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所謂喜歡

夜裏奔至一處山頭,謝舟喻冷着一張臉,他看着那個坐在火堆旁的姑娘,平生第一次生出了無可奈何之感。

“許歲安。”不知是太煩躁太生氣還是為何,那個人的名字就這樣脫口而出。似乎是理所當然又好像是水到渠成,就連他自己也怔愣了一瞬,随即又迅速恢複過來,抿着嘴稍稍走近了些。

他人生得高大,往人跟前一站,直接擋住了這月色,一下就将許歲安小小的身影籠罩住。清冷聲音響起:“你跟着我做什麽?”

許歲安收起了眼中的狠厲。她笑了笑,雙手撐起下巴,偏着頭說:“我不放心。”

不放心什麽?是這些将士,還是北邊戰亂,亦或是這暗潮湧動的大梁。

更或者是——不放心自己?

謝舟喻盯着那雙眸子,光華流轉,清澈幹淨。她直直望過來,像是那年的初春,他去山上練劍遇到的第一個雨後。

微風吹動挂滿雨珠的樹葉,枝頭嫩芽迎着日光青翠欲滴。雲層被撥開,天空泛起碧藍,化凍了的山河瀑布波光潋滟,青草香随着大地蔓延,劃開一道又一道的迷蒙線。

他就站着,便是此生都不敢想的十裏春天。

“你多慮了。”謝舟喻猛然心跳得有些快,這寒涼夜色也叫人手心出汗。他不自然地動了動手指,想要驅除心中那毛毛躁躁的感覺。

許歲安收回視線,又盯着那火堆瞧。紅紅的火光把她的臉照得柔和了幾分,少了平時咄咄逼人的淩厲。她撇撇嘴,像是抱怨:“你總是不聽我的話。”

跳得更快了。

謝舟喻近乎是瞬間錯開了眼,他很明顯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溫和了許多:“你幾時說過什麽話要我聽你的?”

坐得端端正正的姑娘聞言眉眼彎彎,雖然奔波了一日,尚是看不出半點疲倦。她理了理裙角,将雙腳往裏邊收進了一些,鞋子沾了灰塵泥土,稍稍有些髒。

“現在呢,我說了叫你別去你還不是沒聽我的。”許歲安哼了一聲,斜眼看他。

謝舟喻頓聲,他往旁邊邁了兩步,坐到了許歲安身旁。

“從第一次見面,到之後你來京。”他蹙着眉,仿佛是在糾結怎麽說。火光很暖和,讓他覺得臉都有些發燙:“我們以前,是不是見過?”

見過?

許歲安埋頭扯了扯嘴角,火焰跳躍在眼眸中。

又豈止是見過。

那個冬天大雪紛飛,天地間除了白,什麽都看不見。她一直想,這北方啊,果然是很冷的。

就像每個平常的日子,她披着鬥篷,帽子的絨毛将臉完全遮住,領子處系了又系,寒風還是能灌進來。

堪堪打開門,一個血人橫躺着堵住了去路。雪很深,将那人也埋了大半,依稀可以辨別出衣着來,不是這個村子裏的人。

風刮得越來越厲害了,她下意識望了望兩邊的路,沒有行人。

遇上我算你撞大運了。

她一邊嘟囔,一邊将人搬進了屋裏。屋子裏燒了炭,暖和得緊。也不是沒有給人處理過傷勢,只是這個人實在傷得重,又歷經寒霜,她凝眉瞧着,頗有些無從下手。

折騰搗鼓了不知道多久才将人從鬼門關救了回來,給人洗淨了臉,到是個生得眉清目秀的,只是擦拭雙手時發現只有四指。

她腦子裏嗡的一聲,原來是謝三公子啊。

後來的日子過得平淡如水,謝舟喻漸漸好了起來,不過代價就是那雙眼睛。

他寡言少語,又似乎是放棄了自己。往往喜歡搬把椅子坐堂屋門口發呆打盹,偶爾跟院子裏的大黃說兩句話,不過都是冷冷的。大黃好動,又總是吠個不停,他看起來清冷寡淡,但從不責備大黃吵鬧。

她自己是再沒想過離開這裏的,那時候她已經歇了再想要出去闖蕩的心思。凰臺山在師兄的治理下越來越好,舒寒拜別師門,不知去向,應該是在尋找他的那個姑娘吧。而小煙也已經嫁人,常常給她寫信抱怨說陳褚衛煩人得很。

謝舟喻沒說走,她便也不多說,若真說起來,除了飯桌上多雙筷子,生活沒有任何改變。她偶爾會在村子裏買些東西,村頭外出經商的張大哥也給她講講外頭的趣事,她便回來講給謝舟喻聽。

從那場戰事開始,講到謝三公子戰死沙場。講到到後來大梁動蕩,安王梁谌登基,謝家獲無上榮耀。再講到大齊神将晏清征戰天下,南疆吞并茲丘。

偶爾宋嬸子也給她講村子裏的八卦,常常是哪家姑娘嫁人啦,哪家又鬧矛盾啦。她安安靜靜聽着,倒覺得這般人生或許才是自己想要的。

安穩平靜,舒然自得。

同謝舟喻關系似乎也越來越好,他好吃蜜餞糖豆,那些果脯糕點,什麽酸酸甜甜就喜歡什麽。她暗自發笑,卻還是偷偷給他買了好多,邊喝酒邊跟他胡扯,恍惚間就過了一年。

養了大黃,它自己卻是孤單得緊,便又養了大橘,是個愛吃魚的小肥貓。

第二年,他看起來越來越好了,會給大橘喂食,帶大黃出去溜圈。

于是村子裏的人知道她家裏有一個瞎子男人,人們好奇地問是否是她相公,她尴尬地說是遠房表哥。他學問好,不大愛說話,他們都親切地叫他泊言先生。

泊言。她笑他名字難聽,他卻第一次笑了,真像是冬日化開的第一捧雪啊,清清淡淡裏透着溫和。

他說,我就叫泊言。

謝舟喻,字泊言。

第三年春,二月裏下了第一場雨。她坐在門口,兩人一起吃着蜜餞。豆大的雨順着屋檐落下來,啪嗒砸在地上,濺開了一地的水花。

她笑眯了眼說,喂,謝舟喻,要不要一起種槐樹啊。

第四年四月,給他繡了荷包,塞了滿滿一荷包的槐花。

夏日裏給他做了第一身衣裳。她癟着嘴抱怨好難啊,謝舟喻,這太難了。他淡淡看了她一眼,拿過衣裳就往自己房裏走。從屋裏出來,他穿着新衣裳在她面前轉了一個圈,埋着頭說也不是那麽難看。

春去秋來,冬也來了。那天伸手接了一片雪花,她驀然想起來四年前的冬日兩人的第一次見面,想着想着就笑了。

謝舟喻,走,看臘梅去。她沖着屋子裏嚷嚷,仿佛是生怕別人不知道,笑聲回蕩在院裏,柔和了一整個冬季。

人啊,當真是最怕名為陪伴的東西。

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謝舟喻的,她已經不大記得了。或許是他第一次笑,或許是飯桌上的你來我往,或許是給大橘順毛的回望。

又或許是,幾年前打開門時的那一剎那。

第六年秋,謝舟喻病了。

簡簡單單的一個風寒,她都心疼到不敢入睡,沒日沒夜地守着。像是冰塊割開了皮膚,再陷進肉裏,最後融入骨子裏,又冷又刺人,她咬緊牙關生怕哪裏出了錯。

清晨陽光撒入屋裏,照到那人眉眼上。她總跟謝舟喻說他生得好看,卻不知道是這麽好看的。

她伸了手,輕輕地放在他額頭。

另一雙手覆了上來,幹燥溫暖,堅定有力。她聽見他說話,那樣溫柔的,耐心的。

他雙眼彎成了月牙,眸中晦暗無光,可從頭到腳都透着愉悅。他說,許歲安,你昨晚哭了。

彼時她還怔愣着,眼睛睜得前所未有的大,死死定在兩人交疊的手上。

那一瞬間他握得更緊了,緊到有些顫抖,像是個偷吃糖果的孩子,別扭卻得意地笑。

你親我一下,我就不告訴別人。

她那時候在想什麽呢?大抵是這些年的朝夕相處,這些年的細水長流吧。

“想什麽呢?”謝舟喻看那人半晌沒說話,拿着根木棍輕輕戳了她一下。

許歲安回神,只是眼裏隐約泛着淚光。她吸了吸鼻子,赫然站起身來,走開了幾步兇巴巴道:“沒見過。”

謝舟喻一怔,倒也沒再提這事,轉而道:“去了那邊你自己保重,我并不能保護你。”

許歲安擺擺手,那股子散漫勁又提上來,昂着下巴答了一句:“你到時候指不定還要我來保護。”

她說的并沒有錯,前世裏就是在這一場戰役裏,傳言說謝舟喻戰死沙場。只是事情來得太快了,前世明明不是這樣的。

明明應該是三年後的事情。

所有的計劃被打亂,她當時也顧不得那麽多,只知道不能讓謝舟喻前去。如今都走到這裏了,也必須想想法子。

“随你。”謝舟喻也站起來,他看起來是并不相信這些話的。

“謝舟喻。”許歲安叫住他,那人一身鐵甲在夜色裏更加厚重深沉。她摸着腕間的鈴铛,朱唇輕啓:“如果這場仗贏不了,怎麽辦?”

謝舟喻腳步未停,頭也不回道:“沒有贏不了。”

“如果你死了呢?”她松開手,凝視着那人背影,眼裏有些決絕。可語氣又異常平淡,像是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。

謝舟喻頓住腳,微微偏過頭來,半張臉隐在暗處,他笑了笑,嘴角上揚。

“那你把我埋了吧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終于寫到了感情戲,我太難了_(:з」∠)_

因為今天滿課,就提前發啦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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