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☆、十九、除夕之夜
? 十九、除夕之夜
明樓事先猜想過曼春看到那條信息時的反應,無非是告訴自己,和不告訴自己。她要強,要面子,警惕性又高,這樁事,多半會一個人扛下來。因此,對于曼春的話,他并不感到意外。
“好。曼春,我知道你的盡心,于公于私,我都不會催促你。什麽時候想告訴我了,随時都可以來找我。”
“謝謝你,師哥。”
年關将至,七十六號的特工們卻一點也不得清閑。梁仲春猶未複職,行動處處長暫時由明樓代理,但他只是挂個名,大部分活還是汪曼春具體在安排。從前二春并立時,衆所周知,兩人是一松一緊,治下手段截然不同。汪處長是出了名的“鐵腕”,對下屬要求極高,稍有不滿意,便會受到嚴懲。
明樓讓阿誠去探過幾次風,只看見行動處傾巢而出,都在碼頭一帶活動,似乎是在搜捕什麽人,情報處也天天加班,監聽室裏的滴答聲一刻也沒有停過。
汪曼春過去最孜孜以求的,就是統管七十六號,行動處、情報處一手抓,然而如今大權在握,她卻發覺,并沒有臆想中那樣春風得意,快慰平生。她的心裏始終有一處撕裂的縫隙,恐懼如隆冬最刺骨的寒風,順着縫隙一直侵入到骨髓深處。
她覺得自己身處一艘破敗的小舟上,風雨飄搖,不知哪天就将傾覆,屍骨無存。師哥離自己越來越遠了,可怎麽也舍不得。
明樓約她出來喝過兩回咖啡,眼睜睜看着她日漸清瘦的形容,心頭也是沉甸甸地。試探了幾句,曼春總是避而不談,強打精神與明樓說笑。
明樓想,是不是自己下手太重,眼前的姑娘已不像初重逢時那樣戾氣深沉,或許可以适當放慢進度。可是計劃一旦展開,便無從中止,遲則生變,他不想冒險,更不想拿曼春的安危冒險。
他所能做的,就是陪伴在她身邊,自始至終。
轉眼到了除夕,雪從早晨開始,紛紛簌簌地飄了一整天,屋頂樹梢上到處都是白絨絨地,各家張起了紅燈籠,真正像個過年的樣子了。
縱然前方戰事吃緊,滬城的生産和經濟亦危如累卵,朝不保夕,但是在每一位中國百姓質樸的心中,年,還是要過的。貼一幅春聯,放一挂爆竹,辭舊迎新,期盼來年能有複蘇的生機和希望。
租界內外,臨街店鋪都已早早打烊,鞭炮聲不絕于耳,曰“關門炮仗”。細碎的紅紙屑灑落在雪地上,空氣裏彌漫着硫磺味。
黃昏,明樓驅車來到七十六號,這裏的門口也懸着兩盞紅燈籠,看着有些諷刺。鐵門似獸口吞噬生靈,燈籠就像巨獸的兩只血紅眼睛。
汪曼春不在辦公室。下屬向明樓禀告說,她臨時去了梁處長家審問案情,應該過一會兒就回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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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樓知道梁仲春雖然停了職,但名義上還是七十六號的處長,特高課不開口,汪曼春一時是不好将他收押的,要盤問情況,只能親自上門。他橫豎也不趕時間,便在她辦公室裏等候。
曼春的辦公室裏陳設極簡,沒有時下多數官僚附庸風雅擺放的古玩,花草魚缸更是一概皆無,唯一勉強算得上是“裝飾”的,大概就是鋪在地板上的毯子。除了桌上擺放的寫真照片,絲毫看不出此間主人是姑娘家。
明樓信手拿起相片架,但見照片上的曼春一身戎裝,面帶微笑,看上去英氣十足。毋庸置疑,這個女孩子是美麗的,也很上照,她俊秀出衆的容光并未因為黑白色的單調而稍減分毫。只是,她的笑容裏,總顯得少了些什麽。
明樓不消合眼就能回想起她在自己身邊的樣子,那樣明媚,那樣充滿生命力,眉蘊青山,眸盈秋水,每每凝望自己,眼神中常含萬點星辰,讓人情不自禁地……為她心動。
就像這間偌大的辦公室。他在這裏看不到曼春所謂這份工作給她帶來的新生,他眼中所見,分明是一個瀕死之人,不顧一切抱住的,最後的浮木。
明樓忽想,也不知她把那張合影,收在了什麽地方。
房門“喀”地一聲推開,“師哥,對不起對不起,讓你久等了。”曼春攜着一身的風雪寒意,微喘着闖進來,顯然是得了手下人的信,“我不知道你今天會來。”
明樓将照片放回原位,轉身向她微笑道,“今天是除夕,我知道你的習慣,凡除夕夜總是不肯回家的,所以來陪你吃年夜飯。”他從口袋裏掏出手帕,細心為她拭去臉龐發梢上的雪水,“外面這麽大的雪,怎麽也不打傘。”
曼春嘴邊噙着笑,故意道,“你不在,沒人給我打傘。”
“嗯,”明樓很是配合,“汪處長批評得對,是我辦事不力。好在我已經讓阿誠在月圃朗茶樓定了座位,待會可以慢慢向汪處長請罪。”他微微傾身,在曼春耳旁輕聲細語,像是在傳遞最為重要的機密情報,“有你最喜歡的草頭圈子和紅燒肉。”
“師哥,你待我真好。”曼春牽住了他的手,心中十分感動,“也只有你,肯在這個時候來陪我。”她的父母是在年三十離世的,所以對她來說,除夕并不意味着與家人團聚,反而是痛苦回憶。因此每逢這一天,她都不會回汪公館過夜,只為躲開觥籌交錯的場合,躲開那再也不屬于她的團圓良宵。
她原本計劃在辦公室裏通宵加班,随便将就一晚上,想不到在這個時候,明樓來了,這真是她從未敢奢望的驚喜。曼春推開辦公室門的一剎那,看見師哥安靜地站在桌旁等候,她的心,似乎終于尋着了那個,叫做“家”的地方。
只因有他。
明樓伸臂,輕輕地抱住她,無視她身上被雪沾濕的外衣,手掌輕撫她的後背,不動聲色的溫柔,勝過千言萬語。曼春靠在他肩頭,心底郁結多時的愁怨一下子散了,硬撐了這麽多天的堅強也潰不成軍,她對自己說,今晚,就把那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師哥。
“師哥,你還要再等我一下,我想換身衣服,我不能穿成這個樣子去吃年夜飯吧。”
明樓柔聲道,“我不怕等。”
曼春便滿臉笑意地把他送出門外,“我很快的,辛苦了。”
明樓由着她把自己往外推,半開玩笑道,“怎麽,還怕我看啊?”
曼春把門關得飛快,掩住自己含羞帶嗔的笑容,“別鬧。”
明樓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中,慢慢地踱着步子,一步,兩步,三步。
他聽見曼春的辦公室內,電話鈴響了。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