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8章

下午的時候, 穆庭蔚忙于公務沒在府上, 元宵在翡竹軒聽徐正卿授課,尤旋百無聊賴,自己在畫眉堂裏看書烹茶,歲月靜好。

外面橙衣突然走進來,對着尤旋禀報:“夫人,如月求見。”

如月是喬陽公主身邊的貼身宮女。

尤旋詫異了一下, 讓橙衣帶她進來。

如月入內後直接便給尤旋跪了下去,哭着道:“夫人,您去看看我家公主吧,在這個帝京裏她無依無靠的, 也從沒個說體己話的人,就跟您親近些。”

尤旋擰眉:“喬陽怎麽了?是……今日賜婚的事?”

如月點頭, 低聲道:“公主心儀蘇侍郎已久, 她這次是鼓了很大的勇氣求陛下賜婚的,沒想到蘇侍郎拒絕的那般幹脆。被人這般拒婚,公主一整日心情都不好, 不吃不喝的, 也不跟人說話,這會兒又騎着馬出宮往宮外的息雲山上去了, 還不讓任何人跟着。奴婢們都勸不動她,只能來求夫人了。”

“息雲山?”尤旋直接站了起來,神色焦灼。那裏是尼姑庵,她不會想絞了頭發做姑子吧?

她表情凝重幾分, 對着橙衣吩咐:“你讓人備馬,我過去看看她。”

——

尤旋趕去息雲山的庵裏時,裏面的師太卻說沒有看見喬陽。

從庵裏出來,尤旋就更着急了:“沒來這裏,那她上山是要做什麽?”

橙衣寬慰她:“夫人別着急,公主沒來庵裏,說不定只是想要清淨清淨,等心緒穩定就回去了。”

尤旋用橙衣的話寬慰着自己,不經意擡頭,看到了對面崖上一抹身影。

“是喬陽!”尤旋驚呼一聲向那邊跑。

橙衣見狀也追了過去:“夫人慢些,山上都是雪!”

息雲山積雪未化,尤旋又太過着急,好幾次腳下打滑險些摔倒,幸好被橙衣給拉住。

“夫人,崖上太危險了,您,您還是別去了。”橙衣心驚肉跳地,最後壯着膽子勸道。

方才出來的太急,綠袖和藍衫都沒跟着,如果夫人出了事怎麽好呢?

尤旋看着崖頂那抹瘦弱的身影,抿了抿唇,抓緊欄杆順着階梯繼續往上面走:“我沒事,就是怕她想不開。”

橙衣只能默默在後面跟着:“那,夫人自己也小心些。”

上去之後,尤旋讓橙衣在這邊候着,自己緩緩走過去,輕喚了聲:“喬陽。”

喬陽背對着她,這會兒正一個人發呆,聽見聲音回頭,楞了一下,很快擠出一張笑臉:“嫂嫂怎麽過來了。”

這裏風大,寒風凜冽的,喬陽卻穿得很單薄。尤旋緩慢走過去,握住她的手,冰冰涼涼的。

“你怎麽跑這兒了?”尤旋輕聲問。

喬陽笑笑:“嫂嫂別擔心,我沒有想尋死。”

聽見這話,尤旋才松了口氣:“這裏冷,那跟我回去吧。”

喬陽搖搖頭,回頭看着遠處的山巒:“這裏風大,凍得我渾身都是疼得,心,就不會那麽疼了。”

尤旋幫她暖着手,突然不知道說些什麽來安慰她才好,似乎無論她說什麽,在此時此刻都顯得很蒼白,并不能安慰到她什麽。

喬陽卻看起來很平靜:“他一直對我無意,我還非得讓陛下賜婚,本來就是自打耳光的事情。我這人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,總覺得或許還有機會。如今卻是進了死胡同,再無路可走,所有的希望也沒了。”

“以後終于不用惦記着,心存幻想,可能未必就是件壞事吧。”她故作輕松地舒一口氣。

尤旋幫她理了理碎發:“這世間好男兒豈止蘇侍郎一個?咱們日後嫁個更好的!”

喬陽眼眶紅了,又怕尤旋看見自己的眼淚,抱住她呢喃:“嫂嫂,你真好。”

“一切都會過去的。”尤旋撫着喬陽的背,聲音柔和。

喬陽眼淚落在尤旋肩頭,聲音有些哽咽:“嫂嫂你知道嗎,有時候感覺自己好沒用,小的時候,我母妃出身低微,父皇不喜歡我。我努力讀書,學琴棋書畫,想讓父皇多喜歡我一些,可是父皇依然不會多看我一眼。”

“我是公主,表面上光鮮亮麗,但小時候日子過得一點都不好,随便一個宮女嬷嬷太監都可以欺負我,沒有人真的把我當主子。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皇宮,也不想做什麽公主。”

“後來幸虧有穆哥哥護着,我知道他能讓宮裏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尊重我,所以小心翼翼讨好他。可是他也不見得有多喜歡我,頂多就是覺得我可憐,同情我幾分而已。”

“至于蘇侍郎,我第一次那麽喜歡一個人,可無論我做什麽,他都不理不踩。你說,他看起來那麽溫潤随和的一個人,為什麽心腸那麽硬,那麽冷呢,怎麽捂都捂不熱……這個世界上,沒有人會喜歡我。”

“怎麽會。”尤旋撫了撫她背上的墨發,“我喜歡你呀,在這帝京之中我也沒認識什麽人,幸好你總陪我說說話。”

喬陽趴在尤旋肩上哭了好一會兒,這才漸漸止住了。

尤旋幫她擦淚:“快別哭了,這裏風大。”

喬陽調整着呼吸,努力沖她笑笑:“其實也沒什麽,他不願娶便罷了,我也不是非他不可。”

尤旋挺喜歡喬陽的,明明有不好的過去,卻依舊純真,爛漫。她似乎永遠都是笑着的,仿佛再大的困難都不會将她打倒。

她其實,今年也才十六歲,讓人心疼。

看到尤旋眼底的關切,喬陽笑道:“嫂嫂我真的沒事,想通了也沒什麽。蘇侍郎對我而言,可能就是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,人嘛,誰還不會做做夢呢?就當他……是我永遠都無法實現的願望吧,自己默默念着也挺好。”

喬陽不想再說這個,轉了話題:“嫂嫂有什麽很難實現的願望嗎?”

說完頓了頓,她苦笑,“應該沒有,你有什麽願望穆哥哥都會為你實現的。”

尤旋沒說話。

很難實現的願望,自然是有的。

她想阿爹阿娘,想回大越看看。不過既然答應了穆庭蔚,她這輩子可能都回不去了。

“夫人小心!”後面突然傳來橙衣的驚呼,緊接着是兵器相撞的聲音。

尤旋和喬陽一起回頭,看到後面不知何時冒出來了許多黑衣人,招招兇殘,目标好像是尤旋。

喬陽大驚失色:“嫂嫂,這,這些人……”

尤旋也有些愣住,她沒得罪過什麽人,怎會有人要殺她呢,而且這麽多人,個個兒武藝高強,橙衣一個人明顯難以招架。

綠袖和藍衫恰好在此時趕到,跟橙衣一起加入了打鬥當中。

“夫人先走!”

聽見綠袖的聲音,尤旋拉着喬陽正要離開,遠處一支冷箭飛了過來。

尤旋情急之下推了喬陽一把,自己下意識往後退。然此時她正在山崖邊緣,腳下石塊突然松動,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下墜去。

崖上傳來喬陽的驚呼:“嫂嫂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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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越雖然四季如春,但入了六月,天氣還是有些悶熱的。

清輝殿的涼亭底下,一位衣着華麗的少女趴在石桌上,像是睡着了。

她生得極美,巴掌大的鵝蛋臉,黛眉彎彎,瓊鼻秀挺,嬌靥似玉,一頭如墨青絲披散着,發間一支紅鸾珠釵搖曳生輝,映着她那張國色生香的臉,美的動人心魄。

她此時閉着眼睛,長睫顫動,眉心微擰,似乎做了不好的夢。

突然身子顫了一下,她睜開眼,額間出了一層虛汗。

凝兒端了剛洗的水果過來,擺在桌上,關切地問:“公主又做噩夢了?”

清平擡眸望了她一眼,沒有說話。

自從那日她被人刺殺,失足墜崖之後,她的意識混沌了許久,直到半月前才醒來。

她發現自己不僅回到了大越,而且時間已經過去大半年了。

當初她成為尤旋的時候,穆庭蔚已經從大越回了大霖,可見她是意識昏迷了半年之後才落在尤旋身體裏的。

如今又是這般。

她回到自己的身體裏,已經又一個半年過去了,由冬入夏。

原以為墜崖之後,她再無生還之機,卻萬萬沒想到,她這副軀體居然沒有被阿爹阿娘下葬,這才讓她得以還魂,回了大越。

可是都過去半年了,不知道穆庭蔚和元宵如今怎麽樣,她好生挂念。

銘軻從遠處走來,瞧見失魂落魄的清平,駐足望着她。

凝兒看見後屈膝行禮:“太子殿下。”

銘軻對着凝兒揮手。

凝兒會意地帶着衆人退下去。

“發什麽呆啊。”銘軻嘆了口氣,過去在她身邊坐下,“你就當以前的事……是一場夢。”

清平醒來後就說了她借屍還魂在北陸人身上的事,雖然不可思議,但這幾日銘軻和越皇、皇後的情緒已經漸漸平靜了下來。

什麽都不重要,人活着就好。

聽見銘軻的聲音,清平眼皮都沒擡一下。

銘軻有點讪讪:“好妹妹,我當初真的不知道在大霖攔了我路的人是你,我如果早知道,那我肯定就帶你回來了。你也不用因為這件事,一直跟阿兄置氣吧?”

他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呢。當初突然就有個陌生女子攔着他的馬叫哥哥,還說自己是清平,這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吶。

如果不是清平醒來後自己說這個事,銘軻到現在都不敢把那女子跟自己妹妹聯系到一起。

最主要是,他就這麽一個好妹妹,怎麽還嫁了穆庭蔚那種攻于城府的人呢。而且到現在阿妹還惦記着姓穆的,也不知道那人給他家清平灌了什麽**湯。

“阿貞呀。”銘軻琢磨着,小心翼翼道,“北陸那邊改朝換代,穆庭蔚建立大晟成開國之君,如今登基大半年過去,說不定已經三宮六院,妻妾成群了。他們北陸的男人,不都這個樣子嗎,你老惦記着他做什麽?”

清平瞪他:“他才不會!”

“男人的嘴,騙人的鬼,你別信他跟你說……”被清平眼神一盯,銘軻摸摸鼻子,咳了兩聲,“嗯,不會。”

他拎起桌上的水壺斟了茶低頭喝着,有點兒不知道說什麽才好。

清平望着他,臉色不大好:“阿兄,我都醒來六日了,你們把我禁足在宮裏不許外出,是怕穆庭蔚知道我還活着嗎?”

自從她蘇醒,皇後就下令封鎖消息,百姓們甚至滿朝文武,都沒有人知道清平公主複生這件事。她除了後宮,哪兒都不能去。

這太詭異了,清平有點不安,父皇和母後可能不會讓她再回北陸。

銘軻抿了抿唇:“阿貞,現在我們大越與北陸的局勢,有些複雜。”

“複雜?”清平擰眉,“你不是已經剿滅齊王叛軍,使得大越一統嗎?穆庭蔚說過,他不會動大越的。”

銘軻望她一眼:“但現在的情況是,他食言了。”

清平怔住,半晌才聽到自己的聲音:“阿兄說什麽?”

“齊王之亂剛除,我大越百廢待興,正是國力衰弱之時。然南诏對我大越虎視眈眈,幾次挑釁,你覺得他們仗得誰的勢?”

“阿兄沒有證據不要亂說。”

“穆庭蔚登基稱帝之時,南诏是第一個擁護和朝賀的,這半年來,大晟與南诏交好衆所周知。他們之間,還有軍事上的交易,你知道南诏向大晟買了多少軍需嗎?”

清平臉色白了幾分,又聽銘軻繼續道:“穆庭蔚明知南诏對我大越的心思,還給他各種軍需,分明便是司馬昭之心。你真的以為,他會記得當初對你的承諾?”

“阿貞,他當初對你許諾的時候或許出自真心,可那時候他還沒稱帝呢。如今坐在那個位子上,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,權勢迷人眼,穆庭蔚那樣的野心家,他的心裏眼裏便只有征服。你懂嗎?”

——

夜幕下的大越,溫熱與沉悶消散了,清風和煦。

清平沐浴後穿着長衫駐足在寝殿外面,擡頭看着頭頂的明月發呆,腦海中想着阿兄的話。

穆庭蔚,真的反悔了嗎?他當初明明答應了的。

權勢迷人眼……他是這樣的人嗎?

以前總盼望着能回來見見爹娘,跟家人團聚。可如今上天以這樣的方式讓她回來,她又好想快些回到穆庭蔚身邊去,想親口問問他,究竟是不是如阿兄所說的那般,他又想要南島了。

而且她好想元宵,她不在了,他會不會哭,會不會念着娘親?穆庭蔚會不會好好照顧他?

從清輝殿出來,清平漫無目的地走着,不覺間到了栖鳳殿。

見裏面燈火通明,她擡步走進去。

殿外候着的宮人看見她屈膝行禮:“公主殿下。”

清平看了眼裏面:“母後睡了嗎?”

一個宮人回道:“還沒呢。”

清平點了點頭,擡步入內。

皇後在鳳位上坐着,手裏拿着信函。看見清平進來,她把信函收起,面上含笑:“怎麽沒睡?”

清平走過去,挨着她在鳳位上坐下,靠在皇後肩上:“睡不着。”

看見皇後手裏的信函,她坐直了身子,伸手要拿:“這是什麽。”

皇後躲過去沒讓她看:“不得幹政。”

清平低着頭咬唇,沒說話。

皇後愛憐地撫了撫她的腦袋:“這麽晚了,留在栖鳳殿陪阿娘睡,好不好?”

清平笑笑:“阿爹會罵我的。”

“你阿爹忙,這幾日都歇在書房裏。”

皇後說起這個神色平靜,清平卻知道,大越必然是有什麽大事。她張了張口,什麽也沒問。

她不想再聽自己的親人說穆庭蔚不好的話了。

——

清平記得以前她喜歡跟阿娘睡,是在很小的時候。那時還不懂事,不願意自己一個人睡在清輝殿,深更半夜睡不着就跑過來。

阿爹總是臉色陰沉沉瞪着她,最後又很無奈地自己離開,把位置留給她。

後來長大了,就不纏着阿娘了。

此時躺在阿娘懷裏,還是記憶中那抹熟悉的幽香,仿佛間清平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幼年。

皇後也在看着跟前的女兒,這幾年她躺在冰棺裏,模樣沒什麽變化。醒來不過半月,卻瘦了一大圈。

想到女兒在北陸的幾年,皇後就格外心疼。

北陸女子地位低賤,清平又沒了公主的身份,無人寵着,不知道究竟怎麽過來的。清平以前性子驕縱,被她和陛下寵着,頑皮又淘氣,如今卻看上去溫婉了許多,還戒了酒。

作為一個母親,皇後一點都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改變。她希望自己的女兒永遠都沒有煩惱,可以肆無忌憚做自己喜歡的事,而不是如現在這般,眼底藏了無限的心事,卻不開口。

皇後撫上她鬓前的碎發,喟嘆一聲:“當初徐正卿若不退婚,你這會兒想必已經成婚生子,這一生該是安安穩穩的。”

說到這個,清平眸色亮了幾分:“元宵就是我的兒子,他可乖了,聰明又聽話,還很貼心。阿娘你知道嗎,她三歲會背詩,四歲就讀完了《論語》,都是我教的。穆庭蔚還說等他滿五歲就教他武藝,教他騎射。他那麽聰明,長大了一定像他爹爹那樣,驅蠻夷,定朝綱,穩社稷,是個了不起的人。”

清平說完這些,愣了一下,臉上笑意斂去,抿唇沉默下來。

皇後看着她,嘆了口氣:“以前跟徐正卿訂婚之時,我瞧着你是滿意他的,卻也沒時時刻刻念叨着。你對穆庭蔚,卻很不同。”

“這幾年母後也有關注過他這個人,平心而論,他年少成名,憑一己之力守四方安寧,護北陸百姓免遭塗炭,軍功卓著,當為亂世枭雄。北陸有他這樣的君王,是大晟百姓之幸。但穆庭蔚于我大越而言,是災難。”

“母後。”清平輕喚一聲,頓了頓問,“這中間會不會有什麽誤會呢?他可能,并沒有想對大越怎麽樣。”

皇後沉默少頃,側目看着她:“知道方才母後看得信函裏,說的是什麽嗎?”

清平搖頭,她隐約覺得信函上的內容跟穆庭蔚有關,可剛剛母後不讓她看。

皇後輕聲道:“南诏派公主去大晟和親,已經在路上了。穆庭蔚若娶了南诏公主,南诏氣勢更盛,我大越危矣。”

清平一顆心往下沉,好半晌才回過神來,茫然地開口:“不會的,這信函上的情報是假的,他不會娶南诏公主的。”

“這種事情,如果沒有确鑿的消息,他們敢遞來宮中嗎?”

“即便南诏公主去大晟和親,不代表就是嫁給穆庭蔚的呀。”

“那她嫁給誰?元宵才多大?穆庭蔚還有旁的兄弟可以迎娶南诏公主嗎?”

清平沉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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