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☆、一、鳶尾花開
? 楔子
1939年深秋,巴黎大街兩旁的梧桐葉已落,紛紛揚揚地灑滿了一整條大道,一眼望過去金燦燦地,十分靜谧喜人。
明樓手裏端了一杯熱咖啡,獨自站在書房的窗臺前,俯瞰街上秋景。他和他的兄弟阿誠兩個,今晚就要搭乘飛機離開法國,回返闊別多年的故鄉。
兄弟倆最近一個多星期都在陸陸續續地收拾東西,理出了幾大箱需要托運的行李。這其中大部分是書,确切地說,是明樓的書。從古書店淘來的典籍殘本到初版的名家詩文,每一本都細細整理打包,這些都是如今在國內有錢也難買到的好物。
他二十多歲離家打拼,于三年前開始在巴黎大學講課,而立之年方漸漸站穩腳跟,算來在海外已度過整整五載春秋。這些年裏,他雖與家人時常互通有無,卻一次也沒有回去過。
如今游子歸巢,他無暇咀嚼自己近鄉情怯的思量,有的只是一顆沉重的心。明樓深知,歸國之後将要面對的險境,是眼下遠隔重洋的自己所設想不到的,然而,為了那個多年來只能從報刊上,從同袍戰友們口中獲悉的,支離破碎的山河,他義無反顧。
他坐回書桌前,桌上有一只紅木盒子,裏面裝的都是書信,厚厚一疊。多數是大姐的家書,堂兄的新年卡,或是與同事們的學術交流往來。他揭開盒蓋,将碼得整齊的信重又取出,露出壓在最底下的幾枚信封。
一共五枚。信封是素白色,上面印有精致細密的暗紋,比起國內常用的淡黃色牛皮紙信封,要時髦得多。小小的信箋飛越了萬水千山,旅途漫長,難免有些拗折,邊角上稍有磨損,略失挺括。但信封上用鋼筆書寫的娟秀字跡仍然清晰可見——
最當中,無一例外都寫着“送呈明樓教授親啓”,左下的落款,其中四封為“上海霞飛路二十號緘”,看起來較新的一封則是“上海極斯菲爾路七十六號緘”。
明樓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角上的郵票,表情越發凝重,仿若陷入沉思。
房門輕輕敲響,明樓将信封原樣收歸好,道,“進來。”
阿誠推門進來,手持幾本“進步刊物”,向大哥請示道,“這些書,怎麽處置?”
“都處理掉吧。”
“好。”
明樓問道,“你那邊收拾得如何了?”
“差不多妥當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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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樓點點頭,示意他來身旁坐一會。阿誠在沙發上落座,望着眼前熟悉的房間,心頭百感交集:這裏曾是他們兩兄弟的秘密天地,只有在這間屋子裏,他們才能放心坦然地交談,共圖大事。不知有多少行動計劃,都是在這裏醞釀誕生,房裏的書刊雜物,文件擺布,只怕他比大哥本人還清楚三分;然而此時,這間房已只剩一個空蕩蕩的軀殼,連鋪在地板上的毯子都已收走,看起來分外陌生。
“大哥,你說以後……我們還會回來嗎?”
明樓打趣道,“怎麽,人還沒走,就已經舍不得了?”
阿誠忙道,“不是,大哥我不是這意思。”
“咱們這次回國,吉兇未知,但不管怎麽樣,總算是能回家了。當然,等以後時局穩定,還可以再回到這兒來做學問。”
阿誠臉上有了笑,“說得是。”
“上海不比這裏,即便是在家,也不能掉以輕心,一切都得加倍謹慎。”
“大哥,你放心吧,我有數。”
“明天在香港轉機時,務必按計劃行事,記住,這是我們整個行動的開端,一着不成,滿盤皆輸。”
明誠一一答應了,又問,“那這個行動代號叫什麽?”
明樓略作沉吟,緩緩道,“就叫‘念奴嬌’。”
一、鳶尾花開
上海極斯菲爾路76號,是新政府的特工總部。西式的鐵栅欄和高牆将四周圍封得嚴嚴實實,顯得有些不見天日。裏外戒備森嚴,十步一崗,個個是手持□□的衛兵,清一色的深黑制服更為這裏平添幾分不寒而栗的肅穆。
辦公樓後面的背陰處,有一大片開闊場地,用鐵絲網攔起,水泥地上留着深深淺淺的斑駁痕跡,似乎從未有人想過要去清理。這是平日裏犯人行刑的地方,閑暇之時,也可當作靶場。
一位身着藍色皮風衣的麗人,手裏擎着一柄槍,熟練地扣動扳機,“趴趴”幾下,槍聲清脆,每顆子彈都正中靶心。
只聽她百無聊賴地說道,“沒意思,拿幾個活靶來玩玩吧。”
随侍一旁的手下躬身稱是,轉身正要去取靶,忽然有一人匆匆忙忙前來禀報,“汪處長,有您的電話。”
那麗人往槍膛中上子彈,無可不不可地問,“誰啊。”
“是財政部新上任的經濟顧問,明樓長官。”
那麗人渾身一震,擡頭道,“你說是誰?再說一遍!”
“是、是明——”
不待那人磕磕巴巴地說完,那麗人急切地站起身,随手将槍丢給他,快步往大樓方向而去。
她一陣風似的沖進自己辦公室,推開門,房裏空無一人,可她仍是情不自禁地放輕腳步,強迫自己鎮定下來,左手捂住心口,右手拎起電話筒,竭力用平常的語氣“喂”了一聲。
電話那頭是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,低低的,很有磁性。“是情報處汪曼春處長嗎?”
說話人似乎并不倨傲,平淡又客氣,卻讓汪曼春的雙眸霎時粲若星辰,一顆心怦怦直跳,強自收斂心神,回答道,“是,我是——”
那人輕笑一聲,“曼春,還認得出我聲音嗎?”這句話透着難以言說的親昵,與之前一句公事公辦的口氣截然不同,一下子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。
汪曼春臉上綻出明媚笑容,歡聲叫道,“師哥,真是你?”
“不是我還能是誰?”
“你、你回國了?”
“是啊,剛到上海。”明樓頓了頓,又道,“你這會兒在上班吧?”
汪曼春忙道,“沒關系,師哥你在什麽地方,我現在就開車來見你。”
那人半開玩笑道,“‘極斯菲爾路76號’,離你上班的地方遠不遠?”
汪曼春更加驚喜,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,“師哥,你說你——”
“我就在大門口呢,汪處長不出來迎接一下我麽?”
汪曼春再也顧不得在電話裏寒暄,丢下話筒,徑直往外跑。她平日裏最注重威儀,此時卻像個咋咋呼呼的小學生,一路疾奔下樓梯,出了大樓。
外面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,可她全然不當回事,皮靴踩着潮濕的地面,一步一個腳印,藍色的皮風衣沾了細雨珠子,仿若一蓬鳶尾花,花瓣上還帶着露,明豔照人。
明樓撐着傘,立在大門口含笑望她。隔着雨簾,久別的身影再度出現在眼前,佳人盈盈,眉眼如畫,望着自己的目光滿懷熱切愛慕,俏生生的模樣還和記憶中一樣美麗,分明還是當年那個令自己怦然心動的姑娘。
可又似乎多了些不同。
或許,原本只知念書、女紅的少女,如今栖身于汪精衛政府的特工總部,這就是最大不同。
汪曼春喜道,“師哥!”她不假思索地上前,緊緊抱住對方,在他耳旁輕聲說道,“我終于盼到你回來了。”
明樓默不作聲地将曼春擁入懷中,仿佛擁住了舊日的一個夢。
他從口袋裏掏出手帕,給汪曼春輕輕拭去發梢和臉龐上沾到的雨珠,這動作自然而然,毫不矯作,一來他從前習慣于照顧比自己小上許多的師妹,二來,他要讓曼春覺得,他們之間的情分,并未因過去五年的分離而生疏。
秋雨如絲,雨傘底下自成一方世界,只有他們兩人喁喁低語,訴說別情。
汪曼春聽師哥說這次回國就不走了,打算一心跟着老師,也就是她的叔父搞經濟,心中暗自雀躍。她慶幸與明樓之間始終有“師兄妹”這層關系,師恩如父,這是僅次于血緣的,斬不斷的羁絆。只要明樓還認自己這個師妹,那他們的未來,就還有無限可能。
二人相談正歡時,手下送來一份文件,彙報道,“處長,軍統轉變者的名單。”
這份名單上的人,都是扛不住酷刑,已經招供的變節分子。對于這種人,汪曼春向來嗤之以鼻,待其利用價值榨幹殆盡後,就是“斬立決”。
只是此時與師哥敘舊氣氛正好,她無論如何不想破壞這難得的甜蜜時刻。
她接過文件,胡亂翻了幾翻,交還給手下,“關起來繼續審。”她不想因為手頭的工作讓久別重逢的師哥對自己有看法,心中埋怨這家夥沒有眼力,述職也不挑準時間場合。
汪曼春知道打從師哥離開起,自己的性子變了許多,早已今非昔比,可仍是存了一線希望,師哥眼中的自己,還是當年那個單純善良的小姑娘。
她打發走了手下,掩飾地向明樓燦然一笑,“師哥,我回辦公室去換身衣服,然後跟你找個地方敘舊,你說好不好?”
她這會身上穿的本來就是便裝,“換衣服”一說不過是托辭,她其實打算去拾掇一下辦公室,把那些國共諜報、特高課密電,和其它帶血腥味的殺戮文件統統收好。雖然明樓一時半會未必去她辦公室裏做客,但汪曼春不想冒險将自己不堪的一面暴露在師哥面前。畢竟明樓的眼太利,在他跟前,自己從來無所遁形。
“好,”明樓道,“我正要去你家拜會師長,你陪着我也好。不過不用換衣服那麽麻煩,師哥待會兒給你買新的,你喜歡什麽,都給你買。”
明樓哄小孩兒的語氣讓曼春心裏甜滋滋地十分受用,好像又回到了十幾歲初戀時的情形,天空落下的每滴雨露中,都藏着一個太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