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章 一回宮,剛想着告狀,卻撞見太子也在

自不用我來告訴你,很快,你的人便會呈上詳細的筏禀,今日我來,只為托母後一句囑咐:無論如何,一定得保住她的後位。”

她說完,頭也不回地往外走。身後太子沒有追上去,他懵在原地,旁邊陳安焦急地安慰着。

太子妃走到殿外通天廣場的臺階上,青曼石砌成的臺階整齊而恢宏地排列着,一路延伸向下,她朝外看去,天邊團團烈雲,火燒般滾滾翻騰。

要變天了,一切都要變了。太子妃喃喃自語,扯袖捂臉,嚎啕大哭。

太子跪在丹陛前的石臺前,着衮冕,戴白珠九旒。李福全手執拂塵,彎腰相勸,“殿下,回去吧。”他這一聲勸,意味聲長,太和殿外站着的侍女太監,聽得膽戰心驚。

若連李大首領都這番說話,此次太子而來,聖人定是要再動龍怒的。

而就在太子來之前不久,聖人已經動過一次火了。連帶着禦前一向得寵的侍茶宮女們,都被杖責了。

太子不聽勸,低垂着腦袋,後背梗得硬硬的,像是壓着千斤重。

既然來了,便沒有回去的理。他這一輩子都習慣于聽命與母後,讨好父皇,此次母後遭難,他再傻,也知道,縱前面有刀山火海,他也得來太和殿這一趟。

不來,便是不忠不孝。來了,即使不能為母後求得幾分情,也好歹能知道父皇心中所想一二。

李福全不動聲色地嘆口氣,今日太子這劫難,看來是免不了了。他轉身朝太和殿裏通報,又尖又細的聲音,喊出來卻絲毫不覺得刺耳。“太子求見——”

聖人并未宣太子觐見,而是讓他在殿外跪了一個時辰。

太子跪得早已毫無知覺,他低頭盯着視線裏的一方刻了蟠龍的石塊,張牙舞爪的蟠龍仿佛要破石而出,壓得人胸口慌悶。

頭上鬥轉星移,要下不下的雨憋在雲後,一時間随烏雲消散。星星出來了,卻又不知道何時會被籠籠烏雲所替代。

衣料窸窣,一方紅色紗衣突入眼簾,“若是想求情,便早早離去,不用說那些無用的話。”

太子一怔,擡頭看,聖人刻板而威嚴的臉擺在眼前,他不知從哪來了勇氣,脫口而出:“父皇,求您饒了母後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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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情起因早在來的路上便了解清楚,母後欲行那般禍亂皇宮的事,實在難為一國之母所啓齒,偏偏還被人逮住了把柄抓手上。只是,這事可大可小,小則能化之,大則會廢後,一切都取決于聖人所想。

至于沈灏那邊,太子此刻已無瑕多想。是他指使也罷,不是也罷,總歸兩兄弟是要走到這一步的。

太子正想着,忽地聖人開口道:“梅家之女上告那日,朕命人徹查,卻不想發現,這一件荒唐之事,只不過是你母後所犯之罪的九牛一毛。”

太子撲通一下伏地,往前匍匐,抱住聖人雙腿,眼淚說來就來:“父皇,萬不可信奸人之語啊!”

聖人低頭看他,背着光,太子只能從朦胧淚光後,琢磨此刻聖人臉上的神情。

聖人卻沒有給他留觀察的時間,徑直一腳将他踢開,冷笑道:“奸人?這後宮最大的奸人,便是你的好母後!”

太子被踢得頭暈目眩,頭磕在護欄石上,隐隐涔出鮮血。

他想起小時候與其他皇子争奪墨硯的事來。那個時候他還不是太子,剛入太學學習,母後告訴他凡事都要争人之前,這樣父皇才會喜歡他。所以他拼了命一樣發奮讀書,他要成為最優秀的人,成為能夠被父皇和師傅誇獎的人。

剛開始他尚能列于人前,但漸漸地,他發現,無論自己如何努力,都比不過其他皇子。甚至連懶惰怠學的三弟,随随便便考前念上幾句,得到的評語也遠比他的要好。

是他們太聰慧了,還是他太愚笨?太子不敢想,也不敢去問,他生怕自己一說出口,便會引得他人側目。有些時候,有些事情,只要不說出口,那便是子虛烏有的事。

他拼上遠比與以前兩倍的努力,卻終是只能取得中庸的成績。遠遠談不上名列前茅。他可以埋頭苦讀,兄友弟恭地與他的弟弟們相處,哪怕他心中嫉妒得快要發狂。

直到有一次,父皇說他寫得文章好,有孔孟之範,賞了他一方南山墨硯。三殿下瞧上了,說也要,便求他贈予,他如何會肯,三殿下是什麽樣子的人,天下第一潑皮,好言地勸不來,便用搶的。

三殿下想,反正他才五歲,大哥哥都八歲了,定不會與他計較的。卻不想,太子那次,卻同他這個六歲的小弟弟打了個頭破血流。

太子咋呼呼地将墨硯護在懷裏,撅嘴沖聞訊而來的聖人道:“阿耶,三弟要搶您賞我的墨硯。”

聖人一巴掌打過去。

太子顧不得左邊高腫起的臉,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心中如天神般存在的父皇。

父皇為什麽打他,明明是三弟的錯!

聖人指着太子怒斥:“為人兄長,當表典範,豈可與幼弟相争!”

太子想,或許這次他是錯了。他是哥哥,他應該謙讓的。

年幼的太子以他近乎天真的想法接受了這樣的訓斥,直到有一次,他看見二殿下搶了三殿下的東西。

太子心想,這一次,父皇定會像教訓他那樣,教訓二弟的!

聖人卻讓三殿下向二殿下道歉。

“為人弟者,豈能與兄長相争?當友愛敬仰之。”

那一瞬間,太子明白過來,原來父皇的公平,不是給所有人的。而後的二十年,他幾乎時時刻刻都感受着這份不公平,卻無法吶喊反抗。

聖人轉身,毫無感情地丢下一句話:“即日起,太子禁步東宮,反省三月。”

這一刻,太子忽地不想再繼續沉默了。他喊出了聲,用平生最大的力氣,“聖人留步!”

☆、第 101 章

? 聖人朝後望一眼,眼神冷漠。往常這種時候,只消聖人一眼望過去,太子萬萬不敢再出聲的。

他畏懼這個父親,比任何人都要畏懼。此刻的太子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,他的臉上不再有害怕,不再有兒子對父親那種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卻又不敢接近的怯弱。

太子扶膝從地上而起,仰頭望向聖人,他的聲音頓挫有力,像是失聲的人第一次開口說話那般珍惜每一個字的脫口而出。同時卻又是充滿顫抖和沙啞的。

“聖人,您是打算廢後,還是廢東宮?”

宮人大駭,紛紛跪倒,掩耳似未曾聽到。

聖人拂袖,短暫的驚訝過後,臉上浮現的是尋常不過的淡定。太子筆直地站成一條線,緩緩地朝前邁開步子。

他終是将這話挑明了。多日來的冷落不正說明一切嗎,若聖人對他這個太子滿意,又豈會整日挑他差錯?不,或許,從一開始,聖人就不滿意他這個太子。

十二歲立為太子,他在這個位子上待得太久,都說東宮之位,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,可他從未覺得做個太子,有任何值得歡喜的地方。或許在一開始他是歡喜的,因為他覺得自己還有機會,有機會贏得父皇的青睐。

太子的眼裏,有渴望,有疑惑,他不甘心地朝聖人問:“聖人,我哪裏做的不好?”

聖人背對他,挺拔的背影在太和殿逶迤的宮殿之下,顯得冰冷僵硬,似一個永不會倒下的雕塑。“你回去吧。”

說罷,頭也不回地步入太和殿。

太子怔怔地在敞坪前站着,太和殿兩扇大門緩緩閉合,啪地一聲最終消沉于寂靜之中。

李福全在太子身後站着,輕聲提醒:“殿下,快到下宮門的時候了。”

在這種時候,也只有李福全能如此淡定,畢竟是跟随聖人多年的老人,在這樣刀不見血的場合,尚能微笑着以輕柔之語,說着尋常之話。

仿佛剛剛什麽都沒發生似的。太和殿內外跪倒的宮人,背後一片冷汗,他們在祈禱着,向天上尚且閃爍的星星祈禱,保佑聖人不會因此發怒,他們能保住一條性命。

太子說了那樣的話,凡是聽到的,聞者皆有罪。

太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東宮的,他一回殿,尚未來及褪鞋,便聽得心腹急急忙忙而入。

心腹聲音輕輕的,小心道:“聽得巡宮門的侍衛講,殿下前腳剛走,後腳太和殿的宮婢們便被拖了一波下去,全部杖斃。”

心腹不知方才太和殿發生的事,慌忙問:“殿下與陛下,可發生了什麽沖突?”

太子冷冷一笑,“從今往後,也沒什麽能沖突的了。”他自嘲地走到書架邊,從暗格中取出一塊玉盒。裏面放置的,是東宮紅玺,太子專屬。

太子拿出紅玺,手指沿着上面的雕花暗紋緩緩撫摸,忽地用力一下将其往地上摔去,大笑道:“留着也沒用,不如摔碎的好!”

心腹一驚,連忙上前拉扯,問:“殿下,你這是……”

太子瞧他一眼,眼中意味深長。心腹即刻明白,片刻的失望以及恐懼過後,心腹直面而問,“殿下,事情可還有挽回的餘地?”

心腹本是皇後娘家氏族之人,所行之事,表面雖聽命與太子,實際上卻是以王氏一族馬首是瞻。

如若聖人真的準備廢後廢太子,那麽他們也絕對不能坐以待斃,得趕緊商量出對策。

心腹往太子臉上瞧一眼,見他毫無鬥志,整個人頹頹的,根本提不起一點精神。心腹将到嘴邊的話咽下去,匆匆告辭。

太子被幽禁東宮的事情,很快傳遍朝野。沈灏本只想以此次之事,重創皇後以及其後家族勢力,卻不想,聖人直接将太子牽扯了進來。這份意外收獲,倒是沈灏未曾料到的。

他本意并非直接對付太子,畢竟太快了,他習慣于步步為營。梅家也是這個意思,太快了,若是此刻進一步對太子出手,難免會惹得聖人厭煩,還不如靜觀其變得好。

他們等得了,有人卻等不了。接連好幾天,沈茂的人連連彈劾東宮以及其勢力範圍內的人,順帶着連太子妃和皇後娘家的人都帶上了,大有一舉殲滅的意思。

聖人收了折子,卻并未發表任何意見。沒有發火,也沒有表示贊同。沈茂膽子大,見聖人沒有阻攔之意,便加大勁頭,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往東宮身上扣。

沈灏約了梅中書至書房談事。

梅中書愁眉不展,問:“三殿下一向魯莽慣了,這次的行事,卻連老夫都有點看不懂了。”

沈灏沉思片刻,“不是他的行事,而是他背後之人的行事——廊閣王大人。此人計謀詭谲多變,絕不會無的放矢。”

梅中書問:“倒是聽殿下提起過。上次殿下說想收服此人,可否成事?”

沈灏搖搖頭,“算了。據我觀察,此人沒有半點投誠之意。”他頓了頓,接着道,“舅舅,待此次風波一過,我準備……”他做了個殺的姿勢。

梅中書悶聲道:“我也是這個意思。只要除了他,三殿下便再無臂膀。”

兩人說着說着又回到正題上來,梅中書百思不得其解,按道理講,如此賣力地彈劾太子,三殿下肯定是希望聖人能夠對太子有所懲戒的,聖人卻半點反應都沒有。

三殿下卻還是不厭其煩地遣人彈劾。沈灏點出重點:“或許,三弟只是為了彈劾而彈劾。”

梅中書想到一種可能性,驚訝道:“難不成……”

沈灏點點頭,“舅舅與我想的,正是同一件事。”

太子無大罪,并無廢黜之由。但若他被逼造反,那麽事情便不一樣了。

三王府中。

沈茂伏首案頭。才結束了一天的議事讨論,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哪都酸得緊。适才有人推門而入,沈茂展展臂膀,不用看,也知道是誰進來了。

“來,替本王捏捏肩。”

衛錦之解披風的手一怔,而後在屋裏找了一圈,不知從哪拿了個棒槌,也沒往沈茂身上使,朝他跟前的案首一砸,冰冷道:“不過一天而已,往後日理萬機的日子,還有得你受。嬌氣。”

沈茂攤手一笑,提着棒槌往窗外扔。以防萬一衛錦之考他學問答不出來,還是先把一切看得到的武器藏起來為好。

衛錦之果然開口便考他待臣之道。

這個他經常考,沈茂背得熟,一口氣背完。衛錦之點點頭,“不錯,有進步。”

沈茂得意,“那是自然。”

目光觸及到案上堆壓的折子,沈茂想起一事,問:“太子那邊,人手都安插好了嗎?”

衛錦之瞥眼看他,一副“我辦事你不放心?”的神情。沈茂自讨無趣,撇開話題,問:“以太子的性情,只怕幹不成謀逆的事來。”

衛錦之擡頭道:“他幹不出來,身邊的人卻幹得出來。且到了緊要關頭,性命與道義,哪個更重要?自然是性命。真到了那步,以太子的角度來看,只有活着,才是唯一出路。他不僅可以得到皇位,而且從此再也無人位于他之上了。這樣的好事,攤你身上,你要不要?”

沈茂答:“問我作甚,我肯定是要的。”

衛錦之從案上抽出一張白紙,提筆寫下幾個名字,“如不出我所料,用不了幾日,聖人那邊便會有所動靜。這些人是東宮主要黨羽的親戚,所未在朝中擔任重職,但只要找到理由将其誅滅,便足以達到殺雞儆猴的程度。唇寒齒亡,東宮一黨就再也坐不住了。”

沈茂靜靜地聽他說完,沉默半晌道,“好法子。”

衛錦之丢開筆墨,斜眼睨他,忽地想起什麽,沉聲問他:“太子被除之後,下一個,便是平陵王,你可曾想過,或許聖人在你們二人之間,徑直選了他呢?”

沈茂眯眼笑,“老子處心積慮做了這麽多,可不是要為他人做嫁衣。退一萬步講,我這不還有你嗎?就算聖人覺得我不是他心中的太子人選,那又如何?命運從來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,他不選我,我自己選自己,不就成了嗎?”

他這話說得極為隐晦,衛錦之卻懂得他在說什麽。

自己選自己,大不了謀個反嘛。

窗外更深露重,衛錦之披上來時的外衣,走到窗邊将窗棂輕合,推門而出。

“殿下,看完案上擺着的《寶慶通鑒》再睡。”

沈茂恹恹地嘆口氣,哼,還以為這小子要囑咐他早點睡呢。沒想到竟還是讓他看書。都忙一整天了,還不讓人歇息,真是太無恥了。

心中腹诽萬千,嘴上卻是另番說辭:“知道啦。”

衛錦之滿意轉身,一頭遁入黑暗之中。

·

半月之後,以私自運輸買賣官鹽為由,聖人下旨斬殺伺監令王氏等二十三個涉案之人,手段雷霆,絲毫不容人置喙。

東宮一黨,在經歷了兩個月的如履薄冰之後,終于在一個初夏的夜晚,決定起兵造反。

衆人将所有事情商量完畢之後,自東宮秘道,與太子相商。

太子聽後,臉色鐵青,一口拒絕:“為人臣子,怎可有如此罪無可恕的念頭!”

衆人跪倒,哀求:“殿下,聖人生性多疑狠辣,為求自保,只有此路可走啊!”

太子甩袖,氣得跳腳,“混話!混話!”

衆人跪求一夜,了無進展,太子堅決不肯松口。衆人無奈,求了太子妃進宮,與皇後相商。

皇後在承天殿待了近三個月,一身華服盡褪,形容蒼白,眉眼之間,卻依舊戾然鋒利。

太子妃将衆人的意思傳達完畢,低下頭有些不太好意思。衆所皆知,皇後對聖人的癡情,是深而入骨。

皇後在殿內三月,外人無法傳遞消息,故而東宮一黨的密謀她并不知情。雖不知情,但近日來聖人明面上處置罪臣的消息早已傳遍宮野,并未忌諱承天殿。

皇後聽聞消息後,并無半點震驚之色。神情平淡,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。“哥哥做出這樣的選擇,是正确的。”

太子妃一震,她完全沒有想到皇後竟會比她想象中的更要堅強。

皇後接着問,“太子不同意,是嗎?”

太子妃再次震住,一直以來,她都以為皇後不過是個癡迷于情愛的傀儡皇後,貴族世家并無真正敬仰皇後德行之人,皇後的存在,不過是依附于聖人,在衆人眼前,皇後或許還當不起一國之母。

太子妃點頭。

皇後起身,取筆墨,提筆寫下書信。

太子需要有人推一把,他平生最聽兩個人的話,一是聖人,二是她這個母後了。現如今,她親筆去信,交待他千萬要舉兵起事,迫于當下局勢,太子定會肯的。

太子妃欲言又止,皇後看出她心中疑惑,笑道:“回去告訴他們,大可不必為我擔心。我的兒子,定是要做皇帝的,這是毋容置疑的,所以你們只管放心行事。至于行事之後,聖人若不小心壽終正寝,也無妨,屆時我自會跟随他而去。”

兒子的皇帝之位,她要争。聖人身旁的同棺之枕,她也要。太子若能順利登基,最好的情況,是聖人知趣退位,從此與她山水之間不問世事。她有這個信心,他們定會像年少時那樣,了無憂愁,帶給彼此快樂。若聖人不幸離世,那麽,她也不會茍活于世間。

太子妃深呼一口氣,朝皇後一拜。

皇後扶起她,拍拍她的手,“你要照顧好太子。”

太子妃想起那日太子抓着陳安挑明關系的一幕,心痛難耐,低垂視線,一時忘了答應。

皇後不知她心事,以為是大事在即,太子妃不過出于婦人之仁,害怕恐懼而已。故而安慰道:“沒有過不去的坎,夫妻之間也是如此,世間之事也是如此。”

太子妃咽下喉間一抹酸楚,點了點頭。

回東宮之後,太子妃呈上皇後親筆書信。太子拆開來看,一字一字,讀了數十遍。

燭臺晃動,兩人的身影映在地上。許久,太子将信撕毀,擡頭憤然,“我不信。母後絕不會寫這樣的信。”

太子妃跪下,細細将撕毀成渣的紙一點點撿起來,捧在手心,拿了個燒盤,置于燒盤燒毀後,方才擡起頭道,“我們只有這條路走了。”

太子恨恨看她一眼,忽地大笑道:“不就盼着做你的皇後嗎?我若登基,皇後指不定是誰呢,你就這麽自信,我一定會封你為後?”

太子妃靜靜地看着他,目光誠摯而熱烈,她的眼神裏有愛戀,有她一直想要告訴他的纏綿情意。

她搖搖頭,“無所謂,我只希望你能活下來。活着做皇帝。”

太子忽地一把撅住她的下巴,目光兇神惡煞:“別跟我來這套,宣兒的事,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。”

太子妃揚起嘴角微笑,笑着笑着,眼淚就出來了。

“我……不是……故意的。”

太子一把推開她,根本不想聽她的開解之詞,甩袖揚長而去。

太子妃癱在地上,掩面而泣。

那是宣兒的宿命,他不能怪她。她哭得軟綿無力之時,忽地想起今日下午皇後在宮殿說的那句話,“沒有過不去的坎”。

是了,只要能度過眼前的難關,什麽事都不是事了,他們會像以前那樣和好,他終有一天會感動于她的癡心。

太子妃哭得更傷心了。

太子拉着陳安,在葡萄架下坐了一宿。

這一夜,星空璀璨,他們在風中默無聲息。夏日的清晨,總是來得格外早,第一抹晨曦自雲後透出來時,樹上的知了也開始蟬鳴。

陳安坐得腿都麻了,卻依舊不敢動。太子躺在他的臂膀上,忽地問:“安兒,你知道父皇為什麽厭惡我嗎?”

陳安本想安慰兩句,卻發現任何的語言,在太子與聖人的父子關系跟前,都是蒼白無力的。

于是他問:“為什麽?”

太子答:“他厭惡我平庸,厭惡我是母後所生,厭惡我做了太子,厭惡我是他的兒子。”

陳安擡起手,下意識想要撫摸他的額頭,意識到這動作太過親密,似有逾越。他剛要将手放下,太子卻一把拽住他的手,他的眼神認真而專注,他看着他道:“安兒,父皇說我喜歡男人,他厭惡我喜歡男人,只是安兒,我真的不喜歡男人,我只是喜歡你而已。”

陳安笑了笑,他知道太子今日赴宴即将做出的舉動,所以他什麽都沒說,只是繼續剛才的動作,将手放在他的額間輕輕撫摸。

太子閉上眼。

陳安唱起了家鄉的小調。與先太子妃生活的望京不同,他這個沾親帶故的遠方親戚只是個生活在江南望江一隅的窮小子。

來望京之前,他學過唱戲。家道中落,為了贍養父母,他迫無無奈,當過一陣子的戲子。後來來了望京,無意間得知自己家還有房德高望重的親戚,厚着臉前去打秋風,被人一棒趕了出來。

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冬天。他衣履闌珊餓倒在雪地裏,自東邊而來一人,擡眼去望,錦衣玉冠的男人騎在高高的馬背上,震驚地看着他,仿佛故人重逢般。沒有望京貴族一貫趾高氣揚的傲氣,男人和氣得很,朝他伸出手,那手白皙修長,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手。

“從今往後,你叫陳安,是我沈驀的人。”

那個時候的陳安還不懂這句話對他意味着什麽,他只是隐隐知道,或許,以後的人生,會不太一樣了。

婉約綿長的江南調順着清晨的霧氣,緩緩散開,紛紛揚揚一曲又一曲。太子贊道:“安兒,你唱得真好聽。”

陳安沒有停下。

日頭自東邊升起,高高地往半空中一挂,太子不能再待,按照時辰,他得趕緊往宮裏去。

這是他被幽閉之後,聖人許他參加的第一個宴席。宴席之上,東宮一黨欲借衆人醉酒之時,行謀逆之事。

他們要他親自将毒酒遞給聖人。這件事只有他可以辦到,旁人都不行。

太子有些發抖,他終究還是害怕的。不是怕将毒酒遞給父皇,而是怕別的。

陳安只好停下來,柔聲安慰:“殿下,無論如何,我都會誓死追随你。”

太子看向他,有些嘲諷地問:“你知道我要做些什麽嗎?”

陳安點頭,“我知道的。”

太子繼續道:“不,你不知道。”他們都以為他定會謀逆,定會将那杯酒遞給父皇。

陳安搖頭,從袖子裏取出一包藥粉,“若是連我都不知道殿下在想些什麽,殿下活在世間,豈不是太孤獨了些?”

說罷,他當着太子的面,将藥粉倒入杯中,一口氣喝下,笑道:“為君為子,弑父篡位,是為不忠不孝,殿下心性純良,萬不會做這樣的事。為人主君,臣子盡心竭力,拼死相從,若不相應,是為不義。如此不忠不孝不義之事,殿下是寧肯犧牲自己也不願辜負他人的。”

太子欣慰:“知我者,莫若安兒也。”

陳安看起來有些痛苦,許是吃了方才那碗茶的緣故。“陛下,你命人備下的白绫,我不想用,舌頭掉在外頭,傳說下輩子會變成啞巴,如有下輩子,我還是想唱唱曲的。還是砒霜好。”

太子眼中有震驚、痛苦、愧疚。原來他早就料到了一切。

毒藥入口,陳安無力支撐,倒在太子懷裏,擡頭問他:“殿下,殿下也準備用砒霜嗎?”

太子的淚奪眶而出。他點點頭,“是的,我也準備和安兒用一樣的。”

陳安覺得整個身體的氣息都被褫奪了,胸腔裏只剩了一口氣,他用這最後一口氣,緩緩道:“殿下,我先行一步。”

此後世間再無陳安,再無太子跟前第一人。

他再也不能聽他的曲了。

太子抱住陳安,嚎啕大哭。

近午時,宴席開,絲竹歡樂,一派熱鬧愉悅。

聖人坐于高位之上,俯視下方。目光觸及最左方的太子,瞳孔一緊,似有考探之意。

他喊了聲,“太子?”

太子猛然擡頭,自案幾饒桌而出,“兒臣在。”

出東宮前,他重新換了衣裳洗了個臉,熱水敷過哭腫的眼,拿白脂粉輕輕一抹,倒也能遮個七八成。

聖人指着正在進行的歌舞問:“此曲此舞,如何?”

太子将頭埋得低低的,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沙啞,回答得幹淨果決:“宮禦坊出來的歌舞,自是天下最好的。”

聖人點點頭,沒說什麽,撫了撫袖,示意太子坐回去。

太子重新入座,擡眼便望見對面坐着的東機令王淩舉杯示意,王淩使了個眼色,示意太子找機會敬酒。

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準備就緒,只待聖人喝下毒酒,一切便能順理成章。太子登基,他們也能幸免于難,得償所願成為擁君重臣。

太子避開他的目光,假裝沒看到。

躲得了一時,卻躲不過一世。王淩将手扣在腰間所配玉珏上。事先有預料,若太子遲遲不肯行動,那麽他們只好采取最壞的打算。玉珏扣三下,而後摔珏,以抓刺客為由,囚禁聖人。

太子一顆心幾乎懸在嗓子眼,在王淩的手往下扣第三下的時候,太子站起來,舉杯朝聖人道:“父皇,此酒甚好,兒臣想要敬您一杯。”

聖人若有所思地盯住他,眼神随即移開,道:“好。”

太子想要請求聖人提前結束宴席,避免之後若有不測傷及無辜。苦于如何找正當理由開口,聖人卻搶先一步道:“宴席至此,大家便都散了吧,太子留下來陪朕斟酒暢飲。”

遂得心願。太子松一口氣,不敢朝王淩那邊看。

殿中只剩聖人太子兩人,聖人命人另取酒壺,伺酒的小太監恭敬地送上飲具,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朝太子望了眼。

太子瞬間明白,這小太監定是他們安插的內線。他的目光凝視在案前的精致酒壺,左旋為酒,右旋為毒,是他們備下的了。

聖人笑着看他,似乎在等待着他斟酒。太子遲疑半秒,而後伸手去拿酒壺。

一斟斟到杯面,幾乎滿溢而出。聖人并不急着喝酒,笑望着太子,問,“面壁思過三月,想來你也是大有長進。”

太子謙卑道:“兒臣知錯。”

聖人嘴角一抿,只那麽一瞬間,閃過一抹輕蔑而無奈的笑容。這個兒子,确實是太過平庸,連他所說的言外之意都聽不出來。

這個長進,說的可不是太子如今假模假樣的虛意奉承。

罷了,既然已經給過機會,後面的事,注定是天命。

聖人并未多說,舉杯碰了碰太子的杯子。或許是出于對血肉之情的尚未泯滅,聖人開口問:“太子今日想要敬酒,可是有什麽話想要對父皇說?”

這般柔和的語氣,恍若昨日,恍若太子充滿嫉妒與懊惱的童年時期。太子搖搖頭,“兒臣要說的,都已經說了。”

生硬而倔強的回應。聖人輕哼一聲,将晃到嘴邊的酒杯一個回轉,遞到太子跟前,“太子如此孝心,不如替父皇喝下這杯酒吧?”

此話一說,太子幾乎立即明白,東宮黨的計劃失敗了。聖人,早就有所防備,今日宴席,不過是甕中捉鼈。

不知為何,太子忽地覺得解脫,$E6AC應由他獨自解決的事,終究又是被人推着前進,聖人的命令,一如既往,他只要照着做便好。

那一瞬間,太子想起今早躺在陳安懷中時的發抖不安,是啊,他不是害怕謀逆,不是害怕死亡,而是害怕失敗。平生第一次在聖人面前拿主意,他擔心會出漏子。

呵,現在想來,有什麽好怕的。看,父皇讓他喝酒,本來就該是他自己拿主意喝下的那杯酒,最後終歸是由父皇拿了主意。

這一次,太子沒有顫抖,他順從地從聖人手中接過杯酒,就像以前做過很多次的順從那般,沒有絲毫猶豫地一口氣喝下。

聖人冷笑,他正準備揭穿這愚蠢的謀逆以及太子拙笨的手段,嘲笑太子連個謀逆都做不好的時候,太子卻一把搶過案上的酒壺,按開壺頂,往裏面潑灑些許東西,而後一口氣仰面灌下。

這一連串動作,僅僅發生在數秒之間。動作快得僅夠聖人眨個眼,聖人一怔,酒壺裏面,是有毒的。

而從他手中遞給太子的那杯,其實是沒有毒的。謀逆雖是大罪,但畢竟血濃于水。

聖人上前搶奪,臉上有過慌亂神情。太子口吐鮮血,扯住聖人的袖子,安慰似地同他講:“阿耶,你放心,我另外又加了些砒霜,肯定能死的。”只有他死了,事情才能真正解決。阿耶最不喜歡看到的兒子,從此以往再也不會礙眼了。

聖人一震,往前便要喊太醫,被太子一把抱住雙腿。

聖人回頭,緩緩低下身,将太子扶住,聲音顫抖,“你大可不必這樣。”

太子使出最後一絲力氣伸出手,在空中比劃着,“阿耶,我只是想做你的好兒子,最優秀的那個。我……我從來沒有……“氣息越來越弱,聖人不得不低下頭去聽,聽到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:“……沒有背叛……阿耶……你要相信我……”

而後,再也沒有而後。

太子眼睛瞪着,了無氣息。而他的手卻仍舊緊緊攢着,四指緊握,大拇指突出,是一個表揚的手勢。

皇子們小的時候,聖人每次誇獎,便會做出這個手勢,朗朗地贊上一句:“我的好兒子!”

聖人撇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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