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? 半個月後,平定了西州之亂的太子和王玄回到京城,一大早禁軍便清出城門口的道路,迎接大軍歸來。
“阿玔!”甫進門口,姬子玔便聽到一旁的茶樓裏傳來熟悉的呼喊。他擡起頭,一時臉都青了。
“公主殿下——”樓上随侍的宮人們驚聲尖叫。
“阿玔接住我!”姬子璎大叫道。
姬子玔哪還有精力應聲,他伸開雙臂,将憑空落下的姬子璎牢牢捉在懷裏。這一瞬太快,連他也驚出一身冷汗。
始作俑者卻勾着他的脖子笑得開心極了。
“阿玔真厲害!”她得意得仿佛這樣厲害的人是自己:“我來接你回宮。他們不許我騎馬,可我就想跟阿玔一起騎馬回去。”
姬子玔身後的王玄一張臉都白了,他看了看宮人們剛剛離開的二樓窗臺,估量了一下窗臺離地面的高度,不禁咽了一下口水。他又看向已靠在太子懷裏緊緊揪着缰繩的公主,不由得佩服這娃娃膽子夠大,簡直不怕死。
“宮人何在?”相對于姬子璎的興奮,姬子玔滿面寒色。
“太子殿下恕罪!”慌慌張張下得樓來的宮人們已跑到馬前,央求姬子璎道:“公主殿下,請下馬乘坐馬車回宮吧。”
“孤才不呢!孤就要跟阿玔一起騎馬!”姬子璎歪着腦袋看姬子玔:“阿玔,母後做了好吃的點心,正在等你呢!我本來想喊阿玥一起來,可父皇不讓。駕——咦,怎麽馬不走呀?”
見宮人們毫無用處,姬子玔兩手一提——這丫頭吃了些什麽?這麽重!他黑着臉将姬子璎提溜下馬,宮人們趕緊馬車前的路,讓他提着姬子璎走過去,将她塞進馬車裏。
“阿玔放開我——阿玔——”姬子璎嚷嚷了一路,直至被扔到馬車上,才換作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,拿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姬子玔。
姬子玔陰沉的臉色卻并沒有因此而有半分緩和,他手撐在馬車壁上,看着這個永遠無憂無慮的小公主:“死的人還不夠多麽?你只是覺得這樣好玩吧,卻要拿多少人的性命來填他們的無心之失,你可知道?你身邊那麽多無辜之人消失得不明不白你幾時才能看到?”
他的臉背着光,看不太分明,姬子璎仰着小臉,雙手胡亂扒拉着,揮開遮住面頰的珠簾。
從小到大,姬子玔每回生氣,都會用很嚴肅的語調訓導她。可是這一次,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寒冷,仿佛耀目的陽光只是個假象。
這次不一樣。姬子璎看着他的臉,盡管聽不太懂他的話,卻知道自己約莫是闖了大禍。她不會因此受到任何懲罰,但她身邊的人就難說了。
“阿玔……”姬子璎感到委屈,她昨晚一晚沒睡着,大清早就纏着阿桓叫他允她到城門口來接阿玔,可是阿玔卻只顧着訓斥她。
有水滴在臉上。姬子璎狐疑地望向姬子玔:“阿玔?”她睜大了眼睛,看見晦暗不明之中,少年兄長眼眸裏有淚水落下。
“阿玔。”她低低地喚了一聲,捏着袖子在他臉上擦了擦,好小聲地說:“外面好多人呢,不能在這裏哭。”
袖子一緊,姬子玔緊緊攥着她花紋密實的長袖,在臉上胡亂擦了擦,繼而擡起頭,在陽光下,他仍然是那個不茍言笑的太子。
“在車上好好待着,今天胡鬧之事,回去再跟你算賬!”他兇道,放下車簾轉身離開。
首次出征便大勝而歸,且親手斬獲叛軍頭目,這對年輕的太子而言自是不小的功勞。文帝賜宴北苑,百官同賀,姬子玔只來得及回到東宮梳洗換衣,便又去了北苑。
本是喜慶之事,程瑜卻發現兒子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強。
這等熱鬧的場合姬子璎從不錯過,她的座位照例用一座屏風隔開,旁人不得見之真面目。她一直偷偷看着他,見他動不動笑容就沒了,心裏覺得不好,便悄悄摸了桌上的花紅砸他。
“哎喲。”準頭不好,沒砸到姬子玔,反倒砸到了一旁的王玄。王玄捏着小果子,莫名其妙地東張西望。
姬子玔被他的動靜驚動,一看見兇器便知道是誰幹的好事,無語地望向對面的姬子璎。
姬子璎拿手指支着嘴角,扮笑臉給他看。
那模樣真是醜死了。
姬子玔低頭飲酒,不去看她。
“哎喲——”王玄的呼聲比剛才慘多了,姬子玔眼睛一撇,見王玄這回得了個大橘子。
再看姬子璎,鼓着嘴,似乎是生氣了。
王玄仍未發現是誰幹的好事,只是在宴席上不好聲張,只得默默按下,可這麽大只果子飛過去,想無視都難。惠妃見兄長被扔果子,臉色立即變了。
“陛下,”惠妃偷偷打量了太子好一會兒,小聲對文帝道:“不知為何,太子殿下似乎不太開心。”
文帝便随意地瞟了姬子玔一眼,見他果然面色凝重,若有所思。
“子玔,怎麽今天這麽個大好日子,你卻并不開心?”文帝有些不高興。今日姬子玔入城時發生的事情早已傳入他耳中,他對姬子玔是有怨氣的,身為兄長,卻不懂得約束阿璎的言行,竟容她做出那麽危險的事。眼下正是慶賀之時,他又露出這種臉色,實在太煞風景。
“父皇——”姬子璎正在沖姬子玔扮鬼臉,一見文帝訓斥他,立即站了起來:“是我剛才拿果子扔王侍郎,被阿兄看見了,阿兄才不高興的。”
惠妃怨毒地望了總是給她搗亂的姬子璎一眼,拿果子扔她兄長的帳都還沒算,又來壞她的事。
“阿璎,你又淘氣!”文帝虎着臉吓唬姬子璎。
姬子璎吐了吐舌頭:“誰叫他讓阿兄變得又黑又瘦了,說好的阿兄會好好的呢!”
姬子玔去了一趟西州,确實曬黑不少,也精壯許多,看起來是瘦了。這樣的改變令先前文質彬彬的少年多了許多英氣,靜坐一旁時也顯得有氣勢許多。
“那你也不能随意拿果子扔朝廷命官吶。”她一開口文帝心情就好了很多:“再這樣胡鬧下次不許你來了。”姬子玔的事已被他扔到腦後,再未提起。
“哦。”姬子璎撅着嘴,趁着文帝不注意又偷偷沖惠妃扮了個鬼臉,氣得惠妃險些沒暈過去。
姬子玔将一切收入眼底,只是任由姬子璎後來再給他扮各種鬼臉,他也沒看一眼。
宴席散後,姬子玔去了未央宮,皇後程瑜去了裏間更換常服,他便在外間等着。從進門起他就一直在沉默,姬子璎爬到他身邊,抱着他的手靠着他坐着。
若是往常,他必然已将姬子璎攆開了,但他只是瞥了姬子璎一眼,便又垂下眼去。
姬子玥從沒出過宮,等了他一天,便抱着他另一只手開開心心地問了起來。他問的多半是外邊的人住什麽樣的房子,吃什麽樣的東西,穿什麽樣的衣服,用什麽樣的用具,仿佛外邊的人是另一種人似的。
“阿玥別問了,阿玔不開心。”姬子璎一臉嚴肅地呵斥姬子玥。她都看出姬子玔答得勉強,偏阿玥個小笨蛋看不出來,還問得這麽蠢。
姬子玥委屈極了,他就是看出來阿兄不開心,才故意裝得那麽蠢逗他開心,阿璎居然沒看出來。
程瑜換好了衣服出來,便看見兩個小的挂在姬子玔身上,而姬子玔一臉疲累什麽話也不想說的樣子。
“阿璎,阿玥,你們先回去休息吧。”她柔聲道:“阿玔累了,明日再陪你們,好不好?”
兩個孩子一向聽她的話,雖然不情願,也還是讷讷起身,告辭離開。
姬子璎走到門口,突地又回過身來:“母後,阿璎今晚不去玄枵宮,住這裏好不好?”
她可憐兮兮地望着程瑜,看得程瑜心軟,便允了她。
宮人們服侍姬子璎就寝,姬子璎打了個哈欠道:“孤今天累了,今天夜裏誰也不許靠近這裏打擾孤。”
她的話自然沒人敢不聽,宮人們伺候她躺下,便遠遠地隔着一層紗簾站着。
“簾子放下來,燭光晃着孤的眼睛了!”姬子璎叫道。
宮人無奈,只好先放下錦緞簾子。他們當然不能真讓姬子璎一個人呆着,只是打算等她睡着了再進去看。
姬子璎假裝睡了一會兒,便塞了個枕頭在被子裏,自己披了件外衣就翻窗戶出去了。
跟着少傅學了幾年功夫,翻窗戶爬牆比以前容易多了。
她趁夜溜到皇後寝殿。小時候她做噩夢害怕,就會跑到皇後床上睡;要是皇帝正巧在,她就跑去鑽阿玔的被子。整個未央宮裏,沒有人比她更熟悉他們的寝殿了。
皇後和姬子玔在隔間裏說話,宮人們都守在外面,按着程瑜的習慣,這裏的人并不多。姬子璎往樹叢裏扔了一只石頭,趁他們看過去的空隙,偷偷溜進殿裏,躲在了簾子後面。
“阿玔,你一直不說話,在西州究竟發生了什麽事?”她聽見母後這樣問。
姬子玔雙唇碰了碰,便不禁潸然淚下:“好多人……母後……死了好多人……他們是……不得不反……”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