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

? 生長在宮裏的皇子皇女們在成年之前幾乎沒有機會出宮,便是出宮,也不過是春狩秋獵時去圍場,夏暑時去避暑的園子,所能看到的都是在位者希望看到的,便以為那就是世間真相。

文帝一朝,因着文帝暴虐,朝廷風氣漸漸報喜不報憂,姬子玔便是每日在父親跟前聽朝,也未必知道外面真正發生了什麽。

在西州,他們面對的抵抗并不是正規軍,而是面黃肌瘦的流民,很多人盔甲一點兒也不合身,一看便是從被打敗的正規軍身上剝下來的;武器也五花八門,似乎撿到什麽算什麽。

最小的大約只有十來歲,最大的已須發皆白,面對身着鐵甲氣勢宏大的正規軍,他們眼中有着藏不住的恐懼,卻仍然沖了上來。

作為副帥,姬子玥并不用親自下戰場,他和王玄一起站在最安全的地方,圍觀這場屠殺。

“居然這麽多人不要命,他們是都沒有帶腦子麽?”王玄笑着接過下人奉上的酒水,遞給姬子玔:“殿下請。”

姬子玔垂眼,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酒水,淡淡道:“孤現在不渴,多謝王侍郎。”

他的聲音有些發抖,王玄以為他是被吓到了,讪讪地收回手:“殿下第一回看這種場面罷,往後陛下還會給您更多歷練的機會,到時便會習慣了。”

姬子玔費了很大的力氣,才能阻止自己一拳砸到他臉上。

“殿下呢?”戰鬥結束後,王玄發現不見了太子殿下,緊張地問部下。

“殿下說出去散散心,屬下看見他在戰場上翻看叛軍屍首。”部下答道。

“沒出過宮,來看新鮮?多找些跟着,別叫這位寶貝疙瘩傷到碰到了,不然回去我可難交差。”王玄不屑地嗤道,緊接着便将這一茬扔在了腦後:“這西州也是荒涼,弄點能吃的東西都這麽難,你們再去逼一逼當地縣令,我們這麽辛苦,他在後面躲着,連點能吃的東西都弄不上來,搞什麽鬼!”

“是,屬下這就去辦。”

不久前還在戰鬥的地方,如今屍橫遍野,且屍體絕大部分都是叛軍。姬子玔盡可能地不踩到他們,緩慢地在屍堆裏走着。

遠遠地看只覺得他們身形單薄,近看方知他們何止是單薄?面頰凹陷,臉色枯黃,衣不蔽體,有些人肚皮被劃破了,內髒淌了出來,肚子裏幾乎不見食物的蹤跡。

這是一群饑民。

大軍進入西州時,姬子玔僅僅覺得此地稍嫌貧瘠;西州縣令安排好了一切,令他只覺得此地食物種類有些少,但看着應當還富足。

西州縣令說叛軍是聽信妖法而叛逆,他信了,民間多有愚昧之人,他在早朝時聽了不少,并不覺得奇怪。

可原來真正愚昧的是他。

這是一群根本無力與正規軍一戰的饑民,卻逼得西州縣令請求朝廷支援,他看到的都是別人安排好的,而根本意識不到這是假象。

他不是沒見過血。自幼多次跟随父皇狩獵,也曾射殺過兇獸,只是不曾殺過人。

他也見過屍體,俱是罪大惡極按律當行死刑之人,而不是連飯也吃不飽的平民。

被父皇認可,為太傅贊譽,令百官交口稱頌,他原以為那就是作為皇太子的一切,然而并不是。

他身陷狹小的宮城裏,看到的不過瀚海一隅,聽到的不過旁人之言,卻以為自己已知曉整個東陵在發生什麽。

男兒有淚不輕彈,他已忍了一路,只為不被王玄知曉。父皇一定會說他婦人之仁,竟然會為了叛軍落淚。

“母後,那些人都是我東陵的子民。”姬子玔已恢複常色:“我不知東陵還有多少個西州,又有多少人會赴他們的後塵。今日回宮時,阿璎又胡鬧,我……我對她發脾氣了。從前雖覺得那些沒看好她的宮人可憐,然而并不覺得他們無辜,因為他們失職才會失去性命。而今卻覺心寒,那點失職真的算得上錯處麽?何況阿璎那樣淘氣,真要制止她,僅憑宮人哪裏做得到,誰敢給她臉色看呢?但阿璎仍一無所知地任性,完全不知自己一時痛快會害死多少人,才會忍不得了。”

“阿璎年紀小雖,卻也懂事,往後這種事情好好同她說,她會明白的。”程瑜柔聲道,輕輕拍了拍他的肩:“你能看到這些,很好。你父皇常年征戰,各州各縣必然重稅以湊軍資,難免會有貧瘠之地錢糧難繼,民生艱難。只是——”她并沒有再說下去,僅只一聲輕嘆。

姬子玔點了點頭。

“好了,時間也不早了。你已入東宮,不能留宿,去洗個臉,先回東宮休息吧。今日同母後說的這些話,切不可說給你父皇聽,他不愛聽,說了他會煩,反于你不利。”程瑜囑咐道。

“孩兒明白。”姬子玔應道。他突地眸色一凝,厲聲道:“誰在那裏!”

隔間的簾子動了一動,一雙小小的鞋露了出來,繼而是胡亂系着的外衣——剩下的已經不用看了,在未央宮會做這種事的也沒誰了。

姬子玔蹙眉,才說她胡鬧,她就又胡鬧開了。

姬子璎低着頭,手揪着簾子,看着自己的鞋子一聲不吭。

“阿璎,怎麽穿這麽少就出來了?”程瑜沒責備她,而是趕緊喚來宮人,叫她們去取姬子璎的衣服來。她畢竟還小,雖說皇帝賜了玄枵宮,可當真只叫宮人照顧着她,程瑜哪裏真的放心?是以姬子璎多半仍宿在未央宮,未央宮裏也時時備着她的東西。

相比程瑜的慈愛,姬子玔的臉色就差了許多。

“你都聽到了吧?”他冷聲問道:“你知不知道,若是父皇知曉宮人讓你半夜私自跑出來,又穿成這樣,會怎樣懲罰他們?他們雖然為奴為婢,卻也是一條人命,你要一直這樣不懂事下去麽?”

“阿玔,不是讓你好好說話麽?”程瑜聽他訓姬子璎,立即打斷他。

姬子玔深吸一口氣,對母親說道:“我下回會注意。母後,我先回東宮了。”

程瑜蹲下身,将姬子璎抱在懷裏,嘆道:“去吧。”

姬子璎愣愣地望着姬子玔的背影融入夜裏,直到再看不見。

程瑜替她穿好衣服,見她看着門口發呆,連聲喚她:“阿璎,阿璎?”

姬子璎回過神來,看向程瑜,聲音讷讷的:“阿瑜……阿玔是不是讨厭阿璎了?”

“傻孩子,他是你阿兄,怎麽會讨厭你呢?”程瑜笑道:“他一貫是這樣的,你知道的,別放在心上。”

姬子璎“嗯”了一聲,又問:“阿瑜……阿璎身邊的宮人總是突然就不見了,是阿璎害他們被父皇罰了嗎?”

程瑜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:“以前你還小,不懂事;如今知道了,往後收斂些就好。你父皇寵愛你,論錯不分大小,這份愛對你身邊不夠重要的人來說是個災難,以後你要乖些,不要再這樣了。”

這種話她跟姬子璎說過許多次,只是覺得她小,并沒有告訴過她任性的後果,怕她不能懂;今日姬子玔将話挑開了,便也沒有必要再遮瞞。

“以前阿玔和阿玥總是被罰……也是因為阿璎嗎?其他人不願意和我一起玩,也是阿璎害的嗎?”黑白分明的眸子霧氣氤氲,一片茫然。

“無知者無過,阿璎,不是你的錯,不要自責。”程瑜感到她的低沉,溫聲勸慰:“晚上就在母後這裏睡好不好?不要多想,你還是只是個孩子,哪裏懂得那麽多。”

姬子璎抱住她,将頭埋在她肩上,用力地蹭了蹭。

“郗玉……要是有人讨厭你,不想理你,你會怎麽辦?”

郗玉才從長清宮出來便被姬子璎堵住,拽到了隐蔽處。

這個小孩時常有煩惱,盡管幼稚,可既然找上了他,他自然須得替她開解。

“若我無錯卻厭我,自是由他厭去,不再往來。”郗玉道。

“那如果你犯了錯呢?”他的答案顯然不是姬子璎想聽的。

郗玉想了想:“那便默默地修正,等他看見,直到他肯原諒了、願意理睬我;在此之前盡量少打擾他,省得惹他心煩、更不願意見我。”

他望向小公主,卻見她原本就愁苦的臉都糾結成了一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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