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☆、四、故人談心
? 四、故人談心
當晚,明樓親自來七十六號接汪曼春下班,二人到了餐廳,服務生将他們引領至早早預定的僻靜雅座。明樓翻閱着菜單,問曼春,“我記得你以前愛吃奶油蛋糕,現在還喜歡麽?”
汪曼春笑着回答,“喜歡啊,難為師哥還記得這些,今天難得你請客,我可要吃個夠本。”
“好,”明樓把菜單遞給曼春,語氣十分縱容,“想吃什麽盡管點,連我的份也一塊兒看了。”
汪曼春很享受明樓話語中的小親昵,給兩人各點了一份牛排,又要了一瓶紅酒,兩三個甜點。
這會餐館裏客人不多,零散地坐了兩三桌,無人喧嘩,舒緩的西洋音樂在空間裏彌漫開來,使人心情愉悅放松。
汪曼春環顧四周,贊道,“這兒環境真不錯。”
明樓道,“如果菜肴也不錯,我們以後可以常來。”
汪曼春感慨道,“師哥,你還記得麽,以前我們出來喝咖啡,都是找偏僻路段的小館子,還得掐着表,就怕你回去得晚了,被你大姐數落。”
明樓眼神深邃,似乎也陷入過往的回憶當中,輕聲道,“有時候你出來和我見面,還扮成小男孩兒的模樣,夾克衫,長筒褲,戴頂皮帽子,把頭發藏起來。”眼前明眸皓齒的華服麗人和少年時那個“假小子”重疊在一起,明樓不禁有些恍惚。
他一生中只有過一次濃墨重彩的愛情,夭折在最熱烈的時光裏。人間別久不成悲,而今再見面時,他們已然立場相對,泾渭分明,彼此間的舊情綿綿裏,摻雜了算計和猜疑。
如果可以,他希望自己對曼春的印象,永遠定格在他們分別以前,一個回眸淺笑,就是地老天荒。
他在法國的時候,一年只和曼春通一次信,談的也大多是無關痛癢的話題。後來,當在信封上看到曼春留的新地址“極斯菲爾路七十六號”時,明樓大吃一驚,怎麽也想不到自己記憶中善良無瑕的姑娘會如此自甘堕落,竟然加入汪精衛政府的特務組織,成為日本人麾下的鷹犬。這件事對他情緒的影響,遠遠超過前一年得知她交了新男朋友那回。
到那一刻,明樓才真切地意識到,由于當年缺乏與整個家族對抗的勇氣,曾經的妥協,不但葬送了自己的愛情,更改變了曼春本該單純幸福的人生。正是他的離去,給曼春的心靈上造成了巨大的缺失,才會讓日本人有機可乘,引誘她走上邪路。這條路的方向與他完全背道而馳,通往最黑暗的深淵,萬劫不複。
所以,他必須趕在曼春被深淵吞噬之前,把她領回來。
佳肴須臾呈上,汪曼春親自斟了酒,舉起精致的高腳杯,笑吟吟地對明樓說道,“師哥,今天我借花獻佛,敬這杯酒,算是給你接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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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,”明樓舉杯與她輕輕一碰,“我幹了,你随意。”
“師哥,你如今在新政府裏任了職,是不是說,以後就不走了?”
明樓和曼春開玩笑道,“家當老本都在你書房裏擱着呢,想走也走不了。”
曼春果然被他逗樂了,低頭抿了一小口酒,“你在法國,日子過得怎麽樣?”
明樓心道,來了。他語氣輕快地說道,“講講課,寫寫論文,日子還算清閑。”
“那怎麽忽然想到回來了呢?”
“做學問,在哪兒都一樣。我跟老師反複商量過,學了那麽多年經濟,總要有個施展抱負的地方才好。”明樓頓了頓,續道,“另外,也好就近照顧家裏人。”
汪曼春揶揄道,“那你還不讓你姐姐知道你回來。”
明樓苦笑,“家,是早晚要回的。只是我大姐的脾氣,你也知道,她向來不主張明家子弟從政,所以這事得慢慢跟她說。”
汪曼春眼前浮現出明家大姐眉眼淩厲的怒容和強勢氣場,一顆心直往下沉。她輕聲問道,“師哥,你怎麽到現在還是一個人呢?”
重逢至今,這始終是兩人避而不談的話題。男未娶,女未嫁,可是他們中間橫亘了太多難以言說的東西,未來依然撲朔迷離。
明樓故作輕松道,“兩年前,認識了一位姑娘,可惜大姐不想要金發碧眼的弟媳,後來也就無疾而終了。”
“這樣看來,我還得謝謝她。只不過——”汪曼春嘆了口氣,“像我們這種成天靠打打殺殺混飯吃的人,更入不了你姐姐的法眼了。”
明樓似乎猶豫了片刻,還是出聲問道,“曼春,你是怎麽入的這一行?我記得你之前對這些并不熱衷。”
汪曼春握住酒杯的手僵了一下,她望着明樓道,“想聽實話?”
“當然。”
曼春舉杯一飲而盡,紅酒在肚子裏暖融融地,蓄積了滿腔勇氣,緩緩道來,“那時候,你走了,我和家裏鬧得也不愉快,待在上海一天比一天不開心,索性也一走了之,去了一趟北方。”
“你一個人?”
“是啊。我過去……就是太依賴你,沒有自己的天地,所以才那麽軟弱不堪。我對自己說,只有變強,才不受人欺侮折辱,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。當時因緣巧合,得到了日本特高課幾位長官的賞識,安排我秘密受訓,幹起了情報工作。有了新工作以後,我才漸漸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,獲得了新生。”
明樓心裏澀澀地,握住曼春的手,“曼春,對不起。”這句話,真心實意。
“師哥,你并沒有對不起我。你沒有錯,我們都沒有錯。”
“曼春,其實我舍不得你出來做事。七十六號的工作報告我也看了一些,風險太大,又太辛苦,不适合姑娘家。你看這樣好不好,由我或者你叔父出面,給你在政府辦公廳另找一份輕松的差使,這樣——”
“師哥,”汪曼春打斷了明樓的話,“你是搞經濟的,不了解我們這一行:一旦走了這條路,就再也不能回頭,誰也別想全身而退。”她說話時臉上展露出溫和可親的笑容,眼神中卻滿是寂寥之色。
明樓握緊了她的手默然不語,心中喟嘆:我又何嘗不知?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