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前世
溫谯進了院子,侍女丫頭圍上來,解披風,取玉冠,又換了一身練色常服,這才進了裏屋。
方才九月,秋陽和煦,可裏間已經圍的不透風,一掀開簾子,便如揭開了藥盅一般,透出一股熱騰騰的藥氣。
光憑這股氣息,就能知道,裏頭的人病了許久。
溫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,仿佛沒聞到這股令人窒息的難聞氣味,從一旁愁眉苦臉的秋池手中接過湯藥,慢慢的送了一勺,喂到床上人嘴邊。
秋池沒忍住,小聲啜泣道:“這已經是第二碗了。早上喂的藥,好容易吃下去,又全吐了出來。方才我端了藥來喂,郡主難受吐了,藥也灑了,折騰了半天,這會兒郡主說什麽也不肯再吃了。”
珈若果然不肯進藥。她整個人都是灰敗的,藏在錦繡堆做的軟被裏,像一折慘淡的水墨,不小心縮進了斑斓的色彩之中。
溫谯嘆了口氣,示意秋池等人出去,他單獨來喂。
秋池有些不放心,卻被身旁的競秀和透水給拉了出去。
“姑爺最疼郡主了,你留在這裏,又能做什麽?讓姑爺和郡主單獨待着吧。”
簾子重新放下,外面那生機盎然的世界,和裏頭這被藥氣熏就的世界,徹底隔絕開來。
也隔開了兩個完全不同的溫谯。
溫谯臉上再沒有溫情脈脈,也沒有半點屬于真情夫君的耐心,連眼神都在一瞬間冰冷。
他擱下藥碗,叫了一聲珈若。
珈若掙紮了一下,想應聲,可她病的太久了,喉嚨都被死氣堵住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勉強含糊的應了一聲。
“前日說渾身疼,手腳都動彈不得,今日就病的說不出話了?時候快到了嗎?”
溫谯似有所思,又言語試探了幾次,确認珈若現在已經病的不行了。
他這才溫吞吞的細語:“珈若,你我成親七年,我對你如何?”
珈若心想,無微不至。
滿京城的人,都說她嫁了個好夫婿。這幾年,誰家的姑娘要說夫婿了,都要把溫谯扒拉出來比照:不要家世顯貴,不要財産萬貫,不要學富五車,不要容貌俊美,只要能像溫谯對珈若一半好,就足夠了。
可今天,溫谯這語氣似乎有些不尋常。
大概是人要死了,珈若有些過于敏感。
果然,溫谯依舊是那副溫和穩重的模樣:“珈若,當年你祖父為救先帝而死,七年前,父親叔伯堂兄弟十餘人,又為救駕陛下而死。整個鎮北侯府,就剩下你這麽一根獨苗苗。可鎮北侯府覆沒,你身子不好,無法生育,陛下痛失良将,也無從安置你。我既為人臣,為君分憂,遂向陛下求娶。這七年來,我奉妻如事君,從無過錯。”
他不疾不緩說完,頓了頓。
珈若聽在耳朵裏,仿佛一個颠倒黑白的炸雷,偏偏口不能言,只能在心裏罵:狗屁!狗屁!狗屁!
溫谯繼續言道:“每年夏秋之交,你都格外不好。今年也如此。我侍奉你許多年,也習慣了。可今年又有些不同,我母親身子骨不大好,因為你的病,也操心的日夜難安。因此,有一樁事,請你允準。”
“我在外有一妻,賢惠淑雅,還有一子,天真活潑。陛下若派人來瞧你,煩你在于公公面前點點頭,讓他們母子進府。”
“珈若,成親多年,我對你精細入微,從沒什麽虧待你的,這點小事,想來,你能同意。”
溫谯說完,起身掖了掖被角,把藥喂到珈若嘴邊。見她不吃,便笑了笑,倒進花盆便走了。
“燈芯腐爛,添再多油,也燒不起來。這藥你吃不吃,也無關緊要。”
珈若混混沌沌,在床上麻木躺着,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。或許又挨過了不少時辰,或許不過只多活了半日。
這樣病沉沉的,活着還不如死了。
半年前,禦醫就叫備好了棺材,珈若原本體弱,并沒有多少塵世眷戀。可溫谯拉着她的手,十分不舍:“珈若,求你忍一忍,再多陪一陪我。”
珈若心軟,居然硬生生又撐了半年。
這病中半年,每一天都像活在地獄裏,每一天都像一年那麽漫長。
可為了他一句“不舍”,她真的忍着不死。
可原來,這句“不舍”本身就是假的,不過是他報複自己的方式罷了。
可自己難道不是他千辛萬苦求娶的嗎?
兵亂之後,她知道自己身子不好,并不願意嫁人成家。是溫谯,做盡了殷勤事,又信誓旦旦發下誓言,寧可一生無子,此生也只要她一個人。
成親這麽多年,他一直顧念她,二人從未圓房。
她竟是到了臨死,才知道,這全都是他的謊言。
溫時遠這狗東西,實在太會作戲,連眼睛、連一根頭發絲、一根毫毛,都會騙人。
燭花噼啪一聲,珈若渾身冒出冷汗,仿佛得了一個訊號,漫游無極的魂魄又聚攏了回來。
嚴素榴披紅着翠,笑盈盈的站在她床邊,手裏牽着個四五歲的小娃娃,口中一張一合:“…… ……三妹,你瞧瞧,這就是我和溫郎的孩子,今年四歲了。再過不久,就要四周歲生辰。你若活着,到時候,他也能叫你一聲阿娘。你看他,像不像溫郎?”
珈若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,瞅了一眼那孩子,心說:
像個狗!
“三妹,你想不到溫郎的妻,是我吧?你放心,等你走後,我會好好照顧溫郎——畢竟,他心裏只有我。”
珈若說不出話,能說就要呸她一臉:他心裏只有你?可他殷勤卑微,做了三個月舔狗才娶回家做正妻的,是我。
珈若只想罵人,可嚴素榴明顯誤解了她的眼神,得意的媚笑一聲,花枝亂顫:
“你是不是恨死我了?你想不想知道,我和溫郎,是什麽時候好上的?”
“沒錯,你們成親三日,你回門那日,你進宮去見皇後,大理寺突發奇案,他不是走了嗎?便是那一日,他和我在茶樓裏……随後,就把我安置了下來。”
“這七年,他一直和我在一處。逢單是你,逢雙是我。”
珈若意識又模糊了。
她心想,自己如今大概就是旁人所說的回光返照,唯一放心不下的,只有陪伴了她一場的秋池。
不過,不見也罷。秋池那姑娘哭哭啼啼,叫人心煩。
反正,自己早在秦鸾死後,就給她安排好了去處。這丫頭卻不肯離府,一定要在這裏陪她。
“三妹,還有一件事,你怕也猜不到。你知不知道,秦鸾是怎麽死的?雨天路滑,落進了水渠裏?”
“她啊,是發現了我和溫郎的事,才被我推了下去。她又會武,我也沒想到,會這麽順利,那天下了大雨,她懷裏還拿着給你買的點心,不留神就摔進了水渠。她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,陷進濁黃的泥水裏,就這麽被卷走了。”
嚴素榴還在喋喋不休:“從小你就比我金貴,同樣出生鎮北侯府,你是嫡系的千金,我卻只是個庶出的庶出,誰也不拿我當主子看。就連一樣戰死,你爹爹加封國公,皇後娘娘認你是唯一的妹妹,陛下口口聲聲稱你為皇姨,就連太子也要執晚輩禮。可我呢?我父親不一樣戰死了嗎?誰顧念我分毫?”
“從小,你就比我讨人喜歡,誰都喜歡你。”
嚴素榴嬌媚的臉上,迸發出一種興奮又陰沉的寒光:“可這又怎麽樣呢?你最喜歡的人,溫郎他喜歡的人是我啊!”
“你想不想知道,這是為什麽?”
“你知道嗎?溫郎他愛我,就是因為你教給我,保命用的那三招劍法。他說,謝謝我,在嘉陵匪亂之中救了他和溫之靈,他從來沒有忘記過我,一直在找我。所以,他那日一見到我,就迫不及待、不擇手段的要得到我。”
她低下頭,湊近珈若耳邊,低語了幾句,又趾高氣揚的擡起頭來。她發現,珈若眼睛微垂,沒有一點動靜。
嚴素榴伸出手,無禮的在她臉上拍了拍:“嚴珈若,你是氣瘋了?”
一觸手,珈若就軟軟的偏向了一邊。嚴素榴心頭一跳,帶着狂喜和興奮,伸出手指試了試她的鼻息,這才發覺,不知什麽時候,珈若早就沒了氣息。
她終于死了!
從小時候起,她就一直壓着自己,什麽都比自己強!但又能怎麽樣呢?
最後勝利的是她嚴素榴,她的溫良夫郎,她替溫氏掙下的萬貫家財,都歸她了。
嚴素榴憤憤的擡高手,還想羞辱珈若,給她幾巴掌,卻被闖進來的秋池用力撞開了。
珈若神魂未散,看見嚴素榴幾乎癫狂,念念不忘她那些錢財。也看見秋池抱着自己的屍身大聲恸哭,淚珠糊了她一臉。
溫谯來時,一身雨水,看見嚴素榴在此,先狠狠的給了她一巴掌:“她怎麽了?”
嚴素榴捂着臉,也不惱,快活激昂,眼睛通紅:“溫郎,她死了!她終于死了,以後再也沒有人,能分開我們一家!”
溫谯扯開秋池,在她脖頸處試了試。
他死死的擰住了眉,一貫溫和似水的臉猙獰出一道道可怕青筋,看不透臉上是什麽神情。
“她死了?”
“她居然就這樣死了?”
“她怎麽能這樣輕易就死了?”
作者有話要說: 手動掃雷麽麽
1,無腦甜爽文(別看楔子這麽正經,搞不好這是唯一正經的一章
2,雙潔,雙潔
3,溫前夫這個狗,不是男主(哈哈哈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