖擺擺地離開,身影落寞,躬着腰咳嗽,一聲蓋過一聲。
這麽個咳法,遲早得死人。宋瑤忽地對他同情起來,覺得他可憐,懷着滿心雀躍來見故人,卻得知故人已亡。
當真是悲戚痛絕。罷了,就随他去吧。
宋瑤拍拍灰,整理好衣裙,往宅子去了。到了宅子,将剛才的事告訴衛林,衛林是知道真相的,聽她這樣描述,當即吓得去跟衛有光說。
衛有光急啊,現在是兩頭瞞,為了恩人瞞着大府,又要為大府瞞其他人,真相兩層紙,總歸是戳破了一層,大府知道了,也不知道會不會怪他辦事不力,若要責怪下來,萬一追查,他們全家都得死無葬身之地。
忽地想起數天前禾生的來信,問衛林:“禾生有說她現在在哪裏嗎?”
衛林點頭,“她剛學了字,一手小楷,倒寫得有模有樣,說是在望京,對我們甚是想念。”
衛有光實在是沒法子了,日日這樣膽戰心驚地活着,必須要找個出路了。厚着臉皮交待衛林,“你回信跟她說一聲,讓沈公子幫着想個辦法。”
衛林應下。
衛錦之回了下榻之地。三殿下沈茂好大喜功,喜歡奢靡之地,在望京時,忌諱聖人耳目,不敢鋪張浪費,現如今離了盛京,便迫不及待地開始頹華生活。
住的是江南豪華雕花大船,用的是重金打造的器具,穿的是一年才出一匹的金絲錦,吃的是蘇杭最貴最好的美食。恨不得處處砸錢,時時享受。
沈茂斜卧在榻,懷抱美人,一邊吃葡萄,一邊觀賞船內的歌舞,時不時拍手叫好。
衛錦之一踏進內艙,往裏掃了眼,繼續往前走,穿過着裝暴露的歌姬們,徑直停在沈茂跟前。
沈茂見着他身影,一慌,這人怎麽就回來了!匆忙将懷裏美人推開,張嘴叫停,将歌女舞姬都趕了出去。
他這個門客,得來不易,平日裏細聲細氣的,發起脾氣來卻毫不含糊。也難為他活到這麽大,頭一回被人壓制得死死的。
衛錦之摘下鬥笠,因咳嗽過度,聲音有些沙啞:“三殿下好興致。”
沈茂嘿嘿笑,擡眸接住他一記飛眼,視線觸及他嘴角邊點點血漬,驚道:“你這是怎麽了?快坐下。”
他趕忙從榻上下來,衛錦之沒讓他扶,撩了袍子自己坐下,冷笑:“殿下莫管我,多想想如何獲得聖人歡心,我便謝天謝地了。”
哎呦,這小日今日火氣大嘛。沈茂咽了口唾沫,心想若論禮賢下士,他若稱第二,便沒人敢稱第一。
沈茂笑嘻嘻,“這不看你受傷了,想要關心兩句嘛,你若死了,誰幫我奪帝位?數數我身邊的人,百個門客不抵你一個。”
他将衛錦之歸到身邊後做的豐功偉績如說家珍,口水星子都說幹了。衛錦之一言不發地聽着,心裏想着禾生的事,眉頭皺得緊,胸口一悶,又咳出了血。
沈茂嘆口氣,平白無故地怎麽吐血了?莫不是被他氣的?明日剝了這一身用度就是,船也不要了,住茅房去!哄個女人都不帶這麽費勁,若他登不了帝位,非得扒了衛錦之一身皮!
衛錦之聽得他這樣說,擠出幾個字:“殿下有自知之明便行。”
沈茂見他這樣,氣得要冒火,吼一嗓子,“別咳了,老子以後都聽你的,從今往後你就是大爺,成不!”
衛錦之撫胸別過臉,被他洪亮聲響震得耳朵痛,“殿下言重。”
沈茂要被氣死過去,急忙喚了人叫大夫,偏生衛錦之不肯看病,沈茂火大:“你若不乖乖看病,爺明日就革了你全家!”
衛錦之輕飄飄一句,“你拿什麽革?”
“我……”沈茂噎着,他現在沒什麽實權,确實革不了衛府。唾沫哽在咽喉,呸地一聲,“你給我等着!”
掀了門簾,往外喊人,一手一個美貌歌姬,吩咐道:“去,好好伺候榻上那位爺。”
衛錦之冷笑,白袍沾了血跡,觸目驚心,看得歌姬們不敢過去。
“殿下就這點能耐,往日稱帝,臣子若有逆耳之言,你辯駁不了,也這般待人?”
沈茂實在沒法子,“大爺,衛大爺,你就說,怎麽着才肯看病吧,我都應下!”
他要奪帝位,少說得一年,衛錦之不能死啊!
衛錦之稍稍緩過氣,道:“晚上派幾個人過來,我要去掘墓。”
活要見人死要見屍,即使她真死了,也不能孤零零地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