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北山大營(三)

趙熙在光華閣接見了燕帝。

“上君安好。”

“帝君安好。”

兩人互相見了禮,分主賓坐下。

燕帝雖是孩子, 氣勢還是有的。沉着地捧出國書, 高聲唱誦,居然沒背錯, “上君請看,這是我邦貢給上朝的禮單。”

趙熙命人接下。

禮單下去,剩下三名男子跪伏在趙熙面前。

燕帝複又引見,“這幾位皆是我皇室血脈, 皆是青年才俊,奉與上君,以示兩國交好。”

三個男子齊聲誦拜, “參見吾皇陛下,萬歲金安。”

趙熙命人擡頭。

三人擡頭讓她看。

趙熙打量了一下,皆是二十左右年紀,長相倒也過得去,就是裝束比較吸引她。三個人皆将長發結成許多辮子攏在腦後。辮梢裝飾着異彩的寶石, 光彩流轉,行動間叮叮做響, 額前有三四串細小的彩珠集成一束的抹額,在年輕的額頭前輕輕抹過, 又英氣又絢麗。

她常年見過的皆是著甲的燕人兵士, 頭回見這樣華貴裝扮的, 仿佛竟屏的孔雀, 原來燕人的男子也挺漂亮的。

趙熙又回目打量了一下燕帝, 燕帝雖年紀小,裝扮卻相對厚重不少,嚴謹地束了發,也沒那麽多零碎挂在發梢間。

燕帝見趙熙神情,不禁笑道,“在我祁國,未婚配的男子,皆不束發,尤其貴族男子,滿身配飾皆要彰顯家族身份。我們那稱未婚的男子是庶格吉,意思是雄雉。”

趙熙點頭,燕祁是游牧民族,男子最是金貴,所以一家裏,總要娶許多老婆,多生娃娃。他們每年的圍火節上,未婚女子可以自己選丈夫。在慶典上,青年男子競相鬥豔,還要賽馬,角力,展示力量。總之就像美麗的雄雉一樣。聽說最出色的男子,一夜可以勾來五六房老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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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成親時,一氣娶過來三房妻子……”小皇帝頗為自得。

三房?趙熙面上表示祝賀,心裏卻很想問,娃娃,你成年了嗎?能用得動三房妻子?

燕帝不為所動,極盡少年老成的樣子,嗓音卻是少年人略啞的變聲期,“上君,按照皇叔父萬山大人傳來的約書,我祁國皇室未成婚的男子,皆已經造冊,您盡可挑揀。挑剩下了,我們這邊才能賜他們另行成親。”

趙熙接過冊子,看了燕帝一眼。心道這燕帝人小心大,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,自己的叔叔伯伯,兄弟子侄,就這麽給賣了。

翻開金冊,頭頁赫然寫着燕攝政王峰。

“祁峰?”趙熙默念了兩遍。腦中映出那個玄甲的覆面将軍。她未登基前,曾調兵拒敵,燕祁來犯的主将,便是這個攝政王。雖然犯邊只是個幌子,其實是萬山與她合謀了那次戰争,主要目的是助他收回大皇子散落在邊境的部隊,但攝政王帶兵的氣度與攻勢,确實給她留下了不滅的印象。

趙熙又念了遍他的名字,“祁峰。”難道這人是萬山操縱的傀儡?

燕帝笑道,“我朝攝政王是我最小的叔叔,一直在宮外養着。今年二十多了,也未成婚,您要看上了,也行的。”

趙熙眯起眼睛,“據朕所知,貴邦軍政大權皆在攝政王手中掌握?”

燕帝臉上陰郁一閃而過,笑着點頭,“呵呵,我皇叔攝政王,不僅理政是把好手,還能治軍,自己的功夫也不錯,是姑娘們最心儀的。”

趙熙有些狐疑,直覺上這個祁峰并不簡單。她曾派過不少探子到燕祁去,其他的都能摸明白,就是這個攝政王,挺神秘。平時深居簡出,總是以面具示人,這麽些日子了,探子們連幅畫像也沒給她弄回來。

趙熙試探道,“喔,冊子制得挺好,可有畫影圖形讓朕瞧瞧?”

燕帝怔了下,露出些無措,“哎呀,來得急,真沒備下,您想知道皇叔相貌?”

趙熙裝作興趣盎然的樣子。

燕帝想了想,極盡描述,“聽說皇叔長得非常漂亮,因要帶兵打仗,恐不服衆,才戴上面具。”

趙熙心道,這說辭怎麽這麽耳熟?

燕帝停了一會兒,又道,“還聽說皇叔是傷了面部,有疤,不願示人,才戴面具。”

趙熙聽他說了半天,全不在重點,忍不住問,“聽說?帝君也未見過廬山真面目?”

燕帝紅了臉,“嗯。”

趙熙愕然。

把持朝政,只手遮天,能領兵打仗,自己還有功夫。從小養在宮外,無人知他底細。甚至沒人看過他長相。趙熙在心裏迅速勾畫這位攝政王,更覺得此人并不簡單。

“國書上說好歲貢一名皇室男子,為何一氣送了三個?”趙熙突然問。

燕帝怔了下,聽說趙熙好男色,身邊侍君走馬燈一樣換,送三個不是投其所好?

“上君。”燕帝反應也挺快,馬上露出少年人的該有的純真神情,語氣中夾着些抱怨,“上朝大國,國都真是繁華,我心向往之,這回出使,第一個要求來的。這三位,一個是我皇叔,一個是我皇兄,還一個是我皇侄,都争着來呢。可攝政王就不這樣,清冷得很。”

趙熙聽明白了,這回燕帝來朝,下回就得換攝政王來朝,他不想來,所以一氣送來三個歲貢,能躲三年呢。

他不肯來朝朕?趙熙暗自琢磨。

夜,趙熙負手站在窗前,思量着。

現在燕祁至少有三派,萬山,燕帝和太後,攝政王祁峰。

萬山被她圈在宗山,勢力遠不能抵達皇庭,燕帝和太後孤兒寡母,肯定是要倚仗攝政王。攝政王正當勢,軍政皆可玩得轉,又有功夫傍身,自然勢力最強。燕太後不甘心大權旁落,遂派燕帝來朝。他們是打算着要尋求南華的幫助,倚靠着她,來打壓祁峰。

趙熙想至此,覺得挺有意思。萬山,燕太後,都知道趨利以得益,不約而同地來尋求與她合作。唯獨這個攝政王,遠遠地避着她。竟然還能想出一歲送三個,一躲就三年的招術。難不成他不知道自己有可能會孤立無援了?

這人,有勇有謀,不是匹夫,但為何棄了她這個最有力的助益呢?

他定是另有打算。他一定是算準了她其實最想合作的人,不是萬山,不是燕帝,而是他這個攝政王呢?

未婚配,不朝貢,不以真面目示人,搞神秘,難道這位攝政王,是在……

待價而沽?

趙熙感興趣地眯起眼睛。

第二日。百福宮。

太後命人送來甜湯,還有趙熙愛吃的一些點心,并詢是否有空到內後宮共赴家宴。

趙熙想起好幾天沒去看母親了,便命起駕去內後宮。

內後宮裏仍是花團錦簇,梅花飄香,還有許多溫室裏培育出來的奇花異品,乍走進來,還只當是到了世外仙境。趙熙見慣了這些景致,只覺人為匠器太重,撩不起她的興致。

在這一片綿軟甜糯的氣息裏,她腦中映出青山土道的北山大營,那個馴了烈馬,滿身灰一頭汗朝着她笑的小子,眼睛裏亮晶晶的,全是欣喜和得意……她微微翹起唇角,決定出了內後宮,就策馬趕回北大營去。

到了正堂,她發現在座的太妃們少了不少,聽說是被恩準讓家裏人接回去榮養了。那個麗太貴嫔自然也不在列。那天以後,趙熙也沒過問,因為她知道以母後的精明,這個賤人自然不會得善終。

太後坐在上位,眉目豔麗,雍容華貴。因着陛下會到,幾個沒被遣散的侍君們也被宣了來。今天林澤在林府裏陪父親,估計太後便沒宣他來。

趙熙當公主時,侍君數目很多,但真正帶入宮的,只有林澤,其餘的大部分遣散,送入寺中。剩下的幾個,皆是世家門弟,政治聯姻,在她做公主時,他們的家族頗為助力,因此登基了,也不能輕易扔腦後。趙熙在宮外給他們賜了府邸。他們都有官職,平日應酬,交友,都不受限,除了沒納妾,自由度還是頗高的。

趙熙對這幾個人自來就不熱絡,幸好那幾個人對她也頗為生疏,行了正式的君臣大禮,拘謹地坐在位子上,鼻口觀心,完全是面君時的感覺。

于是太後在上位冷眼瞅着,幾個侍君在席間皆文雅地敬酒,吃菜,有兩個官職較近的,還在低聲交談朝裏的事情。和諧又客氣,一派公派午膳的氣氛。

這一席宴,太後吃得心堵。早早地散了。

拉着趙熙,母女倆坐到暖炕上,促膝談心。

“熙兒呀……”太後吟了口茶,瞧着趙熙嘆氣。

趙熙知道母親的意思,笑道,“您可別皺眉,會不漂亮的。”

太後寂寥地擺手,“有什麽要緊?”如今天下之大,她再沒必要為個男人注意自己的容貌了。

趙熙無法安慰她,只得笑道,“不是跟您早說過嘛,女兒剛登基,近兩年是沒有懷妊打算的。”

太後心疼地拍拍女兒的臉,自從正君過世,女兒大病,這臉上的肉就一直沒長回來。

“暫時不懷妊,這母後理解,可是你身邊不能沒個知心知意的人呀。”

“喔?”趙熙挑眉笑,“母後瞧上誰了,要指給女兒?”

太後不滿地瞟她一眼,方才宴上那幾個,還是公主時就指到府裏去了,她看都沒多看過一眼。這麽多年了,她也就是名聲在外,身邊侍君雖多,但真正讓她肯沾身子的,也只有正君,林澤兩人。

太後沉吟着探問,“那個住在你百福宮裏的……”

趙熙翹起唇角,目光裏透出和暖笑意,“夕兒是個好的。心地純粹,與我交心交意,慰我愁緒,令我心定。”

這幾句批語的份量可是不一般。

太後審視地看趙熙的神情,腦子裏映出雪夜裏那個劍舞紛飛的漂亮少年,一身清雅傲氣,灑脫不羁難馴。

“既沾了他的身子,人可不能放到外面去了。”太後試探了一句。

趙熙笑着喝茶,“好。年後就冊封,跟着我在百福宮住吧。”

太後心裏一跳。這算是從當事人口裏,做實了他們倆的關系。

“添茶來。”她向外說了句。一個老嬷嬷進來,給換了茶,與太後對了對眼色,下去了。

等人退出去,掩好了門,太後眉頭微皺,道,“你也是個心大的。雖說暫時不準備懷妊,但自己的侍君,關乎的是皇家體統,就算那幾個沒沾過的,也不能放到宮外去。”

趙熙略怔了怔,“怎麽想起提這茬?”

太後冷哼道,“那幾個,雖然你沒沾過,但也頂着個名聲。放到宮外疏于管理,難免惹出事情。哼,這幾日外面議論紛紛,說是那個叫李兆林的……”

太後停了下,見趙熙凝眉沉吟,便哼道,“我就知道,你連他們幾個是誰都記不得了吧。就是方才席上,穿藍色長衫的那個。安國公的小公子。”

趙熙沒接話。安國公李尉是她的戶部尚書。為人穩重可信,千萬錢糧都從他手上過。他家小公子,進公主府時不過十八歲,今年正好二十一了。為人文雅,讀書最是好的,精通術數,現在戶部做從四品的侍郎,公事上很是得用。不知母後為何獨獨提起他,還抓了這麽大的錯處。

趙熙很想聽聽太後想唱哪一出。

“聽說他最近迷上了一個歌妓……”太後道。

趙熙皺眉道,“不過是他們官家子弟應酬應酬,那是清官人,是風雅之事。”

太後氣道,“怎麽能如此縱容?好說不好聽,那可是皇家的臉面呀。”

趙熙皺眉,“皇家秘聞也是胡傳的?我從未接報過他們幾個有什麽逾矩行為,何況兆林行事嚴謹,為人整肅,何人竟胡亂編排他?”

太後掩嘴失笑,“喲,這回記得他了?”還兆林呢,看來也是有情意在的。

趙熙無奈,“母後呀,他是我南華朝的戶部侍郎,從四品的臣工,我記得也不奇怪。”

“我不管他是幾品官,他首先是我兒的侍君。這種事,無論真假,必不會空穴來風。今日既宣了他來,就別再回去了。外面風言風語的,他也不好再出去走動,且在後宮思過吧。”

趙熙終于聽明白太後的意思,“母後,兆林是有官職的人,年後還要在衙門行走,怎能無故禁足?”

“怎是無故?好,你既提到他是有司的人,那若是禦史們為此事參他,你有什麽法子為他正名?他背負這樣的名聲,還能在朝中行走?”

趙熙皺眉道,“母親,他們雖不在我眼前,但身邊都有暗衛,日夜不離,行為舉動,皆有約束,怎會德行有虧?若有人敢以此做文章,便是欺君。”

這話挺重,但太後不懼。她沉聲道,“你是皇上,自然可以萬事不懼,但是他們不行。悠悠衆口是堵不住的,他們既為侍君,還在市井盤桓,甚至敢招清官人陪侍。放在別人那,興許叫雅趣,可他們來做,就是大過失了,會累及皇家顏面,累及君主威儀。”

趙熙愣住。太後雖然有些胡攪,但這話卻真說到了點子上。侍君德行有虧,源于衆口铄金。她把他們放出宮外,不聞不問,看似給他們自由,實際上是置他們于危險境地。如今兆林只是個引子,母親僅僅是利用了他的小錯發作一下,但落在有心人手裏,可遠不止如此簡單了。

“熙兒,你初登基,胸中是治國良策,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做。可市井之徒專好揪着這些所謂皇家秘辛,聊為談資,尤其我兒是女主臨朝,天下所有的人盯着的,不是你的功績,而是你的私德呀,我兒可想過這其中的厲害?”

趙熙沉默。

“母後這一生也無所求了,母後的天地只在後宮,我定要替你看好了後院,你才好無後顧之憂不是?”

太後殷切地看着她,眼中有淚,兩鬓霜灰,一瞬間仿佛蒼老了十歲般。趙熙的心一下子就軟了,“好,就依母後。”

太後大大松出口氣,安撫地拍拍女人僵硬的肩,“我兒不用怕,你的後院,有母後替你把着。萬不能讓有心人拿去做伐子。”

趙熙攬住母親的肩,輕輕揉了揉,“母親,我初登基,外憂內患,皆要一步步下手理順,再容我些時間,定叫那些不肖之徒無所遁形。”

“好,娘信你能做到。”太後這才滿意地長出口氣,親自把剝好的橙塞一半到她手裏。

母女倆和好,分吃了一個橙。

富有天下,貴為真龍,其實最親近的,無非親人。母女倆都失卻了丈夫,在這危險叢生的朝局中,只有相依。

燈影下,太後裹着被,半合目養神。

“母親,那個兆林……”

“怎麽?”太後睜眼看她。

“他有錯,自當教訓,可也是我沒督促好。我把他帶走,回去慢慢教。”

太後管着後宮,趙熙其實不該這樣要人。但她難得張口,太後緩緩點頭,“好。”

太後又閉回眼睛,低聲絮叨,“熙兒呀,別不在意。眼界放開些,整個華國,哪裏挑不出一個好的來?都得先試着慢慢相處,喜歡了,就留下來先瞧瞧,不喜歡了,娘給你再搜尋。”

趙熙坐在床邊,靜靜聽着,眼圈還是紅了。

太後睜開眼睛,瞅着女兒這樣可憐的神情,長長嘆氣。當初百般挑剔女婿顧銘則,萬沒想到他一病就故去了,女兒折騰得幾乎去了半條命……她才驚覺,這位顧正君才是真正讓女兒動了情的。

天子怎能輕易動情,那情意綿綿的所在就致命的軟肋呀。太後只覺是以前是她疏忽了,往後必要警醒,萬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。

還有那個顧夕,與顧銘則同族同姓。人才再好,也不過是一陣子稀奇,她一直納悶女兒為何對他青眼有加。那天去百福宮見了,才明白,那小子通身的作派,和顧正君頗有幾分神似之處。聽說曾在宗山上一起住了十年,那不就是另一個顧銘則?

往後每天,熙兒看着他,心裏想的還是顧正君,這太磨人了。

太後長長嘆氣。自己的女兒,只有她自己心疼。這一回,定要把好關,莫再讓女兒傷心。

待太後睡着,趙熙出來。看見她的戶部侍郎,就跪在院中的石磚地上。估計從宴上下來就跪在這裏了,耗了幾個時辰,北風正緊,飄起來的零星雪花,在風中打着旋,他全身都在地抖。看見她過來,還恭敬地伏下身去。只是沒說出山呼萬歲的話,估計是太難過了,說不出聲音。

他的事,趙熙清楚。不過是去了幾次清芳居,那裏文人墨客雲集,李兆林是讀書人,大家聚會,自然少不得把他往那領。同去的很多朋友,其中還有與他私交不錯的吏部的宋侍郎,那位是她的另一個侍君。

估計太後問責時,李兆林心裏頗覺得委屈呢,大家一同去的,為何太後只罰他一人?

趙熙可明白太後的意思。她這是在替她選後宮呢。先處理一批,再培養一批,這個李若是不行,就換宋來,若他們都留不住自己的心,她就會再換人。反正她是一個心思替她找人,管他什麽前朝權利勾連。估計林澤啊,顧夕啊,她騰出手也會一個個的收拾。

想到那兩個,趙熙不太擔心。林澤有他父親在,太後不會輕易拿他開刀,顧夕的後面是顧府,年後她就讓顧硯之回內閣,繼續領他的相位。何況顧夕還是宗山掌劍,一身的功夫,定不會在太後手下吃太大虧的。但李和宋這樣的,就得她操心了。他們是文人,身子骨且不結實,抗不住折騰。

趙熙腦中閃出許多想法,動作卻未見拖延。她彎腰扶了扶李兆林的肩頭,“李卿起身吧。”

李侍郎直起腰,擡目瞅了他一眼。

能做她侍君的,顏色必是好的。李侍郎這一眼,明眸含着星輝,唇角抿着委屈,本來就白淨文雅,這一眼更是讓人心中生出憐惜。

趙熙再次嘆氣。委屈倒在其次,哄兩句就能好,何況也是他犯錯在先。只是外面挺冷,瞧着別真把人凍壞了。大過年的,她無法跟安國公交待。

“擡春凳來,多拿幾層被子。”

太監們趕緊擡過春凳來。

果然,人只跪了幾個時辰,便無法走路,一路被擡着從她眼前經過,出了院門。

“陛下,回宮嗎?”趙忠上前探問。

“回吧。”趙熙揉揉額角,“把禦醫召過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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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,大雪覆蓋了宮城。

百福宮一片安靜。

趙熙安睡在內室,辟出旁邊的一個小宮殿,睡着李侍君。

回宮時,禦醫們上藥揉腿,太監宮女們出出進進,忙活了半天才消停。兩人都挺累,萬事明天再說吧,于是都睡得昏昏沉沉。

突然趙忠跑來叫門。

“陛下,陛下?”趙忠不敢大聲,又不能太小聲,心急火燎的。

北山大營崔是傳訊,太後派人到北山,單獨宣顧夕到寶帳中接的旨,具體內容是什麽,別人無從得知。崔是在帳外聽着,看見宣旨太監們扛着幾條大杖子進去了。崔是心裏犯嘀咕,就給趙忠傳了訊。

這消息擊得趙忠措手不及。他本想着自己策馬去北山看看,可是走了不久就發覺,雪太厚,路根本不通。又折返回來,找趙熙求援。

“人怎麽樣了?”趙熙只披了單衣,急急地問。

趙忠苦着臉,“飛鴿傳訊來,也得個把時辰,還不知道後面情形。”

趙熙緊皺着眉,在屋中踱步,“夕兒身上有功夫,不會吃眼前虧,性命該是無憂的。”

趙忠仍苦着臉。

趙熙明白他的憂慮,若顧夕敢抗旨,回來也逃不過罪去。太後下的連環套,顧夕怎麽解得開?

趙熙皺眉自語,“母後因何發難?”

顧夕在她身邊,時日并不短了,太後除了上回被麗貴嫔撺着來找了次麻煩,并未再有動作。又是何事引得她突然發難?今日太後借着李的事,說要整頓後宮,又問了顧夕一句,是不是也抓住他什麽短兒了?

趙熙一邊穿衣一邊飛速地思索,顧夕就在她百福宮住着,能有什麽錯處?

“備馬,叫上人,朕要上北山。”趙熙無法僅靠猜測預判,她心中生出強烈的焦躁與不安,促使她要親自上北山去。

“可是雪太大了。”趙忠愣住。

“多叫上人,鏟出條路來。”趙熙穿着騎裝,外披着長裘。

趙忠趕緊攔,“這不行,太危險了,您給奴才一份旨,奴才帶人去。”

“不。”趙熙幾乎聽不進趙忠的進言,她只想親自去一趟。

“小爺不會有性命之憂的。”趙忠急急地跟在她身後,跑出來,“他有功夫傍身,不會傷及性命。”

“不行。”趙熙倏地轉回頭,目光如劍,“他內息重建,正是脆弱時候,那股真氣兒若是被大杖子擊散,他就散功了。”

若是散了功,從此等着他的,就只有病榻纏綿。

趙熙一想到這兒,心中突然感覺有劇烈刺痛。銘則病體支離的樣子,從心中最痛的地方被一下子挖出來。

銘則,顧銘則,她的正君,她的心燈,已經滅了那麽多天。她把那個人,把所有的過往,藏在他親手在她心上撕開的大口子裏,隐匿于與顧夕開始的,那一段甜蜜愛戀裏。她支離破碎的心,在顧夕這裏得到了修補,無處可依的情感,在顧夕這裏找到了港灣。

趙熙眼前,顧銘則和顧夕的樣子交錯出現,往複重疊,一颦一笑,動靜言談……一下下扯着她劇痛的心房。

她痛苦地擡手,按住胸前,臉色瞬間慘白。

“陛下。”趙忠驚慌地看着她。在她眼中,神情裏,一會兒依戀,一會兒痛楚,夾着悔恨,絕望,忽而又變得狠戾,許多種情緒交織纏繞,令她看上去幾近瘋癫。

“陛下,您怎麽了?”

趙熙霍地轉過頭,眼裏是浸滿了淚的火苗,“他那麽痛,那麽難受,活着都是折磨……”趙熙的淚無意識地流到腮邊,“我必須救下他來。”

“……”趙忠失措地看着趙熙大踏步出了宮門。滞了好一瞬,才醒悟地追了出去。

是什麽樣的情緒,能讓堅強如鐵的人瞬間失了方寸?是什麽樣的痛楚,能讓人意志無存?他以為陛下好些了,他以為陛下康複了,他以為陛下已經放下了。顧正君逝去這麽些日子,顧夕闖進了她的視線。她翹着唇角看着顧夕笑,與他厮磨纏綿,彈琴、品茶,逛市集,在原野上策馬……極盡寵溺愛戀。

可如今,只一則消息,便讓她這樣狂癫。這哪裏是好了,深刻的傷口,一直都在她心頭,越隐越痛,歷久彌深。

趙忠追在那個策馬奔在街道上的背影,心中一個念頭讓他遍體生寒。她這麽些日子全身投入的愛戀,是清醒的嗎?她能分辨出自己眼中的人是誰嗎?是顧夕,還是正君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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