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百福宮(五)
從百福宮出來,兩人換了便裝, 都披着長裘披風, 高挑的身形,并肩而行。
從宮裏一路出來, 街市逐漸繁華。
顧夕果然對各種攤位和小吃不感興趣,略略地在趙熙指點下看了幾眼,就過去了。趙熙還挺意外,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, 哪有不愛玩愛新鮮的,除非這些他都不稀奇。忽地想起,宗山腳下可是有好幾座大城鎮, 繁華程度不亞京城,他先生定是帶他玩過無數遍了,她心裏又泛起些澀澀。
趙熙馬上又提醒着自己,今天是過年呢,是帶顧夕出來散心的。她振作了心情, 牽起他的手,朝前指了指, 聚仙閣就在街中央。那是一座紅漆的高樓,門臉又大又排場。
進門來, 食客不少, 不過早有暗衛替陛下打點過了。店小二跑過來, 瞧這對男女雖然低調, 但一身華貴之氣是掩不住的, 便知來頭不小,忙點頭哈腰地讓到二樓包間裏去。
包間裏清靜不少。趙熙本是讓顧夕想點什麽吃,顧夕只掃了幾眼,便把菜排丢給店小二,讓他看着上。顧夕與她相對而坐,包房內并無別人。可這小子似乎并沒有覺悟給她端茶洗盞,閑閑看窗外街市風景玩。
趙熙目光又有些迷離。記得別院裏有回她沐過浴,正君也是這樣閑閑地,沒覺悟伺候她穿衣著履呢。趙熙心中又疼起來。銘則的一舉一動,一言一行,當時她并不覺得怎樣,如今細細在想……幕幕剜心。
面對一大桌子菜,兩人随便揀着吃了幾口。
顧夕寬坐在座位裏,長腿舒展成一個舒服的姿勢。慢慢啜飲聚仙閣的名酒聚仙釀。
聚仙閣的菜倒罷了,倒是酒算得上華國名酒了。當年,先生特意搜羅天下美酒,兩人對着品……
顧夕品着醇酒,思緒慢慢飄散。
店小二跑進來,殷勤道,“兩位客官,點支曲子聽嗎?”
趙熙擺擺手,忽然心頭一動,“拿把琴進來。”
扭頭見顧夕端着酒杯,目光迷離。
“別喝醉了。”趙熙提醒了一句。
顧夕這才醒過神來。卻見一把琴已經陳在案上。他下意識坐正,在心裏快速地篩選曲目。
Advertisement
趙熙瞧他凝眉思索的樣子,笑出聲,“彈一首出水蓮吧,輕松又惬意,正合休沐日聽聽。”
顧夕笑着起身,“哎,那多俗氣,咱們今天奏一曲新的。”
趙熙怔了怔,了然一笑。這孩子瞧着漫不經心,其實心很細。舊曲恐傷情,他這是顧念着她的情緒呢。不過新曲豈是說有就有的,難道他的才情已經達到這個境界了?趙熙倒頗期待。
顧夕伸手随意把琴拎過來,也不正正經經坐在琴凳上,擡長腿倚坐着靠窗的雕欄,琴半搭在花案上。
君子六藝,琴屬于很重要的一項。趙熙倒是頭回見有人這麽彈琴的,不由笑着用筷子敲酒杯,“該打該打,不叫你焚香沐浴,便也罷了,怎坐也沒個坐樣?”
“彈琴,就是一個心境,那些個繁瑣規矩,若都守個遍,那彈出的曲子也無法直抒胸臆了。”顧夕不服氣地挑眉,“要是想聽好的,我可就得這麽彈,坐穩了,就死板了。”
趙熙被他說得沒了詞,只得擲了筷子,“強詞奪理,大話說的倒滿。”
顧夕不服氣地掃了她一眼。眼波中的潋滟星光,晃得趙熙眼前一亮。待要細看,人卻在一瞥後便低頭專注調弦,恍若未意識到自己方才驚豔的生動。
趙熙笑着搖頭。
顧夕飛速調好弦,幹脆利索地把琴的另一邊搭在長腿上,挑眉示意趙熙傾聽。趙熙笑着看他生動的表情,目光随他修長手指在弦上一抹,金石之音繞梁響起。
節奏快慢有致,調式随心所欲,聽不出出自哪裏,但卻出奇的動聽。顧夕的曲子果然比他的姿勢更灑脫。
周圍幾個包房的人,皆從窗子探出頭,往這邊張。連一樓的食店也停了箸,擡頭,注意地聆聽着肆意揮灑的音韻。
一曲畢,竟有人叫好。
趙熙卻微眯着眼睛,半晌未語。
她生在皇家,那裏是天下規矩最森嚴的地方。君臣,父子,夫妻,縱使是人世間最親密的關系,也全在規矩條框裏,活的全不是自己。她的正君,本來就應該是顧夕這個樣子的。可一入公主府,便不得不掩了性情,用條框來規範自己的言行。苦苦熬了五年,弄得一身病弱,滿腹心事。他自行散功,是不是因為這種演戲般的日子還要過一生,絕望至極,想要解脫呢?
顧夕是否借彈琴,來點醒她這個原因?
趙熙垂下眼簾,掩去眼中的狐疑和沉思。
顧夕收琴走回來,趙熙收回思緒,笑道,“倒真不是大話。我庫裏有把鳳鳴,聲音清冽,正适合你琴風,回去讓趙忠尋出來給你吧。”
這便是皇上打賞了。鳳鳴是華國國寶級的琴。
顧夕随意點點頭。
趙熙心頭一動。上回賜他碧落,他的表現倒比現在鄭重些。可能在顧夕心裏,這些是他和先生随手玩的東西,沒什麽稀奇吧。
越接近顧夕,趙熙越有一種強烈的感覺。銘則教養他,費的心血全隐在骨子裏。可某些方面,他卻一點也沒教。這讓顧夕顯得那麽的特別。顧夕身上的種種特質,對于她,無疑是吸引的。趙熙認為,若顧夕以州郡層層晉貢上來的侍君身份出現在她面前,她也肯定會第一眼就看上他。
趙熙隐隐覺得理出了銘則的一些思路,卻又有些捉摸不透。或許是銘則早有離開她的心思,才費盡心血,培養了最适合她的顧夕。這個念頭一起,趙熙又覺得心裏撕裂般地疼起來。
她面色陰沉地擡目。少年正坐在對面埋頭玩着他新得的碧落。
趙熙目光又開始發散,半晌,“我猜另一把名琴鸾佩,就在你那裏。”鳳鳴和鸾佩都是名琴,本是一對,出自同一個大師之手。鳳鳴收入皇家,鸾佩散落民間。
“嗯。”顧夕在桌前随意劃了劃,他的手指修長幹淨,指甲渾圓飽滿,象是精心護理的瓷器,“冰蠶絲的弦,不傷手指頭。”
趙熙目光随他手指劃動,心裏不由感嘆。這小家夥,吃的玩的,什麽沒見過,随手用的,都堪比她私庫裏的東西。她還真想不出,能拿出什麽逗他開心。
出了聚仙閣,兩人在長街上游游逛逛。
逛過了街,兩人才發現,彼此有很多喜好重疊得特別默契。趙熙常在宮中,沒人陪她玩得這麽盡興。顧夕少年天性,有這麽投契的夥伴,自然興致高漲。夜燈初掌時,兩人站在長街盡頭,都心滿意足地嘆出口氣。許久以來壓在心上的陰霾,仿佛都甩給了舊年,心情也輕松了不少。
明年過年,還帶顧夕出來玩。趙熙在心裏下了這樣的決定。
城門前,忽有馬隊進入。衆人都往兩邊閃。
暗衛們緊張地要護上來,趙熙示意不必。顧夕下意識地護在她身前,兩人退到茶肆裏。就是當日他要出城經過的茶肆,裏面也坐了不少人。
有人議論,“燕祁進貢喽。”
“喔,牛羊牲畜,還有駝鹿呢。”很多人站起來看稀奇。
顧夕也好奇地往隊伍裏看。
燕祁的馬隊騎士有男有女,皆着輕裘玄甲,在華國人好奇的目光中,隊形整肅。
趙熙負着手,看着給她進貢的馬隊從眼前經過。隊伍中間,有幾輛大馬車,車窗壓着青呢簾,裏面寂靜無聲。
馬隊緩緩通過,長街又恢複繁華。顧夕回頭悄聲問,“您回去嗎?”
趙熙淡笑搖頭,“不過是番夷進貢,哪用得着我親自處理。”
“我陪你回顧府。”趙熙拉起他手。
一輛馬車停在街角,迎着兩人上車,繞人少的街道,往顧府而去。
---------
“夕兒,這次回顧府,顧大人必要開祠堂的。”
顧夕眉頭動了動。
“入了族譜,從此不管你認不認,也做準了的。”趙熙看着他,“從此,便與顧氏一個族同氣連枝。銘則即去,你便是嗣子……”
顧夕緩緩閉上眼睛。
“不願?”趙熙輕聲問。
顧夕長久凝滞。
“顧府到了。”外面有人輕聲禀。
兩人都是一震。
顧夕迷茫地看向車窗外,顧府高階,有威嚴石獅。中門大敞,燈火通明,迎賓的家院們,整肅分列兩邊,久候多時。
無論是親子,還是養子,只要冠了顧姓,便是顧家子弟。他只要踏進這個門,便會改變一生的軌跡。顧夕此刻完全理解了先生當時離府時的心情。在這裏,只有顧氏門楣,家族榮譽,在沉重的重擔下,誰也活不出個自己。
可人活在世上,不能只為自己。顧夕回目,神情悲傷地看着趙熙。這個女子,這個華國的皇帝,飽受着怎樣的痛苦和煎熬,他最明晰。他不排斥先生的活法,可也做不到那樣的決絕。說到底,面對這樣一個被他們合力傷了的女子,顧夕無法狠得下心。
“陛下。”顧夕緩緩擡眸,目光中有星光點點。
兩人相處以來,顧夕很少這樣稱呼她。趙熙心有所動,探頭看他,“嗯?”
“我有話講。”顧夕悲傷而鄭重。
趙熙坐正看着他。
“顧正君讓您傷了心,我們無以為償。”顧夕正面提及了顧正君。這是趙熙心頭傷,全華國恐怕只有他倆人知道正君真正的死因。
果然,趙熙目光霍地犀利,含着瘋狂的痛意。
顧夕注意地看着她陰晴不定的神情,艱難道,“若您不棄,夕兒……願意……”
趙熙眸光閃爍。
“顧夕請旨投軍,願以一身功夫,報效國家,酬報宗山諸位師父的大恩。”顧夕咬着牙,一席話說完,全身脫力般。
趙熙目光縮緊,審視地看着面前臉色慘白的少年。在這個當口,顧夕還是講了這樣話,看來他早已經下了決定。
趙熙完全洞悉了顧夕的心理,他縱使聰明,也是太過年輕。對情愛太過美好的向往,才讓他對未來的決定既惶懼,又不安的吧。奈何她只有一顆破敗不堪的心,無力給出任何承諾!
顧夕垂着長睫,不敢看她眼睛。
“先生說過,情愛,最易傷人。”顧夕艱難道,“顧正君說,您是一國之君,……不僅僅是妻子。”當時,顧正君說的就是這個意思。顧夕思慮了這麽些日子,便也只有這個理由,能理解他的死遁。
趙熙怔了半晌,怆然道,“銘則說給你的?就為這個說辭,銘則便寧可散功,也要成全我未來有可能的千古一帝的威名?”
顧夕無言以對,只有點頭。
“那麽你呢?你的先生教養你十年,煞費苦心的,可知又是為何?”
顧夕臉色慘淡,無言以對。
趙熙探手挑起他下巴,迫他看自己的眼睛,“夕兒,你如此聰明,一入京城,就發覺了自己的與衆不同吧。你十七歲入了天閣,是你先生始料未及,卻是你師父一手促成。雖然在你入京城的年份上他們倆有所分歧,但無疑給你安排未來的路,就只有一條,那就是入京伴君。對不對?”
顧夕死死咬住唇。多日來的面具,被嘩地撕破,他感覺到心頭亦有撕裂般的疼。當他意識到自己竟是這樣一種存在時,正是在顧正君死遁的那段日子。顧正君與他的身影,常在趙熙眼中交疊。他透過趙熙悲怆不甘的神情中,看到了自己,更看到了她的執念。
那是一種瘋狂的執念,是對心中美好情愫的向往與求而不得的憤怒與失落。
“說要闖蕩江湖,又說要販馬,如今又說要從軍?你竟比你家先生更深谙求而不得、欲擒故縱的把戲?”趙熙言辭異常的尖利。
顧夕撩起眼簾,眸中全是霧氣。
顧夕一顆心擰了幾個結。他自覺沒有這樣深的心機,顧正君肯定也不是這麽想的。人都死遁了,還玩什麽欲擒故縱呢?可他卻沒法去反駁,甚至辯解的話也尋不出一句。
對她的三次試探,他得到了兩次刻骨銘心的教訓。
頭一次,他始料未及,準備不足。第二次,準備充足,卻又落了下乘。
他最開始是想過要走先生走過的路,可趙熙一出手,便掐斷了一切可能——他們有了肌膚之親,她為給他療傷,甚至直接動蕩了宗山的根基,他再沒有別的路可走,除了淪陷在她一步步編織的羅網裏。
多日相處,他的想法一變再變。他沒嘗過情愛,不知緣起于何。只是相處日深,讓他無法放她獨自在撕心的痛苦中瘋狂下去。
情不輕動,所以不會傷心。先生早先同他講過這句話,原來是要教他用在這裏。先生在告誡自己,也是在表達一種挂念與不放心吧。想到與先生十年相處,竟是這樣的結局,顧夕心頭全是澀澀。
顧夕于他十七歲人生中,遭遇了天翻地覆的變故。獨自在京城,面對這樣的局面,他身心俱疲,孤獨無助。
他不是經不起風浪,受不起磨厲。其實早在茂林別院裏時,他就已經做了選擇。踏進顧府,只是一種儀式,他只是想在這之前,确定自己的心意。
顧夕咬着唇,不再講話。
趙熙看到少年臉頰上,兩行清晰的淚痕,淚珠彙聚到下巴上,滴落。
“夕兒……”趙熙和緩了神色,語氣裏,帶出疼惜,“新朝初立,朝局仍不安穩。你身份敏感,太子府,你師尊萬山,都不會放任你。即使我放你走,你也走不遠的。你入顧府,便是顧氏嗣子,年後,我以侍君之位迎取。一年半載後,時局便會穩定,到時你即可入軍營,建功立業去。”
顧夕緩緩點頭,“好。”
他黯然地垂下頭,淚撲簌簌地。這悲傷,不是為了自己的境地。而是他都如此袒露心意,在她眼裏,不過是小孩子的把戲。曉之以理,動之以情,誘之以利,她為留下這份執念,真是用了心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