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☆、玉瓶
? 晨曦第一縷陽光羞怯地爬上缥色的湖綢,帳子上金絲繡刻的丹鳳朝陽圖案映着光閃爍着。
跪坐在踏床上的守夜婢女,放緩了呼吸,小心翼翼地關注着賬內貴人的動靜。
而床帳內,躺在松軟錦被上清河公主睜着眼睛,直直地望着帳頂架子上挂着的一個小玉瓶發呆,呼吸輕的仿佛酣然入眠,實際上她保持着這個姿勢思考了一個晚上。
據她從書房找的的私印來看,自己應該名思君,小字越歌,而國姓也被她從烏有蘭那裏套了出來。
嬴思君……
她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抽搐,一股空虛的涼意席卷全身,恍恍惚惚間似乎靈魂也不得安息。
究竟……這究竟是為什麽?
待到那股痛苦的感覺慢慢消逝,思君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氣。
帳子外的婢女似乎感覺到了什麽。
“嗯……”思君淡淡地出了一聲,視線又定在了那用紅線系着的玲珑剔透的小玉瓶上。
“殿下要起身嗎?”
烏有蘭昨晚跟她探讨了河間王蕭涉水不斷接近自己的目的,還能為了什麽,思君暗暗嗤笑一聲,無非是拉攏自己,貪圖權力罷了。
“叫薄雲來侍候。”思君慢悠悠地坐起身來。
“是!”那名小婢将帳門分別挽起後,便匆匆退下,接着魚貫而入一群美婢,手捧各種梳洗用具和穿戴物品。
待思君穿好衣物,梳洗到一半,着豆綠褙子的薄雲才小步疾行而來。
“殿下恕罪,聖上派林公公前來詢問殿下昨日情形,奴婢少不得應付一二。”薄雲俯身請罪。
思君掃了她一眼,将口中的水吐到婢女端的銀盆中,又接過白巾拭了拭嘴角,才道:“那現在誰正應付着?”
薄雲低頭道:“是沅公子。”
見思君沒有應聲,薄雲又加道:“沅公子行事一貫周詳,不會誤了給殿下梳頭的。”
思君眉梢一挑,淡淡道:“你倒是與他相熟。”
薄雲越發恭敬回道:“世人皆尊稱烏先生為沅公子,而世人如何對待烏先生,奴婢便如何對待。”
嬴思君這才确定沅公子指的便是烏有蘭,心裏卻納悶這烏有蘭到底在這府中領着什麽差,要說是門客,卻還幹着下人的活,要說是奴仆,卻操着國家大事的心。
嘿,真怪了……我當初到底是怎麽想的啊……
待回過神,卻見薄雲還保持着請罪的姿勢,思君暗暗點頭,着薄雲禮數一絲不差,行事也穩重妥帖,看這情形也是府中管事的。
思君眸光一轉落到了金光閃閃的床帳上,“把這帳子撤了,亂糟糟的惹人心煩。”
這時,一直在一旁主持梳洗工作的圓臉婢女,笑道:“殿下前兒個不是還說,将聖上賜下的這頂帳子多看幾日,今兒個怎麽就變卦了。”
那婢女臉上的笑容看着就喜人,思君也忍不住放緩了臉色。
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接口道:“林公公今日來便是想要公主進宮一趟,聖上體恤殿下,指不定今兒個又會賜個錦繡坊的新帳子。”
日光灼灼,花香浮動,烏有蘭擎着一枝桃花踏入。
那圓臉婢女看着他,臉蛋漸漸紅了起來。
思君冷淡地打量着周遭人的神色,無不被其風姿傾倒,就連薄雲也眼波微蕩。
“他走了嗎?”
烏有蘭噙着一抹溫柔的笑意,輕聲道:“聖上昨日病情突然加重,宮裏的人都忙壞了,林公公也急着回宮照料。”
“怎的這麽突然?”思君眉宇間染上郁色。
昨天,昨天,怎麽都發生在昨天。
烏有蘭将手中的桃花遞給圓臉婢女,那婢女的臉越發像一個紅透的蘋果,神色張皇地到處找瓶子。
“你行事越發不知檢點了。”思君似乎懶得再指責他,轉身坐在繡凳上,從桌子上拾了一個玉篦把玩。
透過面前的鏡子,思君看到身後的人露出些許委屈的神色,轉瞬不知道想到了什麽,滿足的笑了起來,那膩人的笑容讓思君全身發毛。
烏有蘭緩緩走近,那眼中的溫柔也越來越近,他拾起桌子上的玉梳,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的長發。他捧着她的青絲,就像捧着無價的珍寶。
“枕霞她雖然天真爛漫,卻也太不懂規矩了。”他緩緩地說道。
思君瞥了他一眼,卻看到聽到這番話的枕霞臉都白了。
烏有蘭勾起唇角,“不過,殿下不就喜歡她這種性子嘛。”
枕霞眼睛微紅呆呆地望着那個如玉君子。
思君心底嗤笑:“本宮明明說的是你不懂規矩。”
烏有蘭的手又溫柔又體貼,仿佛一捧溫泉水劃過她的秀發,他按動頭皮穴位的手法又是那麽的靈活,從頭皮開始令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舒緩起來。
嗯……真是高超的技藝……就憑着這門手藝就足已當個受主君青睐的門客了。
思君舒服地眯起眼睛。
突然,一股熟悉的冰冷寒氣從脊柱竄入,思君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,手中的玉篦也“啪嗒”一聲掉在地上摔成兩截。
“殿下!”周圍的人全都慌張地叫了起來,唯有烏有蘭還算鎮定地扶住思君。
思君冷着臉,擺了擺手。
“一時恍惚罷了,不必大驚小怪。”
“你們下去擺膳。”烏有蘭吩咐道。
待衆婢女都下去了,烏有蘭便準備扶她到內室去。
“不必。”思君似乎有些冷的抱住自己,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冷淡。
“殿下這是怎麽了?”他的聲音充滿了憂心。
即便思君自己難受的厲害,還是努力擡頭看了一眼他的神色,正與之低頭關切的眼眸相對。
嬴思君一如既往的疏離冷淡似乎戳痛了他,烏有蘭有些狼狽地轉移視線,卻是輕輕地抱住了她。
嬴思君靠着他的胸膛,聞着上面沾染的花香,問道:“你知道我對你的期許嗎?”
烏有蘭苦笑,“殿下要沖鋒,我便要做殿下的劍。殿下要休息,我便要做殿下看門的狗。”
“那你覺得自己兩者做到了哪一個?”
在溫暖的花香裏,烏有蘭卻覺得身體越發的冷了,卻仍不敢收緊手臂摟住懷中之人,唯恐其更加難受。
思君緩緩推開他,見他臉上勉強維持的笑意,點點頭道:“好了,要早些去給聖上請安。”
烏有蘭半跪在地上,用一方手巾小心包起斷裂的玉篦。
思君看着他即便半跪于地仍然不減分毫的風骨,心中一動。
他将包好的玉篦揣進袖中,溫聲詢問:“要我扶殿下前去用膳嗎?”
思君撫了撫胸口,搖了搖頭,咬着牙扶着妝臺站了起來,又頓了頓才緩慢從容地朝外走去。
陽光傾瀉,地面上的積水閃爍細碎光芒。微涼的空氣從透風的游廊裏竄入,這樣細微風的觸感,才讓思君終于有了活着的感覺,身體也覺得輕松了很多。
穿過這道游廊,便見薄雲立在一花廳門外。
“殿下,膳食已經準備妥當。”
思君輕輕點頭,偶一回眸發現烏有蘭正立于自己身後,臉上不顯,心中卻吓了一跳。
這人應該是跟了自己一路,而自己卻沒有絲毫察覺。
想到這裏便又回頭仔細打量了他一番,青白底繡祥雲紋的簡單長衫卻遮不住其濯濯風姿,腰間照例懸着那塊紅玉玉佩,有這樣天姿又精通謀略,即便為了報恩,又豈能屈居于一個小小公主府?
烏有蘭将握拳的手放在嘴前虛咳了幾下,睫毛微微顫動。
嬴思君扶着薄雲遞過來的手,邁過門檻,轉過一道木屏風。
花廳布置無甚奇怪之處,反倒處處雅致,所有之物看着皆貴重非凡。
雕花八仙桌上鋪着團繡牡丹樣式的錦緞,擺着八大碟八小碟,碗碟皆是樣式相同的瑩白美人瓷。
之前看到的那名圓臉喜人的婢女撚起銀針,一一試毒,見菜色沒有異狀便退至一邊,眸光不自覺地落在烏有蘭身上。
有蘭輕輕抿出一個笑容,仔細淨過手後,便挽起袖子為公主布菜。
思君死死盯着他露出的那節皓腕,這樣專注的眼神既然他惶恐又讓他高興。
“殿下若是喜歡……”有蘭話還未說完,思君便移開了視線。
烏有蘭神色一時有些暗淡,似乎微微嘆了一口氣。
于是,花廳裏又恢複了寧靜,偶爾能聽到銀箸碰撞瓷碟的細微聲響。
誰人接到聖上面見的旨意不匆匆而去,但是,思君觀衆人神情,似乎清河公主一直以來面對聖上召喚都是如此表現的。
思君這樣想着便有些失了胃口,輕輕放下銀箸。
“殿下,多用些吧!”烏有蘭擔憂道。
思君作未聞狀,接過薄雲遞來的茶盞,微微抿了一口,又将漱口茶水吐盡。
“殿下,是否要給各處管事訓話?”薄雲低眉順眼地打理着公主衣裝細節。
思君想了想,還是搖了搖頭,道:“先面見聖上要緊。”
說罷,便朝外走去,路過游廊時簡單地瞥了一眼廊下請安的兩人,卻是一見之令人難忘的美豔女子和一消瘦男子。
“殿下好些了嗎?”一旁的烏有蘭低聲詢問。
“嗯”思君不動聲色地收回打量的視線,心中卻有思量。
“聖上近來越發寵愛荀夫人,殿下遇上荀夫人切莫與之争執。聖上龍體微恙脾氣不好,殿下定要忍耐。遇到國師,莫太過接近……”烏有蘭絮絮叨叨了好久,直到公主忍無可忍瞪了他一眼,才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。
樹木陰影落在他如玉面龐上,在這兒忽明忽暗間透出一絲詭異的紅暈。
“沅芷自是為了殿下好。”最終也只能嗫嗫地說出這樣一句。
思君無奈搖了搖頭,卻感謝他帶着自己找到了公主府正門。
“殿下慢行,恭送殿下。”他立在朱紅匾額下方,衣角在風中微微晃動,目光留戀在她的身上。
思君沒有絲毫回頭的意願,踩着一張紅木車蹬上了這輛由帶彩挂鈴的寶馬拉着的纓絡四合、金箔鑲嵌的香車。但見車夫壯碩如塔,操縱着這輛既貴且重的馬車卻像小孩擺弄着小木車一樣輕松靈巧。
思君被車廂內濃郁的熏香味熏得腦袋疼,有些苦痛地嘆了一口氣,便自己卷起了車簾,恹恹地靠着車廂想事情。
街上兒童清脆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進來。
“玉京有個清河主,塞外有個柏蕤王。水中永遠風月住,草上滿是白骨枯。”
一會兒又唱:“玉京雙壁,國色無暇。烏子天姿,荀郎霞蔚。濱海神秀,塞上驚鴻……”
伴着兒童無忌的聲音,思君紛雜的思緒漸漸都沉入了安寧的黑暗中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