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0章
數日後, 大晟
禦書房內,一位身着玄衣龍袍的男子坐在龍案前,他五官冷冽, 雙目犀利,本是極為清朗英俊的長相, 周身散發的凜冽卻格外讓人畏懼, 甚至有些說不出的陰鸷。
外面夜色已經深了, 大內總管徐朗提醒了兩回, 男人絲毫不為所動,沒有半點要去睡覺的意思。
徐朗過了一會兒, 剛有再開口提醒的心思, 龍位上的男人一記警告的眼神望過來,徐朗被吓得雙腿一哆嗦,顫巍巍的, 大氣兒都不敢出。
禦書房內靜悄悄的, 燈燭昏暗了就換新的, 男人還坐着。
徐朗也不敢打攪, 去旁邊的柱子旁靠坐着打盹兒, 直到外面天上漸漸泛起魚肚白,光線把禦書房都照亮了,徐朗睜開眼,男人還在處理政務。
自從陛下登基以來,格外勤勉,夜裏就沒睡過囫囵覺。但事實上哪裏有那麽多朝政需要處理呢?不過是把朝臣們的活兒也攬過來自己做而已。
伺候這麽一個勤政愛民的主子, 徐朗覺得自己也是挺遭罪的,一把骨頭都快不行了。
不知又過了多久,龍案上的男人終于擡眸看到外面的天色,怔愣了一會兒,突然掩唇咳嗽起來。
徐朗趕緊上前幫他順着背,壯着膽子提醒:“陛下不能再這麽熬夜了,長此以往,您龍體受不住。”
話應剛落,穆庭蔚又猛地咳了幾聲。
瞧見帕子上咳出的血跡,徐朗神色大驚,急忙喊了人去傳禦醫。
如今禦醫院的院判是蘇雲陽,他原本是不願意做什麽禦醫的,不過穆庭蔚這個人太不讓他省心了,這半年不要命地處理政務,大大小小的事他一個人全包了,自己累得一身病,倒是顯得滿朝文武格外清閑。
腦子有病!
當然,這話蘇雲陽也只敢在心裏罵一罵,命他還是很珍惜的,所以除了給聖上治病,也做不了旁的。
不過這次蘇雲陽給穆庭蔚診過脈之後,有點兒不想要命了,語氣不太好:“陛下再這麽不顧惜自己的身體,離短命也不遠了。太子殿下才五歲,陛下若是出了事,他可守不了這諾大江山。”
徐朗吓得渾身發顫,冷汗都冒出來了。
他還沒見過哪個人敢這麽跟陛下說話的,蘇院判真是膽子不小,命都不想要了。
穆庭蔚自己也有些楞。
已經很久沒人敢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了,如今人人都怕他,連太子都怕他。
他也沒惱,瞥了蘇雲陽一眼,語氣淡淡:“夜裏容易胡思亂想,頭疼得睡不着。忙起來的時候,才覺得好些。”
蘇雲陽唇角動了動,心底裏嘆息一聲,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。
當初尤旋落崖,穆庭蔚的表現格外平靜。找到屍體将人安葬,處理朝中事務,登基稱帝,建立新朝,改國號為大晟,改年號為永貞,封其母為皇太後,追封尤氏旋為皇後,冊立鎮國公世子穆皓安為皇太子。
井然有序,有條不紊,似乎不摻雜一絲一毫的感情。
他甚至,從未露出過什麽傷心難過的神情,也沒有黯然神傷過。
所有人都說,陛下對先皇後,可能也沒之前傳聞中的那般喜歡。他是帝王,日後三宮六院,後妃無數,一個尤氏能在聖上心中掀起多大的波瀾呢?
殊不知,哀莫大于心死,悲莫大于無聲。他如今連自己的身體,都不在乎了。
看見龍案前一碗他碰都沒碰過的湯藥,蘇雲陽皺眉:“陛下再這麽下去,華佗在世也沒用。為了太子殿下着想,你也不該如此不顧及自己的身體。”
穆庭蔚沒說什麽,吩咐徐朗去把藥熱一下。他也沒有想尋死的念頭,只是昨晚上忙起來忘了服藥,底下的人也沒人敢提醒他。
蘇雲陽道:“陛下如今只服用湯藥是沒用的,你需要靜養,需要休息。如今都咳血了,再放任下去後果不堪設想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他淡淡應着,揉了揉腦仁兒,終于覺得有些困倦了,正要回去眯一覺,蕭飒從外面進來,對着穆庭蔚拱手,似有話禀報。
蘇雲陽火氣又上來了:“沒看見你家主子都成什麽樣了?十萬火急的大事嗎?比命還重要?”
蕭飒要出口的話一噎,下意識擡頭看向龍椅上的男人,不知道該不該開口了。
穆庭蔚略顯不悅的目光睨一眼蘇雲陽,見他噤了聲,氣勢也弱了,這才對着蕭飒示意:“什麽事?”
蕭飒颔首:“越國太子銘軻帶着他們的公主在來大晟的路上了,意在和親,締結兩國之好。”
穆庭蔚聽完沒什麽反應,蘇雲陽卻不由眉頭一揚:“聽說南诏國公主快入京了,如今又來一個,還挺熱鬧的。日後你這宮裏放兩個公主,別老把心思放在朝政上,估計身體就好了。”
“你再胡言,就從皇城裏滾出去。”穆庭蔚語氣帶了愠惱。
蘇雲陽緘默。他還不是為了他的身體着想?
“哪位公主?”穆庭蔚把手邊的折子收起來,随口問了一句,捏着奏折的手指指節泛白。
蕭飒道:“長洛公主。”
蘇雲陽臉上的笑意僵住了,腦袋一嗡,瞬間沉默下來。
穆庭蔚擰着眉頭,眸中閃過一絲失望,心上疼了一下,不動聲色捏捏眉心,語氣平淡:“他們大越哪兒來的長洛公主?一個冒牌公主,也敢送過來。”
蕭飒回禀:“是宗室之女,其父是離王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穆庭蔚應着,讓蕭飒退下。
等人走了,蘇雲陽對着穆庭蔚颔首,沒了方才的勁頭:“陛下記得服藥,注意休養,臣告退。”
——
浩渺壯闊的大海之上,大大小小的船只,正從大越趕往北陸。
黃昏時分,西邊的斜陽與海面相接,大雁成群掠過,暈染成一幅極美的圖畫。
清平站在欄杆處,舉目眺望着遠處。因為還沒上岸,她并沒有着宮婢的衣服,而是穿了件紫霞色菱紗裙,長裙逶迤拖地,臂彎處挽着淺綠色披帛,腰肢纖細,身姿婀娜。
一對兒紅翡滴珠耳珰搖曳生輝,在她皙白的頸間落下淺影。夕陽餘晖映襯她那張國色生香的面容,桃腮緋紅,眸中好似含了秋波,越發美的動人心魄。
長洛在不遠處靜靜望着她,有些感慨。
她這位妹妹,有着天下間最美的樣貌,最窈窕的身段,更有讓人豔羨的身份,是大越無數男子的夢中神女,似乎阖該幸福美好過完一生。
可惜當年被徐正卿退婚,她傷心欲絕,酒醉出事,昏迷了那麽多年,也是可憐。
所有人都以為清平公主再醒不過來了,沒想到她命大,居然在昏迷了那麽多年之後,得以蘇醒,也算是造化了。
不過這個妹妹似乎很少笑,不知是不是還沒對徐正卿忘情的緣故。
情之一字,當真害人不淺。長洛靜靜地想着,揚起手中的酒壺喝了兩口。
清平側目看過來,兩人目光對視片刻,長洛揚了揚手裏的酒:“一醉解千愁,要喝嗎?”
清平搖頭:“許久不飲酒,不喜歡了。”
長洛也沒勉強她,自己喝自己的。
清平自幼關系最親近的姊妹,是齊王之女,長寧郡主。後來齊王叛亂被除,長寧被貶為庶人,清平這次回來沒見到她。
至于長洛,兩人關系一般,再加上這麽多年過去,姊妹之間的情誼就更淡了。
看見她飲酒時眼底流露的愁容,清平走過去:“聽父皇說,是你主動要去和親的?”
長洛點頭,随性一笑:“父王母妃總催着我成婚,我沒什麽想嫁的人,和親也不錯。我早就想去北陸看看了,這樣一個可以去北陸的好機會,自然不能錯過。”
清平沒再開口。
其實她挺意外的,長洛今年二十二了,至今都沒成親,實在罕見。而且她的性子與其她堂姊妹們不同,潔身自好,也沒有養面首的習慣。
如今又看見她眼底的哀傷,莫非……長洛心裏面有人?
她不說,清平也不打聽,正要離開,長洛卻開了口:“他說北陸的男人,頂天立地,一身傲骨,絕不給大越的女人做面首,當初走得那樣決絕,毫不顧忌我的感受。”
清平停下來,靜靜望着她。
長洛聲音小了幾分:“其實我從沒想過讓他做面首,只是那時候北陸與大越不能通婚,我能有什麽辦法?只恨我和他相遇的不是時候,若是現在,興許就沒那麽多顧忌了。”
她仰頭飲酒,卻發現酒壺空了,用力往前一丢,扔進了海裏,之後趴在欄杆上抽泣。
清平猶豫片刻,過去拍了拍她的背。
長洛抱住她,靠在她肩上哭。
哭了一會兒,她漸漸沒了聲音。
清平喊了人過來,扶她去卧房休息。
銘軻走過來:“長洛剛剛怎麽了,哭成那樣?”
“喝醉了吧。”清平随便應着,沒提剛剛的事。
銘軻也沒再問。
清平看着遠處:“阿兄,我們什麽時候能到大晟?”
銘軻道:“到時候應該就入冬了。”
清平輕輕皺眉,沒有應聲。
南诏離大晟近一些,想必那位公主很快就能入帝京了。
穆庭蔚真的會娶她嗎?
許久不見,她心裏越來越沒底了。
“阿貞。”銘軻喚了她一聲。
清平回頭:“嗯?”
琢磨半晌,銘軻開口:“有件事,父皇母後一直不想讓你知道,不過我想等你去了大晟,想必也會知曉,不如現在告訴你。”
“什麽?”
銘軻看了她一眼,道:“大晟的年號,是永貞,如今是永貞元年。不知是巧合,還是因為你小名阿貞。”
清平心上的某處似乎被撞了一下,久久說不出話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