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離風口(一)

離風口,在華燕兩國邊境正中, 各相距五十裏。燕祁皇帝拟從這裏入關。燕祁的攝政王果然親自來迎, 于是雙方都在離風口設了行營。

燕祁攝政王的行宮紮在北側,綿延數裏, 數萬支帳蓬。

中軍王帳設在一個坡地。升帳完畢,将領們正從帳裏退出來。候在外面的一個文士打扮的人進了帳中。這人正是原太子長史劉有,太子與趙熙在獵場争奪萬山尊者,他趁亂偷出顧側妃, 快馬送入燕祁。後來太子因傷失去儲君位置,被封為康王。康王妃一直派人四下尋找劉有的下落。劉有卻改名換姓,做了攝政王幕僚。

大帳內寬敞明亮, 主位後的帳壁上,挂着大幅地圖。一個挺拔的男子站在案後,正凝神看地圖。

“王上,”何有單手撫在心前,彎腰行禮。

那男子緩緩轉過頭, 正是燕祁攝政王。他身着玄色王服,身形瘦削, 修長挺拔。滿頭發辮,皆束在腦後, 明紅珊瑚細米珠串從飽滿的額上抹過, 越襯得肌膚如瓷如玉。一張素色面具, 遮住大半張面孔, 只露出線條簡潔的唇。唇角微微向下抿着, 倔強又剛硬。一雙眸子幽深明亮,直攝人心。

“你可以即刻動身了。”攝政王擡了擡手,“這些死士,随你同行。”

“是。”劉有回頭看了一眼,數十名死士,已經地聲列隊在帳中。

“在華都暫做停留,目的達成後,即刻撤出華都,不可閃失。”攝政王低低的聲音。

“是。”劉有鄭重地應了。

攝政王走過來,親自扶起他,雖然隔着面具,看不到他神情,但眸中的情緒卻讓劉有心中大恸,“王上,您……”

攝政王拍拍他肩,“走吧。”

“王上,您三思啊。”劉有一步一回頭,出了帳子。

人都撤出去,帳內寂然無聲。

攝政王寂寥地轉過身,帳邊有一面銅鏡,鏡中人,一身燕祁裝束,輕甲裹身,臉上的面具冰冷猙獰。他摘下面具,鏡中人正是祁峰。

華國自獵場之事後,內亂蓬生。其實當時他們燕祁王庭也亂得不行。諸王意見不合,各行其道。回到王庭,為了暗地裏配合趙熙登頂,他不惜代價,強行帶兵出征。鐵騎過處,收城掠地,勢不可當。最後一役,終于華國萬民擁戴趙熙親自出征。千裏草原,他策着馬,遠遠看見華國的中軍寶帳,她就在裏面坐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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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熙在軍中有絕對的權威,他卻只是新上任的攝政王。縱使先前有了些小勝,此刻也萬萬不是趙熙對手,所以他撤兵也不會讓人覺得是突兀的決定。于是,他放棄進攻,收兵回國。

那一役,直接的結果是趙熙擁有了全國民衆的支持,順利上位。他亦憑着赫赫的戰果,樹立了軍中的威信。回朝後,全力清除異已,直至只手遮天。

此回朝貢,小皇帝趁着他在北邊塞整兵,偷偷領了儀仗,從王庭出發,選了最近的道路直接進了華國境內,前後也就是兩天時間,他根本無從反應。趙熙特別警醒,小皇帝一進華國就派出重兵沿途保護,讓他連下手的機會也沒有。這小皇帝太讨嫌,整天疑心自己會收娶他的母親。祁峰生怕趙熙從他那探聽到自己的什麽消息。趙熙那麽聰明,萬一察覺了他的真實身份……

燕祁的攝政王,最實權的人,一想到趙熙就有些怯意。是怯,更是愧疚。他本已經想好,換回本來的身份,他定要找最佳的時機,親自向趙熙陳明事實。縱使她不諒解,他也會百折不撓,求得諒解。是的,拼着性命死遁,他不是為了逃離。祁峰合目,越是愛戀,越是甜蜜,他就越無法忍受靠着欺騙陪在她身邊,他不要頂着無形的面具,欺騙她也欺騙自己。

反正早晚都是要與她坦誠相見,如果由別人口說出來,祁峰寧願是自己親自面對趙熙的怒火。縱使焚身焚心,他也不後悔。

那個小皇帝,他不預備再留這個擺設。王庭現在中央集權,祁國也是百廢待興。祁峰也不想再把精力耗在這些無用的事上了,他要壯大燕國,做中興之帝,同趙熙一樣的報複。

只能自己壯大了,才能庇蔭子民,才能能力保護好她。祁峰想到趙熙,神色柔和下來。

趙熙的身影清晰浮現在腦海裏。別院那夜他與趙熙颠鸾倒鳳,她俯在他胸前,認真地說,“阿則,我想要個你的孩子。”祁峰的心,有些酸軟。女帝懷妊,自古就是最危險的舉動。他必要強大到足以保護她,讓她安心孕育才成。

想到未來,銅鏡裏的人,微微翹起唇角,又很快收斂。

現在擺在他面前的當務之急,是她就在北大營,極有可能被小皇帝撺掇着心血來潮,過境來與他會唔。不是不敢見她,只是他精心布置妥善綢缪,趁這次邊境交接,必要取小皇帝性命。亂軍中,他怕她有閃失。

方才劉有走時欲言又止,是因為他擔心着另一層。他擔心自己與趙熙的相見,畢竟是兩國交鋒,先于情愛,趙熙恐怕更容易視他為敵人。劉有是擔心會有危險,不同意他與趙熙交底。

祁峰雙眉緊緊鎖緊,他也知道太過急促,可終究是情勢所迫。小皇帝現在趙熙那裏,若是贏得趙熙的支持,他就更難見她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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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後。

趙熙收到一幅畫像。

畫像裏的人一身玄色王服,外罩輕甲,是個武将的裝扮。身形修長,瘦削,挺拔如松。面具覆了大半張臉,只留下形狀優美的唇。雖只是畫,也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肅然之氣。

“這就是燕祁的攝政王?”顧夕探頭過來看了一眼,“裝扮倒是……”

趙熙也掃了眼畫中人的一頭發辮,顧夕定是覺得這位攝政王和那三個歲貢來的男子是一個畫風,“他還未成婚。”

“多大了……”顧夕挺驚奇。

趙熙側目看他。顧夕抿唇,笑而不言。同是王,趙熙可是早早一夫多侍,“美名”傳揚,相比之下這位攝政王可真是素淨。

“燕國蠻夷之地,……兄妻弟承,朋友們互換老婆,還有無數露水姻緣,”趙熙把顧夕拉過來攬住,“別看這位攝政王名義上還未成婚,實際上不知已經有多少房妾了。哎,這位攝政王啊,胸有大志,奈何時運不濟。他們燕祁血緣關系混亂,老皇帝好色,處處留種,自己親爹的小妾,兒子的小妾,渾不吝,光便宜兒子就十幾個,還不算在冊的妃嫔所出。”

顧夕驚訝,“都是皇家血統呀。”這邊趙熙只有一位長兄,兩人争皇位就争成這樣,那邊那麽多狼,還不争翻了天?

趙熙知道他意思,搖頭道,“能争的,也就那麽幾位。他們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就是非谪不可繼承皇位。兒子再多,只要不是皇後所出,就都是奴下。他有谪出的兒子繼大位就行。”

“不過,他的皇後前前後後,也立了兩三位,所以,谪出的兒子也有五六個。”趙熙輕輕哼了一聲。

趙熙将畫像擲在案上,嫌惡地撣撣手指。聽小皇帝的意思,攝政王與太後不幹不淨,還與小皇帝的妾室暗通曲款,真是個賤胚子。

顧夕若有所思地看她。

趙熙笑道,“那三個歲貢來的男子,在燕祁,也是美人環繞着,荒淫得很。”

“所以呢?”顧夕似笑非笑。

“髒得很,我才懶得碰。”趙熙一邊說一邊吻顧夕的唇。

顧夕往後仰了仰,還是被她親到。他一邊親吻,一邊失笑,“你可別急着表白,我還是那句話……”

“我知道,我納了誰,頭一個着急的也不是你嘛。”趙熙替他說。

顧夕點頭。

還嘴硬?趙熙氣極反笑,上來輾轉吻他,一只手撤開他的腰帶,伸到褲子裏去。

“哎……”大白天的在帳中行此□□之事,顧夕吓了一大跳。

趙熙一邊親他敏感的耳垂和脖頸,手下一邊輕重動作。

顧夕被收拾得渾身繃緊,眼中茵蘊着霧氣。

“又犯口戒?口不對心。我可有一百種方法來收拾你。”趙熙輕輕扼住他,顧夕猝不及防□□出聲。

一番春色迤俪,顧夕軟在榻上。

趙熙笑着扯過面巾,幫他擦了擦。顧夕側過頭,根本沒法看毯上清晰的痕跡。趙熙攬着他,幫他穿上褲子。

褲子早撤到腳踝,露出筆直光潔的長腿。趙熙扯過被子蓋住他下身,又用手指描摩他小腹上的傷口,那裏早已經痊愈,只剩下細細的一道紅印。相比之下,倒是臀上的杖傷,即使好了,也留下了青色的印跡。顧夕背上的鞭傷,倒是好得沒了痕跡。對于刑傷,身體的反應也因人而異。顧夕的外傷好得很利索,但是瘀傷就是拖了這麽久也沒消,看來他真是從沒受過,真挺難為。其實顧夕初至京城,什麽都不知道,銘則沒有必要把他也算計了進去。按理說,銘則該是最了解顧夕的人,顧夕敬他畏他,滿心崇拜,他只消一句話,顧夕還不乖乖照做?何必……

兩人正在帳中低語,帳外有人禀,“暗衛們集結好了。”

顧夕聞言撐起上身,“嗯,我馬上過來。”他今天得先到離風口去打前站。

他一邊起身一邊拿了新的內衣打算到屏後面去換,趙熙眯着眼睛,“就在這換吧。”顧夕也沒堅持,最羞恥的事情兩人都做了多少遍,換個衣服而已,他也沒必要矯情。顧夕快手快腳地穿戴,最後紮緊玄色常服的腰封。這套公服真是适合顧夕這身材,平展的肩,挺拔的背,乍腰柔韌有力。趙熙瞧得眼神有些沉,“到離風口後,你只管睡好覺,明天我至晚方到。”

這些日子,顧夕負責護衛,職責重大。他反複籌劃,周密布署,馬不停蹄地巡防,十分勞累。

顧夕沒堅持,笑着點頭,“好。”

趙熙放開他,看他走到帳門。顧夕回目,看着她笑。眼裏的神采亮若朝陽。

趙熙跟過來,替他整了整腰封,“夕兒……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瞧得出好兒來……”沒頭沒腦的一句,卻讓顧夕微微發怔,當日他與常喜戲言的話,她竟用在這裏,意思他卻是明白了。顧夕使勁眨了眨眼睛,消去眸中的霧氣,故意輕松了語調,“嗯,既然瞧得出好兒來,我就放心了。”

“好啊。”趙熙心裏有些酸軟,回抱住他。

顧夕吻她頭發,“明天見。”

趙熙挑開簾子,看他帶着人匆匆離去的背影。情愛之事,哪個人不想獨占愛人?可世上總有讓人無能為力的事情,比如愛上的人是一個皇帝。

将最好的自己呈現給她,顧夕是這樣想的,她何嘗不是這樣想的?她得變得更強大,只有真正能站穩最高處,擁有支配四海權利,她才有可能留得住心底難得的一點真情實意。所以,她要更加努力才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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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夕剛出帳,一個暗衛進來回事。

“陛下,原太子長史劉有,現身京城。”

“劉有?”趙熙詫異。這個劉有,是偷渡走顧側妃的第一嫌疑人,事情一出,就遁得無影無蹤,怎麽在這個時候現身京都?

“是,就是劉有。他從後門入了康王府,現在仍未出來。”暗衛擡目看了她一眼,“陛下,咱們暗衛營已經傾剿而出,把王府暗中圍住了。”

趙熙明白暗衛的意思,康王是前太子,暗衛只能在暗中監視,卻無法進入府中搜人。

趙熙沉吟着,考慮着要不要親自回京一趟。

“陛下,劉有說不定把顧側妃的孩子偷偷帶回京了呢。”那暗衛補了一句。

趙熙眸色微沉。

那暗衛多說了這一句,垂下頭。趙熙這才注意的看了他一眼,正是昨日和顧夕一道的劉有。暗衛只司報告,沒有進言的職責。這個劉遠今天看似太過積極了些。

見趙熙沉吟,劉遠急着又補了一句,“陛下,康王府的總管親自出府挑了幾個婦人回府。”

“奶娘?”趙熙挑眉。

“應該是,”劉遠道,“陛下,前太子長史定是是夾帶着小嬰孩入府的。”

趙熙眯起眼睛若有所思,“嗯,知道了,你們回京去,只在府外圍密切關注即可。有哪些人進了府,有哪些人出了府。出府的人一律拿下,搜搜身上可有印信之類的東西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“去吧。”趙熙擺手,劉遠卻沒動。

“怎麽?”趙熙垂目看他。

“陛下,卑職是擔心,康王尋回嗣子的事,群臣不久就會風聞,到時恐怕……”

趙熙微微挑眉,淡淡道,“康王的嗣子,不過是個嬰孩,何況那孩子是真是假,還不好說,朕有何擔心?就算是真的,只要朕還在位,縱使無嗣,他們也得等朕百年後,才能繼大統。”

劉遠吓得趕緊叩頭,“卑職不是這個意思。”

“去吧,帶人圍好王府,只進不出。廢太子在京中經營數年,府內秘密地挖了好幾條密道,圖紙都在,你們只管在出口埋伏。那個劉有,務必要捉拿歸案。”她微微眯了眯眼睛。

晚間,趙熙用過膳,正在帳裏看折子。

趙忠慌張進帳,“陛下,宮中來報,太後娘娘病了。”

趙熙愣了下,“什麽病?太醫怎麽說?”

“說是今冬太冷,太後胃寒的毛病又犯了。吃下的東西,全數吐了出來,人還燒着。”

趙熙騰地起身,在帳裏來回踱步,高忠問,“陛下,回京嗎?”

“好。”太後年紀大了,身子弱,禁不起病痛折騰。趙熙想至此,恨不得立刻飛回京都去。“令暗衛們整裝,我們連夜回去。”

趙忠知道她心急,忙應了,匆匆往外走。

“慢着。”趙熙突然叫住他。

趙忠回來,“陛下,還有何吩咐?”

趙熙微微皺眉,“母後常年是有胃寒的毛病,可都是在冬天裏犯。如今已經是春天,草都綠了,她怎麽突然犯病了呢?”

趙忠愣了愣。能在禦前的人,都是九孔心思巧玲珑,趙熙一提個頭兒,他立刻警醒,“陛下。”趙忠壓低聲音,“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
趙熙沉吟道,“林澤在宮中嗎?”

“林大人在宮中的。”

趙熙想到有林澤坐鎮,心中大定,“飛鴿傳書,着林澤将內外後宮封鎖起來,所有人不可随意走動。伺候母後的人,包括膳房,茶房,洗掃,凡相關人等,皆拘起來,挨個審。”

趙熙腦子飛快地思索。林澤在宮中,他領着禦林軍,可以以武力管制後宮。可他心思不夠細,查找奸佞之事,還得着落一個心思,熟知刑律的人。

“讓宋侍君協同他辦事。”宋成孝在刑部任職,前幾天剛搬回外後宮,他心思細,手段強,在他審問下,不怕那些奸佞不現身。

趙忠凜然領命而去。

趙熙在帳中凝眉踱步,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情,在她腦子裏一一閃過。

劉有現身,母後病重,這兩件事雖不連着,但指向卻是一致的,需要她親自回京才行。誰在使計,調她回京?是攝政王,他想調走自己再對小皇帝下手?是康王一黨,他們想在回京途中設伏?

無論是哪種可能,幕後之人一日內能連續兩次出手,弄出這麽大動靜,那得在京中得有多少布置?甚至母後的身邊,也有他們布置的人。趙熙熙眉頭擰緊,突然有一種可能讓她震動,她若是中計回京,途中護衛的,都是她的暗衛,那麽,是不是說明她的暗衛中,也有他們布置好的人手?

趙熙念頭一起,心頭撲通撲通地狂跳起來。暗衛,是她的眼睛,是她的手臂,是她最信賴的下屬。可暗衛中多有出身世家,有顯赫的家族背景,利益勾連,誰能不被網羅其中?若是其中一環偏了方向,做出背叛她的事,也不是不可能。

這念頭一起,趙熙遍體生寒。她騰地起身,四下環顧。帳中只有她自己,帳外也寂靜無聲。在這寂靜的夜裏,有許多暗衛正拱衛着寶帳,她卻不知道裏面是否有人已經将劍尖移到她身上了。

趙熙平生頭一次心中生懼,生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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