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2章
驿館分東西兩廂, 銘軻太子等人被安置在東廂, 西廂此時住着南诏國太子鳳牟奇, 以及其妹歌娅公主。
由柳從勳領着入了院子, 恰巧便與要出門的鳳牟奇以及歌娅公主撞了個正着。
南島大越是漢人的分支,同屬炎黃一脈, 服裝上與大晟差別不大,然南诏國卻不同, 獨具特色。
歌娅公主頭上戴着繡了彩花的頭帽, 紅色流蘇墜落在面頰兩側,身穿鑲藍邊兒大襟右衽上衣,下面的長裙有紅、白、橙、黃、藍、墨、紫七種顏色的條紋,期間綴着珍珠瑪瑙, 腰間懸挂彩色鈴铛,肩上搭着羊毛披氈。
她五官立體,鼻梁高挺,彎彎的峨眉透着幾分英氣, 一雙眼瞳微微呈現綠色, 清澈明亮, 絢爛璀璨, 宛若清泉間一泓碧水, 雙唇殷紅似火,神情高貴中流露出幾分明豔,是一種張揚而特別的美。
歌娅公主目光落在與銘軻并肩的長洛身上,見長洛戴着銀色面具, 只看得到一點朱唇及尖尖的下巴,她神色間有幾分失望,旋即嗤笑一聲:“越國的公主,是沒臉見人嗎?”
鳳牟奇望她一眼,暗含警告:“別給我惹事。”
歌娅收斂幾分,徑直出了驿館。
鳳牟奇與銘軻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兩句,跟着歌娅離開。
入了安置好的卧房,穗兒不滿地抱怨:“他們南诏國有什麽了不起的,剛剛那個公主如此無禮,他們太子連個道歉的話都沒有,傲慢死了!”
長洛咳嗽兩聲,淡聲道:“他們與大晟皇帝交好,咱們不請自來,南诏國自然覺得高我們一等,跟她置什麽氣。”
穗兒撇嘴:“大晟皇帝都派人迎我們了,不請自來又怎麽樣?若說起來,他們南诏公主來帝京好些日子了吧,到現在仍舊是個公主,只怕大晟皇帝都懶得看她一眼,她有什麽驕傲的。”
長洛望她一眼,也沒說什麽:“我頭疼,扶我去躺一躺。”
穗兒攙扶她時,清平淨手過來,探了探長洛的額頭,皺眉:“比剛剛發熱嚴重了,我去看看郎中來了沒。”
凝兒走過來:“公主,奴婢去吧。”
清平嗔她:“到了帝京,以後要改口,別亂叫。”
——
柳從勳将人安置後請了郎中,又入宮去見穆庭蔚複命。
秦延生正在禦書房裏跟穆庭蔚議事,聽了柳從勳的禀報,穆庭蔚神色淡淡:“病了?”
柳從勳颔首:“臣已讓人請了郎中,只是對方畢竟是公主,不知陛下以為可需再着禦醫過去瞧瞧?”
穆庭蔚沉吟着,久久沒開口。
柳從勳與秦延生互望一眼,都有些摸不透聖上的心思。
近半年來,南诏國一直對南島大越虎視眈眈。陛下答應與南诏國聯姻交好,他們還以為這是支持南诏國的意思,可如今越國公主來和親,陛下也讓人迎了。
大家百思不得其解,不知陛下心裏,究竟打得什麽算盤,更不知陛下對于越國太子和公主是持什麽樣的态度。
當初沈相辭官離京之後,穆庭蔚登基,建立新朝,廢了丞相之位成立內閣,任命秦延生為內閣首輔,柳從勳為內閣大學士兼太子太傅。
這倆人皆是穆庭蔚心腹,或許在朝臣們看來,他們是最懂穆庭蔚的人。
只有柳從勳和秦延生兩人自己知道,眼前這位帝王,心思究竟有多捉摸不透。伴君如伴虎的道理,也讓他們在這近一年的時間裏,領會到了極致。
穆庭蔚這會兒端坐在龍位上,犀利如鷹的鳳目掃過底下的二人,淡聲開口:“南诏與越國勢同水火,如今都來求得與我大晟聯姻,你們倆有什麽想法。”
他突然把問題抛給了柳從勳和秦延生。
禦書房大殿之內靜默良久,秦延生上前一步,恭謹道:“陛下,臣以為,南島雖然剛經歷過內戰,但地處海島,越國人又頗懂用毒之術,且距離大晟較遠,我們若想攻下并不容易。南诏既有吞并越國之心,我們不妨給予支持,等南诏和越國兩敗俱傷,我們再坐收漁翁之利,方為上策。”
柳從勳一怔,對着龍位上的男人拱手:“陛下,此舉不妥。南島大越與我大晟同屬炎黃一脈,皆為漢人,我們怎可助南诏而滅越國?如此一來,将來即便收複南島,越國百姓也必對我們恨之入骨。若陛下能幫越國解決此次與南诏的危機,卻可以在越國揚名,得盡民心。”
自己的谏言被反駁,秦延生心中不悅:“柳大人莫不是念着自己曾經是大越人,又差點兒成了越皇的準女婿,故而存了私心,替越國人說情的?”
上位的穆庭蔚原本神色平淡,卻在聽到秦延生的這句話後,眸光瞬間淩厲幾分,冷聲阻了底下二人的争執:“夠了!”
秦延生和柳從勳恭謹垂首。
穆庭蔚掃他們一眼:“此事明日早朝再議,退下吧。”
他起身去了內殿。
秦延生還有些沒搞明白,陛下好端端怎麽突然就生氣了。
柳從勳觑他一眼,拱手:“首輔大人,你我縱然政見不同,但翻以前的舊事來争執沒什麽意思,陛下也不見得願意聽。”
秦延生還在莫名其妙,柳從勳已經大步流星地出了禦書房。
禦書房的後面,是一片碧湖。穆庭蔚一襲玄色龍袍,長身玉立在拱橋上,手扶欄杆,看雪花紛紛揚揚落進湖面,消失不見。
周遭靜悄悄的,宮人們都被遣退了,獨他一人。
他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大理石欄杆上雕刻的飛龍,略顯陰鸷的目光裏蘊藏着幾分失望與深沉。
所有人都覺得他答應與南诏國和親,是為了支持南诏與越國的戰争。朝臣們以為,他想借南诏之手而收複越國,之後再圖南诏,想必越皇也是這麽想的。
當初他花費心思在南島那麽多年,也确實是存了這樣的想法。
但這一次,則不然。
他前幾年致力于收複南島,在南島花費了大量的精力,眼線也有很多。所以他聽聞過一件事,清平公主意外離去之後,越皇将她安置在冰棺裏,軀體很好地保存了下來。
他覺得,既然阿貞當初能在尤旋的身體裏醒來,如今未必就不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去。
雖然這個可能性極小,但哪怕一點點的希望,對他來說也是莫大的期盼,更是他一直等下去的唯一動力。
只可惜,當初答應阿貞放棄南島之後,那些眼線很多被他收回來了,他如今無法得知清平公主是否還在冰棺裏這件事。
他初登帝位,根基未穩,需要做成大事揚名立威。拿下南诏國,無疑是不錯的選擇。
與南诏國交好,主要是為了暫時穩住南诏王,日後尋機挑起戰争。
至于南诏提出和親,是他始料未及的,但既然沒撕破臉,他只能先應下來。
左右是他們公主嫁過來,對大晟而言毫無損失,興許還多了個人質。
此外,他答應與南诏聯姻,還有一層不為人知的,卻對他而言十分重要的荒唐緣由:
或許清平真的醒了,但是被越皇扣在越國,怕他知道。
南诏國與越國關系僵持,大晟與南诏聯姻,等同于南诏國有了大晟這個強有力的後盾,這對越國如今的局勢而言,是極為不利的。
他想趁此機會看看越皇的反應,印證一下自己的猜想。
南诏若依附大晟,越國勢弱,越皇必然焦急萬分。
如果清平真的醒來,被他們隐瞞着,如今為了大局考慮,他想必會送她來和親。
他可能真的瘋了,才會有這樣近乎算得上是荒唐的猜想,守着一份微弱得看不到結局的希望。沒有人知道他當初冒出這樣的念頭時,內心有多忐忑。
可如今的結果卻讓他失望了。
越皇居然送了個宗室女過來,不是清平。
阿貞,她真的沒有醒過來。穆庭蔚這段時間裏所有的堅持,在心上不斷給自己建立起來的夢,塌陷了。
他抓緊了欄杆的扶手,手背上青筋凸起,淩厲的目色中多了幾分沉痛。
——
蘇雲陽過來送藥的時候,看見穆庭蔚周身散發的威懾力,頓了頓腳步,壯着膽子上前:“陛下,該服藥了。”
眼前這位帝王從來就沒按時服藥的時候,身邊的人不敢勸,如今他少不得沒到用藥時間親自送過來。蘇雲陽的面子,穆庭蔚還是會給一些的。
看見那碗藥,穆庭蔚也沒說什麽,端起來仰頭喝了個幹淨,又遞給他。
蘇雲陽正要退下去,穆庭蔚道:“越皇送了個冒牌公主來和親,你說朕該如何處置?”
蘇雲陽脊背頓時僵硬下來,半晌後,他道:“臣只是禦醫,不懂國事。”
“是嗎?”穆庭蔚犀利的眼眸微微眯起,語氣冷淡中帶着一絲漠然,“朕最讨厭被欺騙,那個長洛公主……該死!”
蘇雲陽一個哆嗦,面頰慘白,登時跪在了地上:“陛下開恩,她不過一介女子,此次聯姻也只是政治上的犧牲品而已,懇請陛下饒恕。”
穆庭蔚難得笑了一下,“你不是很介意她當初幽禁你在離王府做面首嗎,如今朕把她許給你,給你出氣,你覺得如何?”
“陛下說笑了。”蘇雲陽有些讪讪,“長洛公主是來和親的,微臣只是個小小禦醫。過段時間陛下病愈了,臣還打算離開帝京,四處游歷,沒有成親的打算。”
“行,你自己不要的,別後悔。”
穆庭蔚睨他一眼,若有所思片刻,又道:“長洛公主水土不服,染了風寒,你是禦醫院的院判,去驿館為她診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