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6章
面具脫離的那一刻, 清平的臉,暴露在他眼前。
一張貌可傾城的容顏, 熟悉, 又陌生。
——“阿兄在海裏撈你出來的, 而且受了那麽重的傷,你不是我們大越子民吧?莫非是北陸的?”
——“你是啞巴嗎?”
——“救你給我當面首啊, 阿兄送你過來時說了, 你以後就是我的面首。”
——“我看這人長得不錯,阿兄不是說要給我做面首嗎, 那你放風出去, 就說本公主不要徐正卿那混賬東西了,要養面首,比他英俊一千倍的面首!就在南宮別苑裏辦婚事, 我明天晚上就要洞房花燭!”
——“小郎君, 你好好休息,明晚我再傳你侍寝。”
面對着這張臉,穆庭蔚耳畔回蕩着的,竟是初次相見時的畫面。
時隔多年, 他居然全都記得,完全出乎他的意料。
當時她酒醉撒潑的樣子, 厚着臉皮調戲他的樣子,給了他一個耳光還對他用毒的樣子,她的一颦一笑,一言一行, 他居然記得,那樣清晰地印在腦海裏。
他甚至不知道,自己為什麽會記得,記得這些從來沒有刻意回憶過的畫面。
穆庭蔚身上淩厲之氣散盡,張了張口,所有的話都梗在喉頭,最後雙唇翕動,聲音低啞又生疏:“清平公主,久違了。”
清平愣愣地看他,她想過好多兩人再見的畫面,想着他見她時會說的第一句話。
也許他會說“我好想你”,會說“你終于回來了”,或者什麽也不說,喚她“阿貞”,把她抱在懷裏。
可是她沒想到會是這句,疏離得有些拉遠了兩人的關系。
她驟然落淚,撲進他懷裏,緊緊抱住他,哽咽道:“夫君,我想你了……”
穆庭蔚身形有些僵硬,就那麽被她抱着。
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雅梨香,是她慣用的花露,也是他這一年的時間裏,魂牽夢萦的氣息。
她是清平,是阿貞,更是他的妻。
她還是先前那般,依戀着他的樣子,喜歡像只貓兒似的往他懷裏鑽的樣子,會不矜持地說甜言蜜語來哄他的樣子,會柔聲喚他夫君的樣子……
穆庭蔚那份恍惚感與疏離感漸漸消散,輕輕觸碰她的肩頭,逐漸加大了些力道,将人緊緊擁進懷裏,揉進骨子裏。
鼻端萦繞的,是獨屬于她的味道,讓他依戀又沉迷的氣息,那樣真實,一點也不像做夢。
他抱着她,一句話也不說,什麽也不問,更沒有要放開她的打算。
他似乎想要一直這樣抱下去,天長地久。
清平嬌弱的身軀被他禁锢的有些疼,她皺了皺眉,強忍着。好半晌之後,清平回神,推他:“我,我還要去獻舞。”
“不準去。”他将人抱得更緊了些,語氣很霸道,跟以前一樣。
因為他這話,清平方才的情緒消散不少,破涕為笑,輕輕道:“我現在突然不去了,豈不是讓那個歌娅公主又有了嘲弄的機會?我是大越的公主,難道你讓我看着旁人出言侮辱自己的國家,而無動于衷嗎?”
穆庭蔚抱着她,依舊不松口。
清平一張臉埋在他懷裏,語氣軟下來:“我只跳這一支舞,日後只為你一個人舞,好不好?”
說到這兒,她頓了頓,有些小情緒:“你剛剛看歌娅公主跳舞,都看直言了,還誇她才貌雙絕。”
“沒有。”他輕聲道。
“有,我看見了,你一直盯着她跳舞。”
“真的沒有。”他輕聲說着,啞然失笑,“我只是突然想起來,大婚那晚,你也舞得那般勾人。”
穆庭蔚又想到宴席上的一群人,以及方才衆人望着歌娅公主時的目光,他臉色一沉:“越國的面子與我無關,你不許去。”
“你這是不講道理,我這麽久了還沒過去,我阿兄和長洛姐姐還不知道怎麽被他們南诏國奚落呢。”她抿了抿唇,擡眸望他,“都說我們大越人善舞,我四歲開始母後就教我,那學會了之後做什麽呢?難不成是用來關鍵時刻給我們越國丢臉的?”
見穆庭蔚有些動容,清平又道:“我跟你保證,不是歌娅公主那樣的舞。”
外面傳來內監徐朗的聲音:“陛下,您吩咐的舞衣奴才帶來了。”
清平楞了一下,擡頭:“你都讓人去拿舞衣了,還不讓我去?”
“私心裏不想你去。”他如實回答,緩緩撫上她的臉,卻在指腹碰上她肌膚的前一刻又頓住,最後收了手,啞聲道,“你先準備吧。”
他轉身要出去。
清平望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,她喉頭一緊,出聲:“穆……陛下!”
他一怔,回頭望她,深邃的目光裏帶着缱绻,還有他在極力壓制的激動與洶湧。
清平沖他笑了笑,指着他手裏的面具,語帶嬌嗔:“那個還我。”
穆庭蔚這才回過神,看向手裏一直握着的面具。清平走過來,瞧見那銀質的面具在他掌中,不知何時變了形,皺巴巴的,已經毀了。
他方才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,不料因為這面具,還是把激動之情暴露的徹底。
是啊,再見到她活生生站在自己跟前,他心緒如何平靜的下來?他有無數的問題想問她,有好多的話想要跟她說。
她不在的一年裏,他念她如狂,相思難耐。
他以為,她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面具的一端被他無意間折斷,露出鋒銳,面具在他掌中被握得太緊,手上被鋒利劃出了口子,殷紅的血往外滲。
清平瞥見後皺眉,捧起他的手,低問:“疼不疼?”
他沉默,灼熱而溫柔的眸子深深望着她。
清平雙頰發熱,沒有看他,低頭把面具從他手中取出來,扔在地上,又拿帕子幫他包紮傷口。
殿內靜悄悄的,兩人誰也沒再開口。
包紮好了,她垂着眼簾,輕聲道:“等跳完了舞,帶我去見元宵好不好,我想他了……”
“好。”他應着,聲音喑啞中透着澀。
——
穆庭蔚走後,凝兒捧着舞衣進來,是她剛來帝京跟元宵去街上玩兒時買回來的。後來在竹苑,她穿着這件舞衣跳舞還被穆庭蔚撞見,崴了腳。
那時候兩人還不熟悉,他第一次碰她的腳,為她上藥。如今回想起來,當時的怦然心動恍如昨日。
這件舞衣,他居然留着。
“公主,大晟皇帝剛剛跟你說什麽了?”凝兒用很小的聲音問她,看見地上變了形的面具,有些擔心的樣子。
清平回神,笑笑:“沒事,幫我換衣服吧。”之後随手拿紅色的絹帕遮住半邊臉。
等再次回到大殿之上,所有人的目光朝清平看來。
穆庭蔚已經回到了龍椅上端坐,神色平和,正靜靜看她。
這件舞衣殷紅奪目,如傲雪紅梅,她蒙着面紗走過來,恍惚間和當初在竹苑,月下他驟然看見的樣子一般無二。
她的舉動,氣質,讓他沉迷的熟悉感覺,無不在提醒着他。不管是尤旋還是清平,她還是她,是他心心念念之人,從未變過。
在所有人驚嘆的注視之下,她款款走來,做鳳沖九霄之勢,随着樂聲漸起,她白皙如玉的手臂輕揚,玉足輕點,腰肢舞動。黛眉之下,一雙桃花目秋波流盼,缱绻柔情。樂聲驟轉,她擡眸間縱深躍起,于半空曼妙旋轉,衣袂翻飛,發絲飄逸。
大殿之上突然安靜下來,落針可聞。
音樂還在繼續,殿中女子輕易于空中翻轉三圈,最後以鸾鳳飛天之姿單足落地,右腿輕揚越過頭頂,身姿柔軟婀娜。忽凝力于足尖,再次起跳而起,飛躍成一,輕盈宛轉,後仰一個翻滾穩穩落地,纖腰擺動,裙擺被她揚起好看的弧度,一雙灼灼桃花目含着笑,如曼妙紅梅雪中綻放,又似鸾鳳朝陽展翅飛天。
樂聲到達高潮,她藏于廣袖中的紅绫被用力抛出,使巧力勾纏于大殿上方紅梁之上,纖手握緊,聚丹田之力順勢而起,作鸾鳳展翅,飛躍半空,借紅绫于空中旋舞,身輕如燕,宛若朱鸾翩飛,又似紅霞飄逸雲端。
大殿之上,有酒盞打落的聲音傳來,不知誰倒抽一口涼氣,緊接着再次陷入寂靜,所有人不約而同地仰頭向上,望着手握紅绫曼妙懸空起舞的紅衣少女。
歌娅公主的臉色變得難看,帶着嫉妒與仇恨的目光望着那女子。
鸾鳳飛天,這婢女居然會鸾鳳飛天!
此舞需要身姿格外輕盈柔婉之人方可練成,她早年試着學過,單于半空旋轉三圈後以鸾鳳朝陽之姿穩穩落地這一段,她苦練多年都沒成功。這婢女輕而易舉做到了,還能執紅绫于空中曼舞,如此輕盈宛轉。
“大越怎麽會有這麽厲害的婢女!”她有些不服氣,小聲嘟囔。
坐在她身旁的南诏太子鳳牟奇癡望空中少女,言語肯定:“她不是婢女,她是清平公主。”前幾年大越內戰,不少大越百姓逃離南島,有的入了大晟,有的進了南诏國。
鳳牟奇早聽聞大越清平公主其貌傾城國色,其身輕盈如燕,可空中翩跹起舞,世所罕見,如今竟能親眼見到。
“阿兄說什麽?”歌娅公主有些愣住,“她消失多年,不是傳聞說死了嗎?”
鳳牟奇看她一眼,嗤笑:“越皇有為她下葬立碑嗎?大越皇陵之中,可有她的墳冢?”
越皇從來沒有宣布過清平公主身死的喪訊,流言蜚語,自然什麽都有,他鳳牟奇沒見到棺材,沒見到屍身,從來不信子虛烏有之事。
鳳牟奇雙目微眯,望着殿中女子,輕問:“歌娅,知道我為什麽一直勸父王攻打越國嗎?”
歌娅公主怔愣片刻,恍然大悟。她阿兄生平只愛兩樣東西,至高權力,絕色美人。
至高的權力嘛,他還在追逐當中,絕色美人……他也還沒找到。所以至今未娶,被父王罵了許多次。
樂聲戛然而止,清平順着紅绫飛舞而下,将紅绫收入袖中,本該穩穩落地的,她卻高估了自己。
此舞許久不跳,再加上她回到這個身體才半年,難免有些生疏。方才為了不出醜她格外小心謹慎,耗費了所有的精力,在落地的一瞬間整個人飄飄的,雙腿酸軟,虛浮無力。
她下意識看向遠處正位上的穆庭蔚,他面露憂色,倏然起身。
卻在要沖過來的下一刻,愣在原地——
有人比他快了一步,扶住了她的腰身,使得她身形穩住,不至于跌落在地。
清平以為會是皇兄,一擡眸,對上的卻是一雙淺碧色的眼瞳。這人五官俊朗,眸色溫柔,柔情之下卻又帶着一份讓清平感覺不安的戲谑。
清平正要抽身道謝,下一刻,他居然毫不尊重地擡手摘了她臉上的面紗。
她的臉暴露在外,比鳳牟奇方才腦海中想象得還要動人,粉面紅唇,腮凝新荔,媚而不妖,容色絕麗,只一眼便足以讓人動容。
面紗被鳳牟奇攥在掌中,所有人都在看她,清平驀然生出被人當猴圍觀的窘迫感與屈辱感。
與生俱來的驕傲讓她心中惱意頓生,幾乎不假思索的,揮手便給了他一個耳光,眸中含怒:“放肆!”
她使了最大的力道,寂靜的大殿之上,這個耳光清脆,響亮,沒有半分猶豫。
鳳牟奇沒有料到,神情震驚,被她打得偏過頭去,左頰上漸漸浮現鮮紅的指印。
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氣,剛走到清平跟前的銘軻太子,也呆了。
穆庭蔚原本臉色陰沉,卻因為她的舉動,他心緒緩和下來,散了怒氣,唇角輕揚,重新坐回龍椅上。